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木匾,石狮石墩。
两个异人守在门前,一左一右,懒散的靠在石狮子上侃侃而谈,谈了风月,又谈江湖,谈了江湖,谈回风月。哪家窑子的女人活好,哪家娼管的女人漂亮,一张嘴说不完、道不尽。
其中一人忽然止住了声音,另一人便顺着他目光看去,落在冷萧身上。
二人声色俱厉,大声斥骂,冷萧便如同全无听闻一般,平静的推开二人走了进去。
所谓守门,本是敷衍之事。若来人上屋翻墙倒也罢,这般当着面走去,何人能忍?江湖人,本无好人坏人,一言不合,便可杀人。流沙冢,更无好人,所谓好人,大都死了。
二人一齐出手,出手便是杀招,一拳一掌,一人击向冷萧后心,一人封住冷萧退路。
冷萧仿佛不知,只往前走去。这张扬杀气,一时便成了笑话,二人招式,反倒扑了个空。
二人对视一眼,不由大怒,却并未再动手,而是瞬息又攀谈起来,仿佛刚才发生的事都是幻象,拂袖间,丝缕轻烟便也散了。
一左一右,靠在石狮子上,谈了风月,又谈江湖,谈了江湖,又谈风月。
冷萧指尖一收,两只阴阳鬼顺着衣袖爬了回去,缩回到了最深处。
鹰翎统领,是个精瘦干练的男人。冷萧纵然不识,往人群里一扫,便也看出来了。还有最为关键的一点,他位于首座。
只可惜,人群数十,未见当日那老者。
见冷萧来,出奇的并无一人阻拦,且看冷萧时除几分疑惑外,也并无敌意。反是彼此对视,询问之意甚浓。
鹰翎统领与下属交涉一眼,最终又瞥在冷萧身上,存了几分客气,拱手问道:“不知阁下何事登三宝?”
冷萧停下脚步,位于大殿中央,扬手一招,掌心向外,便有几缕烟丝飞出,缓缓凝聚成一个老者模样。
鹰翎统领顿时恍然,笑了一声:“原来是曲护法朋友,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冷萧。”
“冷兄弟且稍坐,曲护法身体不适,片刻后理应便到了。”
鹰翎统领极为客气,可见那曲护法在鹰翎之中地位不浅。冷萧来时,衣衫清爽,许久无人来报,不似强闯。且他又觉得“冷萧”此名颇为熟悉,便将他当成了曲护法朋友。
冷萧并未多言,点头走到空位上坐下。
殿内之人,时而严肃,时而欢笑,所谈不过是准备侵略哪家生意、准备劫掠哪座山头,丝毫未将冷萧当做外人。
有人时而看冷萧两眼,皱了眉头,又转过头去。许是也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却也想不起来究竟从何处听来。
一别大半月,寥落无人识。
冷萧端起一杯茶,慢慢品着。旁边还有酒。茶水很次,酒也浊。
片刻后,曲护法终于赶来,满殿之人止住了声音,一齐看向他。有此默契,正因心中都有同一个疑问。
曲护法不由惊疑,平日里这些人可不会这般给面子,对来迟之人,至多点头示意,便也过去了。
冷萧放下茶杯,目光落在曲护法身上。曲护法只剩下一道神魂,像烟雾一样飘进了殿。旁人早已见怪不怪,可见已有一段时日。
江湖人对于目光,总是格外敏锐。冷萧望去之时,他也看来。一见冷萧,曲护法突然如见鬼一般,变了脸色。
鹰翎统领见曲护法果然和冷萧相识,冷萧面生,想来不是流沙冢之人,一时便生了拉拢之心。
正展开笑容,曲护法霎时就变了脸色,狰狞道:“狗贼,将老夫祸害如斯,还敢擅闯鹰翎总坛?地狱无门,奈何总有无知宵小前来投奔!”
“如此说来,你便是承认了。”
冷萧话语轻轻,手指柔柔一荡,眼前杯盏、提壶、方桌,便在无声间成了粉末,沉在了地上。
满堂数十人,连同鹰翎统领在内,一霎立了起来,如临大敌。鹰翎统领也将到嘴边的话语给咽了回去。
扬手间,抖落数十阴阳鬼。旁人还不知这细脚虫豸有何出彩之处,只当是擅长驱使虫豸的异人。虫要伤人,先得靠近人才可,一时也无几人将此虫放在眼中。
只有曲护法,一见这虫豸,一时亡魂皆冒,满目骇然。不知出于何等心态,瞬息就变了神色,反是露出一丝不屑。
面虽如此,身子却不断往后退去。本是站在门口,此时正好叫数十人给他当了肉盾。
若是他知晓阴阳鬼本就无法再对他有何杀伤,想必他也不会再这般畏惧。
冷藏旁若无人的朝曲护法走去,莫说鹰翎统领觉得颜面无存,便是护法、舵主,也都是心高气傲之人,如何能够任由冷萧放肆?
有人抬剑,有人举刀,有人挥拳,有人拂袖。数十只阴阳鬼轻易被击飞了出去,一时更是不将它放在眼中。
殊不知,不过是冷萧有意示敌以弱。待阴阳鬼喷吐死气时,此些人便只当毒气之流,只罩了一层灵气薄膜,更有甚者,便只屏息了事,自忖这其貌不扬的虫子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狮子搏兔,亦尽全力。轻敌之人,总要付出代价的。代价便是,这数十人,连同鹰翎统领在内,吆喝怒骂声渐渐歇了,“扑通”几声,接连横陈在地上。
曲护法早已跑出数百丈,心中正冷笑,忽见冷萧早已在前面等他。冷萧手掌往袖子里收了些许,遮住了玉舟,轻轻说道:“那女子,在何处?”
“哪个女子?”曲护法色厉内荏,冷萧发问,不自禁便依言应答,出口便落了下乘。
他犹要跑,冷萧屈起一指,轻轻一弹,曲护法脑子顿时失去了思考能力,手脚也僵滞了,神魂如风中烛火,险些被吹散。
回过神来,身旁树木、巨石、清泉、墙壁、半面房屋,如被凶兽啃了一口,去得干干净净,不留分毫了。
“我只问一次。如实答,我不杀你。”
曲护法转过身来,盯着冷萧看了一眼,也不再问多余废话,登时将那日所发生的事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不作丝毫隐瞒。
冷萧轻叹一声,离开了鹰翎。曲护法心中惴惴不安,若肉身尚在,恐怕早已汗湿了衣襟。
两个异人依旧在谈着改日如何潇洒,对冷萧置若罔闻。待冷萧离去后,才对视一眼,心中有说不出的话来。
平白放人进去,总归是过失,心中又有只狐狸骚抓、小鹿冲撞,难受得紧,还是进去看一眼,才能心安。
这一看,二人便久久未能回过神来,面色煞白。殿堂内,横来纵往陈列了一地,在他们眼里,自是“尸体”。
据曲护法所言,那日他被时灵曦暗算,便未曾追赶。时灵曦自是往流沙冢之外走去的,可天高海阔,又该往何处去寻?
江湖之大,总有说不尽的秘密,总有道不完的行踪。冷萧知晓九天听有妙法,天上事可闻,莫论凡间事。如今袖里有金银,再去问上一问,倒也无妨。
有阴阳鬼傍身,等闲之人伤不了时灵曦,冷萧心中倒也存了几分侥幸。
世事无法预料时,总还未看见结果,总还要存些信心与希望。
似乎受了灵雨浇灌,槐树更为高大,枝繁叶茂,冠比房屋大。槐树旁,本是寸草不生,黄沙漫漫,如今竟绿草如茵,生机勃勃。
槐树下,有人端坐,张桌布椅,壶下火升。茶杯有二,前后正对。
那人看了冷萧一眼,起身抬手,冷萧便坐上了他对面的椅子,端起了身前的茶杯。
“好茶。”冷萧抿了一口。
茶是好茶,人也是奇人。堂堂分神修士,恐有数百载道行,却能与冷萧对坐饮茶,而不觉降了身份。
或许在他眼中,强者弱者,智者庸人,高官大将,贩夫走卒,不过都是问路人。而他收人钱财,便负责给人指一条明路。
他前言不搭后语,望着杯中茶水,有几分慨然,叹道:“相伴二百载,这老家伙回光返照几时,也要舍我而去了。”
冷萧却知,他是说那槐树。即便称作不老槐,天下何人能不老?终究要去的,终究要去的。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正是,正是。”他如饮酒般,不顾滚烫,一口饮尽杯中茶水。
冷萧陪饮此杯,袖子一抖,铺上一层血砂。未细数,三五十粒总是有的。
“上回承前辈之情,损了前辈阳寿,几粒血砂,想来能还筋骨几分青壮。”
九天听却说笑了,笑得很淡,自嘲道:“生意之人,拿人钱财,解人之惑,谈何承情?”
“收下无妨。”冷萧不多假言假语,只平静的说了一句。
九天听便拂袖,于桌上一扫,血砂便没了去向。
关于血砂来历,冷萧不说,他也不问。
他抬手,指了一个方向,说道:“直去九百里,驿站快马俏佳人。”
冷萧转身去了,九天听未说多少酬劳,他也不问。
直等冷萧走远了,九天听才缓缓收回手,独自品茶,许是要陪这老友走完最后一程。
放眼望去,绿树成荫水横流,如有仙人播种引渠,成此绿洲。细看去,却分明是风正萧萧沙萧萧,漫漫黄尘无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