新君元历六年春三月初四
这一日,是整个天下自乱世开辟以来最为喜气洋洋和喧嚣热闹的日子。
晋阳城内大大小小的街巷里到处都是张灯结彩,锣鼓喧闹的一副热闹模样,连普通人家出门脸上也都要刻意带着几分喜气,互相拱手寒暄,然后再对朝中的禅位大典不时议论上那么几句。
禅位大典举行的日子是一个春日,是那位少年帝君继位后的第六个年头,而今日,则是他作为帝君的最后一日,因为今天,他就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手上的皇权与皇位禅让给他的叔叔,那个让无数天下人敬仰的英雄,那个平定了东朝诸侯战乱,征战西荒,收复三州的摄政王。
如今的天下安定,全是靠着那位铁血手腕的摄政王爷一步步打下来的,所有人都明白,所以并没有人会怀疑他的威严,也同样没有人会因为他今日的逾越而有半分的质疑,这个天下,实际上早已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摄政王迟早会成为东朝炎华君临天下的帝王,是所有人心中早已预料到的事情,连那位现在正一人端坐在天华殿阴影里的少年帝君的心头也早已明白,自己不过只是当了一回儿扶安天下人心的傀儡罢了。
少帝面无表情的两臂伸展,任由宦侍在身侧将衣袍替他穿戴整齐。
两个宦侍亦是一脸冰冷肃穆的神情,手中的动作少了些平日里的温和和惶恐,多了些野蛮和不屑,遇到不平整的衣褶之处,便用力扯平,这种根本算不上细微的变化,他又如何感知不到?
不过两个宦官也胆敢跋扈至斯,那外面的那些自称忠臣贤良的文武百官又当如何?好一个忠贤,却是为他主的尽忠尽贤!
一场梦幻,今日醒来,罢了,罢了!
少帝在心中长叹一声,眸子的晦暗一扫而尽。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但···如何能让那个人这么轻松就得到呢?
少帝唇角微扬,露出一个残忍的笑意,笑意一闪而逝。
这时,盛装的皇家典袍已经穿着整齐,少帝猛地一扯,衣袍翻飞呼出大风,将两个宦侍退到了一侧,两个宦侍脸色一变,直接撞上了他的目光,虽然知道眼前这位皇帝很快就是秋后被冰霜打落的黄花,可那威严的气势却是让两人不寒而栗,连忙哆嗦着退到了一旁,低头不敢出声。
门外的大总管刘登听见了动静,出声道:“陛下,可已准备妥当?百官已在天华殿外等待禅位大典的开始。”
少帝迎着门外,略一点头,也不用旁人搀扶,径直走出了长生殿的殿门,刘登尾随在他身后,一路禁卫开道前往天华宫。
两个大气不敢出一声的太监见殿外的人都已经撤走,这才松了一口气,摇摇晃晃往外走去。
边走边抱怨:“瞧他那样,皇位都被人抢去了,也就敢吓唬吓唬咱们了!”
“谁、谁说不是呢,怂···怂包!”另一个不愿被同伴小瞧,硬着脖子也附和了一句,但说起话还是哆哆嗦嗦,有意压低了声音。
就在他们即将踏出殿门的那一刹那,暗岑岑的大殿里忽的抹过了一丝微光,紧接着一声尖锐的啸叫过后,两个可怜鬼的人头刷的离身而起,连一声呼救都没来的喊出,就莫名其妙的被人杀死了,尸身轰然倒地,也不知从哪冒出来四五个黑影,瞬间就将现场打扫了个一干二净。
殿门被紧闭,安静沉寂的长生殿里,除却萦绕在鼻尖点点滴滴的血腥气外,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似的。
殿内的几个黑影将尸首处理妥当,正欲离开执行下一个任务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铁甲的铮铮声。
数十铁甲围住了大殿,豁然拔刀,刀光雪亮,对准了殿门。
“天罡的几位,既然现身,就别走了罢!”袁临一身黑色官袍,沉声朝着殿内问候了一句。
殿内传出阴沉的声音:“袁大人这条狗做的可真是尽职尽责啊!”
袁临手按佩刀,面无表情,木然道:“不必逞口舌之利,人各有志,几位还不是始终不肯离主子而去嘛,而能为王爷,不!能为陛下效力便是我此生宏志。”
“好一个人各有志!不过临死之前我有一个问题要问袁大人。”
袁临眼中飞快的抹过一丝轻蔑:“难道你们以为可以在乱世战火的庇佑下安然无恙吗?陛下可从来放松没有对天罡的巡察,今天可算逮到了你们的狐狸尾巴!”
“哈哈哈!”殿内荡出一阵纵声大笑,“你可不要以为天罡密卫只有我们几人,慕容周逼宫夺位总有一天他会遭报应的!”
话音落下,长久的沉默无语,袁临的眉头一簇,他意识到了什么,旋即带人大踏步的冲进了大殿,扑鼻的血腥气迎面而来,迎接他的只剩下满地的死尸,袁临刀锋一般的目光里透出冰一样的寒光。
天华宫内,尤属天华殿一向以王气蒸蔚著称,早年先帝所居的出云殿被废弃不用多年,而太清宫多用于朝臣面见帝君,或是批阅奏章,至于其他各殿也都毫无皇家贵气,所以禅位大典自然被选在了此处。
此时的天华殿宫廷内外,更是森严有序,无数身披坚甲的侍卫手按佩刀,肩背挺直的伫立在每一个角落里,即使外面再如何的喧嚣抑或是寂静,他们都不敢擅离自己的岗位。
司礼官博服高冠,站在高高的云坛之上,目光平静而怡然,他曼声吟诵着祭歌,古朴凝重的歌声随着春日里和煦的微风洒遍天下,然后歌声渐熄,他忽的一扬手,花白的须发在空中飞扬,应和着那些飞扬的须发,侍候在云坛殿前的无数礼官乐师奏起了庄严的罄钟与与森严的礼乐,罄钟沉重典雅的声音如涟漪般在空中四散,久久飘荡于殿前无数跪倒的百官的头顶上。
他们每一个人都垂首静默,像是风化的石像那样沉默的着跪在那里。
“礼毕!”随着司礼官一声高亢的呼喝,由最前面跪着的慕容周率先起身,缓缓站起,身后文武百官也跟着如潮水一般此起彼伏的站起来,恭敬的拱手而立。
司礼官又扯着嗓子,拉长了音调,高高的呼喊了一声,“请君帝位!”
只见容貌俊朗的少帝一脸淡然的被无数宦侍簇拥着从阶下走来,一步一步的缓慢而沉重的登上了云坛的祭台,回身四顾,与慕容周并肩而立。
少帝看着那些一张张恭敬的脸,在心里冷冷的笑着,眼中利剑一般的目光一瞬即逝,也不知待会血光四起之时,台下那些人里还会不会如现在这般满面荣光焕发?
少帝从司礼官手中接过来一顶玉玺,放在掌心感觉微微有些沉重,他随即笑了笑,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中将代表着东朝志高皇权的玉玺递到了慕容周的手上。
“皇叔劳苦功高,以十万铁马捍卫了祖宗基业,保炎华江山千秋不动,朕虽为皇帝,但于皇叔面前不由心生惭愧,故今日,以皇权相授,往皇叔珍重!”少年帝君面露春风,轻轻缓缓的说道。
慕容周接过玉玺,高举在头顶,回转身子面朝向众臣,群臣之中顿时恭贺声响城绵延的一片,整齐而威仪。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扶拥慕容周步至龙椅上安坐,百官先排班,司礼官举冕服案、宝案至前。宰辅柳自谦、诸大臣奉衮冕跪进,置于案上。
少帝冷眼斜觑着这一切,然后在众人瞩目中走到了慕容周身前,冷笑道:“皇叔,这就是你想要的,皇帝禅位,顺理成章?”
慕容周目光平静的看着他,不置一词。
少帝不禁年少血热,见他如此默然,不由的一阵恼怒,丝毫不顾礼仪,猛地拔出了身侧的礼器——一柄装饰华美的宝剑!霍然举向了天空,剑锋直指天穹烈日浮云。
慕容周仍是泰然自若,少帝脸上的笑容却慢慢凝固了,他的人,没有出现!
这意味着什么?
天罡旧部是皇爷爷留给他的护身符,是绝不可能背叛于他的,如此想来,那么就是···被杀了!
宝剑颓然落下,少帝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了,他的身形一顿,摔倒在了龙椅前,他听见慕容周轻轻说了一声:“楚儿,我还是高估你了。”
不明所以的群臣,屏气凝神,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旁的大总管刘登见状,连忙扯着嗓子喊道:“穆王让佩剑以恭陛下登基之喜!”不过此时他口中的陛下却是另一个人了,说完,礼乐之声更盛。
宰辅柳自谦自然看得真切,他狐狸般的一笑,随即双手捧着衮冕加于圣躬,“请陛下着装!”
排班齐后,众大臣鞠躬,奏乐。然后众大臣三拜,平身,乐歇。然后再三拜,平身,乐止。
司礼官见众臣朝拜完毕,悠悠的转至殿前,手奉一纸黄绸,宣读圣旨:“皇七子周,志坚仁厚,武德广布,于烽火之际接天命而平战,天下一统,盛极皇威。今假以权柄,即皇帝位,称武安君,自此改号建武。另感先君禅让之恩德,封其为穆王,永居帝华,享丹书券,赐玄龙令!以此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钦此!”
群臣欢呼,卫士举兵呼啸!
在浩大的声势里,武安帝慕容周即位为帝,身周无数群臣朝贺,热闹喧嚣沸反盈天之中,唯有此时已经被册封为穆王的少帝慕容楚像个傻子一样,无力的握着手中的宝剑。
昔日皇长孙,如今的穆王爷,此时他的身周却是冷清至极,无一人问候,他冷眼看着那些沸反盈天的喧贺,忽然咧开嘴大笑起来,在大笑中他毫无留恋的起身离去,只留一抹孤寂苍凉的背影。
而如今,那位一直侍候教导着穆王的太傅大人,已经去世半载有余,他在朝中已无半点上的了台面的人脉。
众臣喧嚣喝彩,好不热闹,在纷乱的朝贺声中,慕容楚肆无忌惮的纵声大笑:“从今天开始,我可就是安心享乐的穆小王爷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颜孤和昭雪也一同盛装出席落座在众臣席间,颜孤已被册封为护国将军,又是当今帝君眼前的红人,自然少不了巴结奉承的人,一拨又一拨的大臣笑盈盈举酒走过来,寒暄上几句“将军英武不凡,必当国之重梁!”之类的话便又离去。
也有人打着说亲的幌子前来祝酒,颜孤虽然有心听听看,不过被身旁的沐昭雪用眼一瞪,用力一拧,就再也不敢放肆了。有人来说媒时,颜孤便摆出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人见了自觉没趣,说不了几句话便自行离去了。
“你看师兄他穿上龙袍的样子,可真像一个皇帝啊!”沐昭雪指着站在高台上接受司礼官洗礼的师兄缓缓说道。
颜孤也抬头望过去,高台上的师兄神采飞扬,胸前衣襟上的五爪金龙也仿佛要随着他的意气风发而活过来遨游九天,师兄的音容笑貌仍是和过去那样温和,可不知道为什么,颜孤望着他,却在心里又隐隐的觉着师兄似乎变得越来越陌生了。
他没有接过昭雪的话头,只是无言的沉默着。
沐昭雪见他一直在失神,又忍不住拧了他一下,秀眉一簇,质问道:“你是不是又在想哪个大臣府里的千金小姐了?”
颜孤没有心思与她嬉闹,只淡淡说道:“没有的事,我的心里都已经被你占满了,哪里还容得下别人?”
他一贯的油嘴滑舌她早已习惯,可见颜孤一脸沉郁的模样,沐昭雪还是忍不住好奇的追问道:“那你在想什么呢?”
颜孤的目光从宴席上那些欢声笑语扫过去,片刻后说:“我有点想回剑宗去看望师傅了······”他顿了一顿,忽然脱口道,“我有点想去见师父了!”
沐昭雪怔了怔,吐了吐舌头:“是啊,我也好久没见到师傅和小修了,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如今过的怎么样?”她顿了顿,又说,“不过我们还是等和师兄一起回山吧。”
“哼。”颜孤没来由的冷笑一声,“师兄已经是东朝的皇帝了,就算是要见也是师傅来觐见他,他又怎能随随便便回去?”
闻言,沐昭雪忽然愣住了,她忍不住又扭头去看向自己的皇帝师兄,看着他举手投足间隐隐流露出的王者气度,恍然间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于是无语的点了点头。但毕竟还是少女心性,宴席开始之后,她就探头探脑的四顾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似的。
一回望这瞅瞅,一会往那瞅瞅,被她视线扫到的人都回之一笑,或礼貌,或挑逗。颜孤忍无可忍了,低叱她说:“你在看什么呢?”
沐昭雪倒是没注意到他说话的语气,仍是茫然四顾着,说:“那个传说中的不败战神大将军明昼是哪个?”
颜孤无奈的瞥她一眼,微微叹气道:“他今天没有来,应该还在边疆处理一些琐碎事务吧。”
沐昭雪难以置信的长大了嘴巴,她当然明白在今天这么一个重要的场合大将军明昼不出现意味着什么,她震惊的开口问道:“可今天是师兄登基的日子啊!”
“······师兄和他之间发生什么矛盾了吗?”
颜孤举起桌上的一杯酒轻啜了一口,摇了摇头:“也算不上什么矛盾,就是一年前他们两个在处理陈王高晟的这个问题上发生了争执,于是乎······”
“当时我不在军中,并不了解那时具体的情况,只听安插在阵前的剑宗弟子提起过只言片语。”颜孤神色平静,然而眸子里却浮现出一丝恍然,低声继而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大将军说完这句话后,便愤而离去了,也许师兄与他君臣不合的传闻……便是从那时开始的。”
“陈王高晟不是在主动归顺之后,被师兄剥夺了爵位,改封了角州将军被禁足在雁回城了吗?”沐昭雪脱口道,“大将军······想让他怎么样?”
颜孤沉默了一瞬,冷声说:“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明昼是个很难猜测的男人,虽然我不是很了解他,但我依旧能很明显的感觉出明昼······想让他死!”
“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好人,杀便杀了,师兄干嘛非得要留着他,芸王妃不就是死在了神武军的毒箭下吗?”沐昭雪没好气的说道。
“哪有那么简单?真是头发长见识短。”颜孤小心翼翼的哼哼了一声,“要知道,即使高晟失去了翼虎铁骑,可他手里仍有十万神武军,要是拼个鱼死网破东朝肯定就元气大损了,到时候边境的异族还不是又要燃起战火。”
“君无戏言,况且高晟确是在归顺之后没有什么异动,要是师兄再下令杀他,岂不是落得个言而无信的小人下场吗?”
沐昭雪哦了一声,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而且···”颜孤低声呢喃着。
“有话就说!”昭雪微恼,她就见不得颜孤故作深沉的模样。
“他们两个人不合,恐怕还有另一件事。”
“什么事?”
“你还记得师兄娶得第二个妻子吗?”
沐昭雪回忆了一下,点头道:“记得,是个很活泼的少女啊!她又怎么了?”
颜孤低头抿了一口酒,淡淡道:“我隐约记得师兄似乎答应过明昼,等他登上皇位,就会册封她为皇后。”
“什么?!”沐昭雪当即长大了嘴巴,脱口惊呼,“可现今的正室不是马封将军的千金吗?”
“问题就在这里。”颜孤声音沉闷的说,“师兄已经决定要立马如芸为皇后了!”
沐昭雪哑然,两人随即默然,长久无语,只低头吃饭。
席间喧闹,两个人待了一会之后就觉得十分无聊,冗长的礼数一个接着一个,好像没完没了似的,于是两个人酒足饭饱后趁着空挡便悄悄骑马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