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宿白衣雪躺在床上,睁大了眼睛,毫无睡意,脑子里萦绕着的,都是自己的身世谜团:原来我并不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而是师父的亲生骨肉?原来这些年来,师父都在一直刻意瞒着自己,就连钟世伯、钟夫人他们,也都在瞒着。我是师父的儿子,那我的母亲又是谁呢?她还在人世吗?师父又为何苦苦隐瞒,不愿提及她?当年轰动武林的胡、袁情变,难道背后的原因,竟是师父爱上了自己的亲生母亲,而致袁珂君负气出走?我若真的是师父的儿子,那袁浅儿岂不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
诸多的疑问一齐袭来,每一个疑问,都如一座大山一般,重重积压在他的心头,直令他喘不过气来。这一晚他心乱如麻,彻夜难眠。
天色欲曙之际,他实在撑不下去,迷迷糊糊和衣睡了一会。不知睡了多久,猛然间一个激灵,又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天色已然大亮。他坐在床沿发起呆来,隔了良久,终于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都须向钟摩璧夫妇当面问个明白,当即推门出房,却见庭院中宋笥篟翠羽明珰,怀里抱着粉鼻,正在独自散步。
宋笥篟瞧见白衣雪走出房门,当即微笑着走到他的面前,却发现他眼圈发黑,眼中布满了血丝,脸上更满是倦意,说道:“你……昨晚没有睡好么?”
白衣雪强笑道:“嗯,没有太睡好。”见她行动如常,问道:“宋师妹,你的脚好了么?”
宋笥篟脸上微微一红,道:“好多啦,你这是要去哪里?”
白衣雪道:“我准备去找……钟世伯和钟夫人。”
宋笥篟瞪大了眼睛,神色略显紧张,道:“你……是要向他们辞行?”
白衣雪道:“是,顺便去取钟世伯给我……师父的回帖。”“师父”二字在喉间打结,呼吸都感到不畅起来。
宋笥篟垂着头,踮起右脚脚尖,在青草上来回轻踏,低声道:“那你……别忘了我们说过的事。”
白衣雪微笑道:“我记得的。”
宋笥篟抬起头来,嫣然一笑,说道:“好。你何时辞行,也记得和我说一声,我……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白衣雪道:“我知道了。”二人分手后,白衣雪向着钟摩璧夫妇的寝房走去。到了寝房,谁知庄上的仆役告知,钟氏夫妇一早外出访友去了,再问去了哪里,仆役却是不知,白衣雪心中微微感到失望,暗思:“钟世伯和钟夫人忽然外出访友,多半是去找袁师母了。”
他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要与钟摩璧夫妇当面详询,却走了个空,心中愈发抑郁,闷闷不乐往回走,走了不远,就看见迎面钟芫芊挎了个藤制的食盒,正蹦蹦跳跳地走了过来。
看见白衣雪,钟芫芊满面笑容,欢声叫道:“雪哥哥,你好啊!”
白衣雪微笑道:“小妹子,你这是要去哪里?”
钟芫芊一提手中的食盒,笑道:“我去给倪三哥送吃的去,这家伙在床上躺得久了,嘴都变馋了。”
白衣雪心中一动,问道:“哦,都是些什么好吃的?”
钟芫芊道:“有荠菜香干春卷、浇切片、糖薄脆、油金枣、陈皮酥,对了,还有双喜糕,这个三哥最爱吃了。”
白衣雪笑道:“这么多好吃的啊,倪三哥有口福了。我到山庄几天了,还没去看望倪三哥呢,我陪你一块儿去。”
钟芫芊笑道:“好啊。”
二人来到倪钊富的屋前,钟芫芊叫道:“三哥,有人看你来啦。”
房内有一个男子应道:“是谁?”
钟芫芊推门而入,笑道:“见了面你就知道了。”白衣雪跟随她进得屋内,但见床榻上坐着一位玉面少年,笑容可掬,那少年待得看清楚白衣雪跟在钟芫芊的身后,脸上的笑容,登时凝固住了。
白衣雪也看清了他的相貌,心中一沉,倪钊富正是将东阳城闹得鸡飞狗跳的笑面大盗。他先前心中尚自抱有一丝幻想,自己最好是看走了眼,笑面大盗并非浮碧山庄的弟子,然而此际见到倪钊富的右臂缠着厚厚的麻布,再细瞧他的眉眼,笑面大盗不是他,又是谁?
二人对视片刻,白衣雪不动声色,踏步而前,自报了家门,施礼说道:“听说三哥最近贵体欠安,要紧么?”
倪钊富神情尴尬,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吞吞吐吐地道:“让白师弟……挂心了,愚兄……愚兄已经好得多了。”说罢欲起身还礼。
白衣雪一把将他扶住,说道:“三哥身体有恙,不必起身。按理说,小弟本该早点来看三哥的,实感抱歉。”
二人客套了几句,倪钊富见白衣雪神色自然,几无诘责之意,心下稍宽,向着钟芫芊说道:“小师妹,你送什么好吃的来了?”
钟芫芊却将食盒藏在身后,伸出一只小手,笑道:“想吃好吃的,你得先将礼物给我。”
倪钊富瞧了一眼白衣雪,从怀中取出一根镶宝嵌玉凤鸟金钿,说道:“白师弟你来评评理,我吃她几块小点心,她却狮子大张口,讹我一件宝贝。”
钟芫芊喜上眉梢,将金钿接过在手。白衣雪见那金钿晶莹熣灿,显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笑道:“三哥,你这笔买卖做得可亏大发了。”
钟芫芊哪里听得出他话中有话,只将金钿仔细端量一番,爱不释手,笑道:“雪哥哥,你道谁都能吃上我做的点心哩?三哥,也就你有这口福。”
倪钊富干笑几声,说道:“那是,那是。”
白衣雪笑道:“钟师妹,你做的这些点心,又好吃又好看,把我的馋虫也都勾起来了,你看能不能再去厨房弄点来?不过我有言在先,我可没有什么好东西能够送你。”
钟芫芊笑道:“那用不着。我听说雪山的野兔肉质细嫩,将兔肉片成薄片,在汤锅中烫熟之后,再蘸上酱和花椒,味道十分的鲜美。今年的煖寒会,岁寒山庄是北道主人,到时候雪哥哥请我吃一顿兔肉暖锅就行了。”
白衣雪微笑道:“好啊,大雪纷飞之时,最宜一边赏雪,一边吃兔肉暖锅了。我们一言为定。”
钟芫芊喜形于色,蹦蹦跳跳地去了。待她走得远了,白衣雪脸色一沉,低声道:“三哥,你做的好事,我们该怎么说?”
倪钊富来到窗前,探头出去,确信屋外无人,方才转过身来,轻咳一声,嗫嚅道:“暮盐兄弟,多谢你前番手下留情,此回更是在师父、师娘,还有小师妹的面前,给我……留足了面子……”
白衣雪冷冷地道:“你不必谢我,我是不想让她们伤心。俗话说,是饭充饥,是衣遮皮,我看贵庄有田有产,衣食无忧,三哥何以作出糊涂之事?”
倪钊富道:“我……我……”
白衣雪道:“四大山庄向以侠义见称,武林中的朋友提及‘碧湖寒苍,天下四庄’这八个字,无不敬服,他们敬的不是别的,敬的正是咱们行的是侠义之道。三哥,你好大的胆子啊,难道就不怕四大山庄数十年的清誉,被你毁于一旦?”
倪钊富满脸通红,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白衣雪道:“欲人勿知,莫若勿为。你做出如此胆大妄为、令人心寒之事,更是要致钟世伯于何地?要他也成为四大山庄的罪人么?此事传将出去,他还有何颜面立于江湖之中?”
倪钊富颤声道:“暮盐兄弟,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都怪我一时糊涂,犯下了如此弥天大罪,只道此事人不知鬼不觉。我只求你千万不能告诉师父,不然的话,师父他……定然会将我活活打死……”
白衣雪说道:“你知道其间的利害就好。那么眼下你打算怎么办?”
倪钊富道:“前两天大师哥来找我,说是你已经到了山庄,见过了师父和师娘,还说你也问及到我。大师哥说他答应你,等我的伤势好点之后,再带你来看我。我知道此事难以隐瞒下去,便将我做的错事,都如实告诉了大师哥。”
白衣雪双眉一轩,问道:“哦?大师哥怎么说?”
倪钊富说道:“大师哥知道后,也是震怒不已,本欲将我扭送到师父的跟前,由他老人家亲自来发落,后来经不住我一再苦苦哀求,他又念及多年的同门情谊,这才勉强答应给我一次悔过自新的机会。”
白衣雪道:“你能够幡然醒悟,悬崖勒马,也不失为一件功德之事。”
倪钊富道:“是。我自知犯下大错,前几日已差人将通威镖局汪总镖头的财物,全部归还过去了。”
白衣雪紧盯着他,道:“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你身上还有别的事吧?”
倪钊富瞪大了双眼,连连摆手,说道:“没有了,绝对没有了。”
白衣雪冷笑道:“东阳城的富户,前阵子叫人给洗劫个遍,人人如惊弓之鸟,此事不是你做的?”
倪钊富神色一黯,说道:“我也有所耳闻。那些富户绝非愚兄所劫,想是附近的悍盗有心嫁祸于我。不过你放心,此事我也正在察访,定会有个水落石出。”
白衣雪冷冷地道:“当真?”
倪钊富正色道:“暮盐兄弟今日问起,愚兄如何再敢欺瞒?通威镖局的事,都怪愚兄一时糊涂,酿成了大错,自此当痛改前非,如若再犯,叫我……”说着拿起桌上的一个杯盏,用手一捏,杯盏顿时粉碎,道:“叫我有如此盏。”
白衣雪道:“你也不必发毒誓,你如若再犯糊涂,就是你自绝于人,自绝于师门。”
倪钊富面露惭色,连声道:“是,是。”
白衣雪道:“小弟还有一事不明,还盼三哥见示。”
倪钊富忙道:“不敢,暮盐兄弟但问无妨。”
白衣雪沉吟道:“浮碧山庄阡陌纵横,湖产丰盈,可谓地大业广,四大山庄之中也最为殷实,钟世伯和钟夫人对师兄弟们视同己出,大伙儿平日里的用度应该不少。‘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三哥何以还要做出夺人钱财的不法之事?”
倪钊富长叹一声,说道:“暮盐兄弟所言极是,师父和师娘对我们师兄弟几人,自是没有话说,吃穿不愁,每月还有不少的用钱,只是……前阵子听说有人在通威镖局押了一批金银首饰,我一时鬼迷心窍,为了讨得……钟师妹的欢心,这才……这才……”
白衣雪冷笑道:“你也不用往钟师妹身上栽赃,她倘若知道你送给她的礼物,尽是些不义之财,她还肯拿么?”
倪钊富满面羞惭,嗫嚅道:“是,小师妹若是知道了,只怕……再也不会理我了。”
二人说话之间,门外脚步跫然,紧接着清香袭人,钟芫芊拿了新的点心,笑吟吟走了进来,口中说道:“雪哥哥,你运气真好,厨下还剩些点心,没叫那些贪嘴的丫鬟们给偷吃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