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州,冰原。
世人皆说,水火不容。
但其实,世事往往没有那么棱角分明。
比如,正邪难辨,爱恨纠缠。
玄界多地热,偏偏这冰原,却是奇寒无比。
所谓冰原,其实是一大块冰。
一块巨大通透如水晶的万年寒冰,静静地漂浮在熊熊燃烧的地火岩浆之上。
滚烫的岩浆将冰原底部融化,形成浓浓的水雾,而水雾上升又迅速地凝结成冰。
这块寒冰,就这样融了再凝,凝了又融。反反复复,千年万年,无休无止。
走在冰原之上,脚下的厚厚冰层通透,映出冰层下流光溢彩的火红熔岩。
熔岩汹涌翻滚,仿佛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却偏偏不能穿透,挡在它面前的这一堵寒冰。
冰与火,如此矛盾,偏偏共存,相爱相杀。
地火热烈绚烂,将整个冰原映得通红。
冰原之上的居民,虽住在这苦寒之地,却也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孩子们,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坐在简陋的雪橇之上,大声地吆喝着自家的狗群,将雪橇拉得满天飞。
冰原上的狗,个头庞大,长相凶狠,更像是没有驯服的狼。但这些骇人的容貌下,却是温柔忠诚的心。这些心思单纯的伙伴,往往同冰原居民世代相伴,同生共死。
居民们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就聚在一起,将看着孩子和狗的嬉闹,当成了心满意足的消遣。
沉溺于这消遣的,还有一个酒鬼。
一个颇孩子气的酒鬼。
他浑身上下,挂满了酒瓶。他一身酒气,仿佛是刚从酒池子里被捞出来。
虽然这个酒鬼,醉态浓重,但丝毫不妨碍他,玩得兴高采烈,意气风发。
他此时正坐在雪橇里,加入到孩子们的混战中。
他本已是知天命之年,但是模样和举手投足之见,却是颇不正经。
这么个颇不正经的人,却仿佛在当地人当中,很受敬仰。
两个穿着兽皮大衣的中年人跑过来,向着酒鬼招了招手。
酒鬼的兴致被打断,显得非常生气。
他气呼呼地对着走过来的两个中年人瞪眼睛。
两个中年人,神色恭敬,向着酒鬼鞠着躬,头都快点到地上去了。
二人对着酒鬼一阵耳语。
酒鬼翻了个白眼,极其不满地道:“这么个小事,就来烦我?”
二人有些尴尬,正要解释。这时一个毛茸茸的身影欢腾地跑过来,对着酒鬼的肩膀重重一拍,高声道:“老头,雪橇划得不错哦。”
酒鬼被拍得有些发懵,正要发火,却被这个毛茸茸的身影吸引了。
这个身影,穿着毛茸茸的大衣,一张脸被冻得红彤彤的。
这张红彤彤的脸,酒鬼竟然不认识。
但是不可否认,这张红彤彤的脸,是颇好看的。尤其是那双大眼睛,明朗通透,闪着动人心魄的光芒。
一时间,酒鬼竟看得呆了。
不过,酒鬼没有呆多久,他的眼前,又出现了另一张脸。
这张脸,酒鬼倒是认识的。
不但认识,还颇为熟悉。
不但熟悉,简直可以被酒鬼引以为傲。
这张脸,几乎就是酒鬼的杰作。
酒鬼曾经不眠不休,看着这张脸,从丑陋不堪,变成了现在的俊朗非凡。
这张脸,此时正笑嘻嘻地望着酒鬼,用很好听的厚重声音道:“前辈,好久不见啊。”
酒鬼回过神来,有点惊讶,却皱皱眉头说:“我可不想见你。”
说完,酒鬼一把将这张俊朗的脸扒拉开,目光再次落到那张红彤彤的脸上。
他用甜得发腻的声音道:“姑娘,你多大了?”
有着红彤彤脸的姑娘,刚想答话,却被身旁的俊朗男子一把拉到身后。
男子故作生气地道:“前辈,不管她多大,她已经有主了。”
酒鬼狠狠地瞪了男子一眼,不满地道:“有主了?就是你啊?真是一朵鲜花插在……那啥上。”
男子有些气恼,刚想回呛酒鬼,只听见旁边的姑娘忍不住笑出了声:“哈哈哈,前辈,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评价冰阳。”
被称为冰阳的俊朗男子,气得面目有些扭曲,半天说不出话来。
姑娘却又凑到酒鬼跟前,眨眨眼睛道:“前辈,冰阳说,你家的鹿肉是极好吃的!我们就不要在这里耽误时间了。赶紧去你家吧!”
酒鬼愣了一下,却转眼露出了笑容,开心道:“姑娘能光临舍下,老夫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冰阳觉得更气了。但是看到愉快地聊着天逐渐走远的酒鬼和姑娘,冰阳只能悻悻地跟在这两人后面,踏上了追寻鹿肉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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烤鹿肉的香味,很快将暖烘烘的小屋,变得异常的迷人。
姑娘抹了抹嘴,有些不好意思:“古人云,酒逢知己千杯少,我们是肉逢知己千块也不嫌多。所以我把你家的鹿肉吃了个底朝天。前辈,您这个冬天还过得去吧?”
酒鬼哈哈一笑,颇豪爽地一挥大手,道:“好一个肉逢知己!小友欣赏老夫的烤肉,老夫欢喜得很!这三千里冰原,好东西不多,但这鹿肉啊,管饱!”
姑娘顿时露出谄媚的笑容:“你们这冰原,真是个极好的地方!”
酒鬼不失时机地将大脸凑到姑娘面前,笑嘻嘻地道:“姑娘,你如果能长长久久地地留在冰原上,我保证天天都有烤鹿肉吃!”
姑娘一听,居然露出了踌躇的表情,仿佛心中正在权衡某个重大的抉择。
坐在一旁的冰阳气得眼睛简直要冒出火来。他一把将正陷在犹豫中不能自拔的姑娘拉过来,恶狠狠地说道:“我说紫凌姑娘,这还需要考虑吗?为了点烤肉,你不会就待在这冰原上吧。”
紫凌眨眨眼睛,有些嗔怪地数落起冰阳:“为了追求自己喜欢的东西,付出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
冰阳翻着白眼,没好气地道:“那你是要追求我呢?还是追求烤肉?”
紫凌的脸红了红,扭捏道:“你和烤肉,为啥不能共存呢?”
酒鬼又凑过来,颇义正言辞地道:“姑娘,你放心。我们这冰原上,小帅哥多了去了。你一朵鲜花,还怕少一坨……那啥吗?”
冰阳铁青了个脸,一把将酒鬼从雪橇中拽出来。酒鬼顿时悬在了半空中,两条腿晃晃荡荡的,竟仿佛没有骨头一般柔软。
紫凌吃了一惊,结结巴巴道:“前,前辈,您的腿,怎么啦?”
酒鬼涨红了脸,两只手在空中拼命地挥舞,仿佛想要掐死冰阳。
怎奈何酒鬼的手比冰阳的短太多,只能徒劳地在冰阳的脸前张牙舞爪。
冰阳叹了一口气,对着玩命挣扎的酒鬼道:“蒙莫前辈,您身怀绝技,对冰阳有再造之恩。只可惜,您的嘴,实在太欠了。”
说完,冰阳将这个唤作蒙莫的酒鬼放回了雪橇之中。
蒙莫气呼呼地地瞪着眼睛,正看到紫凌一副吃惊的表情。蒙莫显得更气了,大声嚷嚷起来:“老子身怀绝技又怎样?老子就是不愿意医这双腿。你们奈我何?”
紫凌立即安抚道:“莫前辈,您坐在雪橇里,那是英武非常,气势不凡!这双腿,对您来说,确实是颇多余的。”
蒙莫愣了愣,语气缓和了不少:“紫凌姑娘,老夫强烈地认为,你我性情颇相投,真是相见恨晚,相见恨晚啊!”
说罢,蒙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神有些飘忽,竟然发起呆来。
紫凌和冰阳相对一望,对这个阴晴不定的老头很是困惑。
蒙莫沉默了良久,才喃喃自语般道:“很久以前,我也对另一个人说过相见恨晚。”
见到如此明显的倾诉意图,紫凌立即乖巧地配合:“前辈,快讲讲,此人是谁?”
蒙莫望了望紫凌,神情有些古怪:“此人就是你。”
紫凌翻了个白眼:“前辈,这个您已经说过了。那另一个人是谁呢?”
蒙莫还是不屈不挠的样子:“另一个还是你。”
紫凌有些糊涂了:“莫前辈,您的意思是,您曾经还见过另一个‘我’?”
“正是。”蒙莫回答得一本正经。
紫凌挤出个难看的笑容:“前辈,您的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蒙莫却一点也不生气。他煞有介事地道:“姑娘你出生在河边,今年二十有五,是也不是?”
紫凌却一点也不诧异:“前辈,您与冰阳曾经共处一室两月有余。冰阳那个大嘴巴,肯定把他的祖宗十八代都跟您讲过一遍了。”
冰阳狠狠地瞪了紫凌一眼:“谁跟他共处一室了?再者,我也没有功夫跟他讲这些八卦的事情。”
“切。”蒙莫对此表示了不屑一顾:“不是你天天跟我念叨你的那个紫凌吗?”
冰阳的脸红了红,他嘟囔道:“偶尔提了提。”
蒙莫轻笑了一声:“姑娘你出生在巧月初七申时,这个冰阳可曾与老夫讲过?”
冰阳不屑一顾地道:“你瞎掰的吧。”
紫凌却拍手叫起好来:“前辈,您瞎掰得完全正确!”
蒙莫还不消停:“姑娘你左手臂上,有一粒红痣,酷似梅花。这个冰阳大概不知吧。”
冰阳彻底黑了脸,他又一把将蒙莫提溜起来,悬在空中,厉声道:“这个你怎么知道的?你何时偷看她了?”
紫凌却大大咧咧地将袖子一撸,安抚道:“又不是什么机密。前辈大概是无意间看到的。冰阳你把前辈放下来,不要吓着他了。”
悬在半空中的蒙莫不但没有被吓着,反而挑衅般地盯着冰阳,阴笑道:“还有更多的细节,你可愿一听?”
“不听!”冰阳怒道:“闭上你的臭嘴。”
紫凌却是一副很崇拜的模样:“前辈,您料事如神,洞若观火。如果您行走江湖,那一定是天下第一神算子!”
蒙莫悬在空中,仍不改气定神闲。他冲着紫凌一摆手,纠正道:“我不是神算子。你的这些事情,我一清二楚,因为,你就是我的亡妻。”
紫凌一听,露出大感兴趣的样子:“亡妻?姓甚名谁?长得漂亮不?”
冰阳将蒙莫狠狠地扔到雪橇中,冷冷地道:“你不要被这个糟老头骗了。他一见漂亮的女子,就说是他的亡妻。我在他这里养伤的两个月中,至少听他对四五个女人说过同样的话了。”
蒙莫不满地大声叫起来:“糟老头?笑话!三十年前,我也是玉树临风,风神俊朗,堪堪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美男子!”
紫凌却露出大失所望的表情:“前辈,你曾经长得再美,现在随便乱认亡妻,也是个始乱终弃、晚节不保的渣男。”
蒙莫顿时涨红了脸。他愤怒地高声道:“谁说我始乱终弃?我苦苦寻找亡妻二十五年。在这三千里冰原之上,我苦心孤诣,矢志不渝,对我亡妻,从无二心。谁敢说我是渣男?”
对这劈头盖脸的一番辩白,紫凌有些发懵,她结结巴巴道:“哦,那,那好吧。”
蒙莫神色一缓,他望着紫凌,突然有些悲戚地说:“二十五年前,我的妻子,就是在这里,死在我的怀中。她临死之前,曾经答应过我,她会回来找我。她这一生,从来没有骗过我。所以,我就在这冰原上等着她。你看,今天,我终于等到她了。”
紫凌听到蒙莫所言,莫名地心中一悲。她有些惘然,不由得瞪大眼睛,使劲地端详着蒙莫苍老的脸,却依旧感到陌生。
蒙莫叹了一口气,痛苦地道:“悯之,我曾经嘱咐你,忘川河边,奈何桥旁,那孟婆汤,千万不能喝,否则,你就会把我忘记了。结果,你还是忘却了前尘。”
紫凌揉揉鼻子,凭空地竟生出一阵内疚的感觉。她脱口而出:“那孟婆汤,大概由不得我不喝吧。”
冰阳皱皱眉头,打断了紫凌:“什么孟婆汤,我看你是被他灌了迷魂汤了。这些都是他的套路,就是用来骗骗心智不全的傻子的。”
紫凌冲着冰阳扮了个鬼脸,竟转身在蒙莫跟前坐了下来。她正了正颜色,说道:“莫前辈,不管我是不是你说的那个悯之,你的这些前尘往事,我倒是很想听听的。”
蒙莫点点头,沉声道:“我和悯之,实际上,只相处了一年。但是那一年,就足够我用一生来怀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