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节 梦里长长(中)
栢姩在小意宫中唱着曲,还没换衣服,仇无泪是记得的。
小意专门挪开了摆件,替栢姩收拾出来一块空地。栢姩拿的扇子,是临行前,仇无泪看着小意熬夜画出的龙凤呈祥图。
若是仇无泪出现时,小意的反应,并不是第一时间将栢姩护在自己身后,或许仇无泪还不会想到别的什么。
大概,只会当小意是突然起了兴致,只是想听个曲罢了。或许,仇无泪会选择性的忘记,半年前栢姩便对外宣称自己再不唱曲儿了,殊不知,原来只是不对外人唱曲了。
仇无泪是装傻,从来也不是一个傻子。
当然,仇无泪自然是不会知道,这只是一个巧合,一个很久以前的巧合。
那时的戏园子,都是当中架起高高的戏台,下头的就是一方一方沉甸甸的木桌,一桌并四把带着高高背的木椅,看以来甚有分量。
那时的栢姩,还没那戏园子里摆的木桌高,被唤作小六。
园子里有讲究,管那唱曲的男子,都唤作小少,女子,便唤作娘子。
世人皆知道的,但凡过得去,也不会送自己的孩子去学唱曲。戏园子里的娘子,不外乎和青楼的姑娘一个道理,只不过是请回府里的罢了,还要比青楼的姑娘多吃些什么生苦,外人也没法知道。
被嘲笑成戏子的小少,更不必说了。唱的好的,即便被王爷高官什么的看上,也到底是个奴才,一辈子逃不了一个下贱。
练曲,很苦,栢姩年龄小上不了台,都是无戏时练曲,戏园子出戏了,他便跟在后头给客人奉茶。
来看戏的客人都爱吃茶,没人教栢姩,凡事都得自己悟。栢姩渐渐也悟出来了,瞧着杯里的茶,不论品种光看叶芽,便知道客人是个什么身份。
一芽三四叶的,就叫鹰爪。喝着莲心的总是坐的靠后些,没多少银子的。栢姩奉茶,只肖规规矩矩摆在桌上便是,偶的替他们剥个核桃花生的,也就是到底了。
杯里若是一芽两叶的,便是雀舌。喝雀舌的便比鹰爪熟络些,来的次数也多些,栢姩就知道,那还得上前头多喊几句老爷官爷的好话,从头到尾的奉着才行。打客人坐下,那就得手下不停的剥着,一场戏下来,最是费手。
杯里茶一芽一叶的,那叫旗枪。喝旗枪的,就是有些身份的,却也不是费劲的。只要提前将茶杯摆好,人来了一直跪在旁边就是,他们自有的是自己人剥核桃花生。来了总会带些水果点心,剩下的会赏了狗吃,栢姩便会找机会从那看门狗的食盆里捡出来,今日就不怕饿肚子了。
那杯里单芽的,便唤作莲心。莲心最难得,瞧见这个,栢姩就知道,自己需得躲得远远地,不能蓬头垢面污了贵人的眼睛。
那日阳光正好,园子里种了些米黄的小花,闻着甜腻腻的,越发让人容易发困。下午开了戏,园子里人却不多。栢姩有些昏昏欲睡的接过案子,打开茶碗一瞄,正是那三碗的旗枪,一下子来了精神。
三位旗枪的客人,带的点心吃食定然不少的。说不定,还会有上次那样专门带了些肉脯来喂狗的也说不定,这样就不用饿肚子,栢姩欢快的很,摆好茶碗就跑到一边好好的跪着,只等客人来了。
管他们的园主手底下的大师傅。大师傅一日只给这些小学徒一个馒头。伺候客人要废体力,练曲就更不要说了,可大师傅却说这是为了让他们能从一开始就有一副纤弱的好身段,为了以后能成小少,能成娘子。
成了小少或者娘子,被有权有财的贵人相中,就不用怕他们了,这是栢姩能活下去的动力,也就只能可怜每日都饿的眼冒金星了。
没过一会客人到了,栢姩规规矩矩的跪着,头也没带抬的。一来,是他本无心去研究那客人是个什么光景,又怕瞟见桌上吃食会流口水,这才有意的避着。而来,他是个贱奴,本来也就没资格抬头瞧那能品旗枪的客人的。
戏台子上唱的欢,可是今日开戏的却是个不温不火的娘子,唱了一出千里追夫的戏。栢姩不用抬头也知道,几桌客人都无一例外的听得有些恹恹的。
实则是浪费。栢姩心里有些替那个娘子惋惜,今日来了贵客,她唱出百花争艳都好,为何非要挑这惹人厌烦的千里送夫。好歹是逃出了家里的憋屈,来了这非但没放松些,反而被上了一课女子有多情比金坚的苦情,白白浪费了好时机。
正是晃神间,栢姩猛地被人领着后领提了起来。
“小六年龄小,听着官爷这样叫,刚刚是被怕玷污了官爷,被吓傻了!官爷勿怪!勿怪!”
听着大师傅的声音,紧接着后腰的一阵生疼,栢姩才知道自己刚刚晃神间好像错过了什么。
“无妨!这小奴才,长得可真是俊,等会我带回去了,师傅不介意吧?”栢姩还是低着头,只是听着声音,才终于明白刚刚自己究竟没听见的是什么要命的话。
这下,栢姩可是真的吓傻了。还没当上小少呢,还没火呢,怎么能就这样被他带回去!
栢姩虽然年纪小,却也是知道他们这样的奴才,被人带回去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下场。被打死的,被主人玩死的,或是得罪了主子,被府里的夫人妾室折磨死的,可真是不在少数。至少,栢姩还不知道哪个是活着的。
“怎么?你很怕我?”栢姩被扔在了地上,刚好就趴在那个贵客的脚边瑟瑟发抖。
“这个人我先要了。”忽而一阵话音传出,义正言辞,“此人可是我们早就定好的,对吧?大师傅?我们啸晋山的人素来不喜欢争抢的,只是提前说好了,师傅恐怕也不会失了信吧?”
接下来的事栢姩就不知道了,只知道那些人听见了啸晋山三个字,都变得格外谦让了起来。最后,那个贵客踹了栢姩一脚,便灰溜溜的离开了。
后来,那个买了栢姩的人将他带到了后院,才唤来了自己的小师弟。
“人给你带过来了,今儿我来这的事你可不许告诉师傅了,小鬼头,你若是反悔,以后比武我可当真不护着你了!”
栢姩听着,偷偷抬眼一瞧,正见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男童,穿的却是一本正经的,头上束了个高髻,看起来很正经的样子,此时脸上却是得意洋洋的笑。
“知道了,师兄你快去吧!我陪他待一会,你去忙你的吧!我定不告诉师傅的!”
一阵脚步传出,栢姩听见人走了,那男童的声音便离近了自己的耳畔,“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小六...”栢姩低头低的久了,后颈酸的要命。现下对面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终于能抬起了脑袋了,自然舒服的不得了。
“小六啊?”那男童打量着栢姩的脸,“你长得真好看,长大了一定是个大美人!”
美人?栢姩生气了,连着使了大劲推开了那男童,“你才是美人!我是男儿!怎么能是美人!你瞎了眼!眼里蒙了油!”
男童愣了愣,忽而哈哈大笑起来,“你愿是个男儿?我倒是个丫头,这才叫师哥救了来的!男儿倒是罢了,我再叫师哥将你还了那人去!”
“别!”栢姩这下可慌了,反应过来刚出气急,忘记了眼前这个小不点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连忙跪下了叩着头,“恩人,您别送我去!求求您了!”
“为什么?”
“奴才...奴才还想唱戏!奴才不想死!”
还想唱戏吗?男童好像是真的在认认真真的思考的样子。
接着,栢姩便被带到了一处客栈。那男童将自己的衣服给了他便离开了。晚上,小二替栢姩还送了一次饭食,刚进门时还愣了许久,似乎是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也会住店。
第二日,栢姩便晕晕乎乎的被那男童和他的师兄,带到了一处院子。
男童告诉栢姩,这个戏园子是他那极爱听戏的师兄最熟的一家,他们已经打过招呼了,从今日起,只管学戏便是,再不用那样伺候人了,也不会死。
栢姩问那男童名字,那男童却只是故作老成的晃着脑袋道,“天机不可泄露,若是有缘,自会相见。”
那男童和他师兄离开了,当真如那男童所说,这里的大师傅将他带去了后屋,与十几个小童同住,可他却真的不用伺候人了。
只是学戏的日子更是苦了不少。那个师傅是个尽职尽责的好师傅,总是严格的控制着栢姩所有的时间。除了每日睡三个时辰外,其余的休息时间加起来,都不超过三盏茶的。
这里吃的很好,不再是馒头,却是各式各样精贵的糕点。
可是吃的量也没有大多数,师傅的意思是,吃得好了,却不能再多吃。身形坏了,以后可就不好办了。
苦了栢姩,依旧是每日被饿的两眼冒金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