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
张孝祥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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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哐!”“哐!”
其时正值宋绍兴二十九年、金正隆四年(1159年)的凉秋时节,黄昏时分,在宋境荆湖南路一条乡间小道旁的密林深处,倏地传出三声低沉阴森的锣声。锣声扬处,惊得几只夜宿的乌鸦扑簌簌振翅飞起,惊慌中几尾灰黑的羽毛,从空中缓缓飘落在地。
金乌西坠,暮色四合,远处僻野荒村本来隐约可闻的犬吠声,蓦地没了声音。
僻静乡间的黄昏小道,人迹寥寥,三两个荷锄晚归、步态悠闲的农人,听到这阴沉的锣声,脸色似乎都变了,纷纷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锣声再次扬起,浓雾中有人扬声说道:“阴人走脚,阳人走了……了……阴人走脚,阳人走了……了……”腔调拖得很长,声音虽是不高,且沙涩而森冷,不带一丝的生气,中气却异常充沛,喊声划破重重的暮霭,在林间传荡开去。
随着这悠长诡秘的声调,远处影影绰绰现出两个人影来,只是这二人却显得颇为古怪:前面一人身材格外短小,犹如童稚,体格却十分骁健,他手中正拎着一面铜锣,走过一截路便在铜锣上敲打几声,想来刚才那打破死寂的阴森锣声,正是他在敲击。而走在他身后的那人,身形却是极高,穿着一件又长又宽的袍子,但又松松垮垮,极不贴身,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浮肿不堪。他走路的样子更是奇怪,上半身僵直生硬,肌肉似被冻僵了一般,双臂始终下垂,搁置于身体的两侧,并不因行走而有所摆动,下半身亦很不自然,歪歪扭扭,仿佛支撑不住整个上半身的重量,随时都会委顿倒地,却也摇摇晃晃地跟着那个矮个子一路行来。
待得走近,雾气开散处,走在前面的是一名四十岁上下的矮汉子,阔鼻深目,皮肤枯腊全无半点光色,相貌十分丑陋,头戴一青布帽,身着黑衫,腰间系一黑色腰带;后面那高个子,全身裹着一件又长又宽的黑袍,黑袍领子立起,深秋天气却戴着一顶旧毡帽,毡帽和立领俨然遮住了他大半截的脸,相貌模糊不清。他双臂不见摆动,行走显得十分滞重费力,却也摇摇晃晃向前,一双大脚踩在满地的落叶枯枝上,窸窸窣窣作响。
离荒村近了,那矮汉子将铜锣别于腰间,取出一只铜铃,在手中来回摇动,铃声响处,口中念念有词:“招魂铃响,生人勿近哪……招魂铃响,生人勿近哪……”声音依然沙哑阴涩,全无生气。
夜色渐浓,寒气渐起。小道的尽头正有一家客店,店招在寒风中摆动,上面隐约可见四个黑字:“四时客栈”。
看到这店招,那矮汉子停步不前,口中喃喃地道:“到了……”像是自言自语,又像与身后的同伴交代一声。他再次取出阴锣,“哐”、“哐”、“哐”,前两下急促,后一声绵长。尾随其后的黑袍客听到锣声,也停下了脚步。
裹着一身雾气,投店的客人进得店来。昏暗的油灯灯光中,正欲打烊的店伴趴在柜台上,早已昏昏欲睡,见有新客投店,他勉强打起精神,睡眼惺忪地说道:“客官,里面请,里面请。”抬眼时,正与那投店的客人打个照面,见到那矮汉子生冷的眼神,心中顿时突的一下,睡意消了大半。那矮汉子嘶哑着嗓子道:“喜神打店。”
店伴应道:“是,是。”再看他身后的黑袍客,夜风卷着寒气从店外吹进来,油灯的灯光将他本来就很长的个子,在墙上拉出一道更细更长的影子来。跳跃不定的灯光映在他混沌不清的脸上,忽明忽暗,只是这脸色显得过于苍白,透着一丝惨淡阴郁。灯花哔啵作响,火焰上下吞吐不定,黑袍客依然默不做声。
店伴心道:“临晚还有生意,竟是赶尸的客人到了。”睡意早已尽去,起身答道:“好咧,客官赶得巧了,小店今日还有一间上等房。请随我来。”
原来这客人是荆湖、夔州等路辰溪、沅陵、彭山一带的赶尸匠,他们专将客死异乡之人的尸体带回家乡,让他们得以入土为安。也只有在当地,才会有这种可供赶尸人投宿的“四时客栈”,当地人称“死尸客栈”。
每到秋冬时节,天气转寒,赶尸匠才会受东家所托而走脚,犹如镖局为人走镖一般。只不过镖局走镖,若是护送某位客人到某地,他们称之为走“肉镖”,赶尸匠走的则是“尸镖”。
赶尸匠以阴锣开路,伴随着招魂铃响,这一路走来,他们满面愁容、踽踽夜行,凡有路人遇之,自都唯恐避之不及。四时客栈的店家经年面向赶尸匠做生意,所以店伴倒也不太过诧异,而一般的客人看到他们来投店,平日里胆子再大的,也都会选择另投他店。
店伴起身引着投店的赶尸客,来到一处偏僻的客房。店伴在前,一路上却听不到身后那矮汉子脚下发出一丝的声响,倒是摇摇晃晃的黑袍客笨拙地挪步前行,身子显得十分沉重,踩在地板上吱呀作响。饶是店伴平素胆子极大,到了此刻,心下也不禁有些发毛:“这两个赶尸客究竟是人是鬼?”
进得客房,矮汉子四下打量一番,从长衫里摸索着掏出五十文钱,交给店伴道:“你去整些饭菜,越快越好,再打些热水来烫烫脚,顺便将恭桶取来。”店伴接过文钱,答应着去了,不一会,送来了热饭热菜和热水,随后又送来便溺用的恭桶、夜壶。原是这赶尸的客人,他们要为亡魂守夜,整个晚上都是不出门的。矮汉子接过便溺的溷器,说道:“你去吧,我们不喊你,莫来叨扰。”房门随即从里面栓上。
矮汉子听得店伴的脚步渐渐远去,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一根香蜡,放到方桌上点燃了,一股淡淡的烟气在屋中袅袅升起。静谧间,矮汉子说道:“三尸兄,咱们辛苦赶了一天的路,腹中饥饿,将就吃些饭菜吧,也好早点歇息。”
一直默不作声的黑袍客嗓子含含糊糊应了一声,也不知他究竟有没有听清楚。
暑退凉生,深秋的乡村夜间已是寒意侵人,客房内一盏烛火忽明忽暗,两位赶尸匠端坐在木凳上,久久不发出一点声响。昏暗中黑袍客忽地举起双臂,平置于胸前,紧跟着臃肿不堪的身躯腾空而起,轻飘飘飞向客房内的一张木凳,仿若空中垂下一根看不见的绳索,将其凭空拉起。
矮汉子一双颇为落寂的眼睛,陡然间精光大盛,忍不住赞道:“三尸兄,好俊的功夫!”站起身来,双眸目不转视地盯着黑袍客。那黑袍客嗓子发出“嘿”的一声,不见喜怒,却依然一言不发,只是平坐在凳上,双手扶膝,眼观鼻,鼻观心,心观丹田,吐纳运气。矮汉子见状,不再言语,静静地肃立于屋中一角,神色甚是恭谨。
过了良久,桌上的烛芯“噼啪”一声轻响,火苗上下吞吐,香蜡已燃烧了大半。窸窸窣窣中,黑袍客双肩猛然一抖,身上宽大的黑袍旋即抖落在地,露出了身后背负的一物。令人骇异的那物不是别的,竟然是一个人!寻常人倘若见了此等诡异的场景,恐怕早已吓得昏死过去,那矮汉子却面色木然,丝毫不以为意。
黑袍客背负的那人脸上贴着一张黄色的符咒,面貌瞧不甚清,身子始终纹丝不动。烛光摇曳,符咒被透过窗棂的冷风轻轻吹起,幽暗中但见那人脸色异常惨白,双目紧闭、眼窝深陷,毫无一丁点的生气,赫然竟是一具死尸!
原来那死尸经过防腐处理后,全身用斑竹篾片,一道又一道,紧紧地缚牢在黑袍赶尸客人的背上,整个儿再和赶尸人一起套在一件既长且大的黑袍里。黑袍客白天将这样一具百余斤重的尸体,挂在自己的身上,身形自是显得十分臃肿。一路上黑袍客挺直腰背,始终承提着背后尸体的重量,而双手垂直,紧紧贴在身体两侧,想来也是用力来分提着尸体的重量。他一路行来,其辛苦可想而知,单是这份体力及耐力,绝非常人能及。
黑袍客动手将束缚在身的斑竹篾片,一道一道解开,动作迟缓,显得极有耐心。矮汉子立在一旁,并不上前帮忙,只静观不动。如此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待得数十道斑竹篾片都解开了,黑袍客轻轻一个抖肩,那具尸体已从身上卸了下来。也不知尸身早已生硬之故,还是被黑袍客施了什么手法,那死尸卸下后竟自僵立在地,安然不倒。
黑袍客拿眼斜睨尸身,上下仔细端详,竟似在查验一件物什,隔了片刻,他喉咙中忽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身形晃动间,绕着尸体转起圈来。初始数圈他绕行的速度并不快,渐渐的却愈转愈疾,犹如一只陀螺,被一根鞭子在旁不断地抽打加力一般。再到后来,只见一团黑影,绕着尸体飞速旋转,直看得那矮汉子目眩神晕,几欲作呕。
陡然间,黑袍客身子戛然站定,烛火映照下,脸上隐隐现出一层黑气。他口中一声低啸,双掌齐出,一前一后拍在那具尸体身上,只听得“啪”、“啪”两声闷响,如中败絮。尸身微微晃了两下,兀自不倒。黑袍客旋即收掌,同时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似是练功已毕。
矮汉子凝神瞧去,尸体的眼眶、鼻孔、嘴角、耳朵等处,慢慢地一齐沁出血来。那人已经死去多日,若不是赶尸匠在尸身之上涂撒了特殊的草药,即便是秋高气爽时节,也早已腐烂发臭,如今怎么还会突然淌出血来?只是那血液粘稠发黑,全不似新鲜血液那般殷红,屋中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异臭。
如此诡秘的一幕,倘给常人瞧见了,莫不魂飞魄散,早已吓得逃开了去,那矮汉子却看得饶有兴味,舔了舔嘴唇,说道:“三尸兄,你的‘飞尸功’又大有精进啦,可喜可贺!尸父他老人家,对三尸兄向来最是青睐有加。”言语中透着一股艳羡。
黑袍客大剌剌地坐了下来,口中嘘嘘有声,兀自双目微闭,含光内视,缓缓地吐纳运气。过了半晌,矮汉子轻声道:“三尸兄,饭菜眼见快凉了,咱们将就吃点,吃完了用热水烫烫腿脚,也好早点上床歇息,明日再行赶路。”
黑袍客“嘿”的一声,说道:“九尸弟,咱们自奉尸父之命,辛苦赶路,已有半个月了吧?”语声涩哑,殊无半点生气。
矮汉子低头屈指一算,道:“回三尸兄,自出门到今日,连头带尾已有十三日啦。咱们如此辛苦,只盼着不要误了尸父的大事。”
黑袍客嗓子里嘟哝有声,却听不清在说什么,忽地眉头一皱,说道:“也不知……‘鹰目’能否如期赶到舍身崖?”
矮汉子呐呐地道:“临行之前,尸父他老人家曾交待,叫咱们哪怕是天塌下来,也要在那舍身崖……”就在此时,窗外蓦地有人朗声说道:“做人不好,偏要装神弄鬼,做鬼也就罢了,偏要私通金狗,背宗忘祖,无耻啊无耻!我瞧你们不如自投舍身崖下,灭罪除障,以登极乐世界。”
屋内的两名赶尸客对望了一眼,俱是脸色一变。矮汉子高声喝骂:“哪个乌龟王八羔子……”骂声未完,一根黑黝黝的绳索忽然破窗而入,绳索似长着一双眼睛一般,如灵蛇吐信,直向他的咽喉卷来。矮汉子双手一翻,一对“生死判官笔”已握于手中,双笔一分,一招“双蝶舞花”,欲将黑索挑落。岂料那黑索索头一拧,索身奇快地卷上生死判官笔,持索之人臂力惊人,顷刻间将矮汉子连人带笔,拽出窗外。
冷月当空,夜凉如水。
矮汉子凝神瞧去,月色清辉,只见一名白衫中年男子立于庭院之中,手中正握着那根黑黝黝的软索。夜行之人却着白衫,显然来人一是自恃武功甚高,二来恐也无意隐藏自己的行踪。
矮汉子见他约莫四十上下的年纪,面貌清癯,神情冷傲,一时却也想不起江湖中哪一派人物使的软索,惊疑不定之下,说道:“尊驾深夜来访,无端出口伤人,请报上尊姓大名。”白衫男子显然来者不善,但矮汉子今夜有要务在身,利害非同小可,容不得半点疏虞,他强压怒火,意欲不起冲突。黑袍客也纵身跃至院内。
白衫男子抬首向天打了个哈哈,说道:“你潇湘派也非江湖无名门派,装神弄鬼倒就罢了,如今何以附贼为逆,做起了金人的走狗?!”
矮汉子并不搭腔,心下暗忖:“我和三尸兄此次受尸父之命,去往舍身崖,行动极为隐蔽,却不知敌人如何得知了行踪,深夜寻上门来?”不过白衫男子似乎已经摸清了自己的底细,而对方究竟是何来路,却毫无头绪,他抬眼看到缠住生死判官笔的那根黑索,月色下仿佛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骤然想起此地距莲台山不过几十里,顿时想起一人来,惊道:“尊驾……莫非是莲台‘离别索’叶先生?”
白衫男子衣袂在风中扬起,振声大笑,说道:“哈哈,宵小之辈也知道我叶某人的名号。不错,在下莲台叶萍飘!”
原来这男子正是莲台山莲台派掌门人“离别索”叶萍飘,为人使气仗义,素有侠名。而这矮汉子和同行的黑袍客,却也大有来头,他们是横行于荆湖南路一带,威名赫赫的潇湘派掌门人司空悲秋座下弟子。
潇湘派在荆湖一带声名鹊起已有几十年。创派之初,他们抢阴宅、翻肉粽,发迹于摸金之术,声势日盛。近十余年来,第三任帮主司空悲秋广募门徒,派中弟子不乏辰溪、沅陵、溆浦、彭山等地从事赶尸业的匠人,他们移灵走影,行踪历来诡秘,行事又十分毒辣,以致江湖中人见了潇湘派,唯恐避之不及。这两位赶尸客正是司空悲座下的弟子,黑袍客是其“飞尸门”下三弟子纪黯,矮汉子则是“跳尸门”九弟子米黜。
宋金自绍兴和议以来,至绍兴二十九年,两国间媾和休战、韬戈卷甲已有近二十年,然而宋金对峙多年,虽无战事,但双方的军情刺探却一直暗流涌动、未有断绝。而自金正隆三年(1158年)开始,金主完颜亮便在南京(今河南开封)大兴土木、修建宫室,并在全国各处频繁调集军马,其投鞭渡江、再次南侵赵宋之意日显,宋主赵构为此也加强了边境的军事部署,因此近一两年来,宋金间的军情刺探一时云谲波诡。
横行于荆湖南路的潇湘派,以赶尸、盗墓为业,历来影踪诡秘,心狠手辣,世人对其多避而远之。金人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施以重金,让其代为传递军情。今夜纪黯和米黜正是奉了司空悲秋之命,以赶尸掩人耳目,要将一份极为重要的军事情报,交与金国特务机构“神鹰坊”的头领“鹰目”。
其时金主完颜亮,乃金太祖完颜阿古建国以来的第四位皇帝,而“神鹰坊”则是金廷的第二位皇帝金太宗完颜吴乞买,在位之时仿效宋廷的特务机构“皇城司”,而在国内设立的特务机构。神鹰坊广募四海武士为其效用,不仅对内监察百官,同时也负责对外刺探军情。“鹰目”正是长期潜伏于宋境的神鹰坊细作首领之一。
今夜的行动“鹰目”谋划精细、极为隐蔽,却不曾想叶萍飘深夜找上门来,想来墙风壁耳,消息已然走漏。
米黜凝目而视,涩声说道:“叶掌门,潇湘派和莲台派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尊驾缘何要蹚这趟浑水?”叶萍飘一时却不答话,抬首向天,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皓月当空,秋虫唧唧,庭院的空气仿佛凝固一般,天空中那云却行得极快,刹那间便遮住了那轮寒月。
米黜见他默不作声,神情极为冷淡,再也按捺不住,叫声:“讨教了!”手臂一振,已抖落缠绕在生死判官笔上的离别索,一招“白猿献果”,疾刺敌人的章门穴。
月色下未见叶萍飘有何曲膝蹬地动作,身形却陡然急遽后撤,猿臂轻舒,右手软索不退反进,向身前挥出,电光石火间已黏住了米黜的一对生死判官笔。米黜只觉手中的判官笔几欲拿捏不住,待他欲运力摆脱软索,那软索却似灵蛇一般缠绕起来,尖尖的索梢如毒蛇吐着信子,向他面部袭来。
武学云:“一寸小,一寸巧;一寸长,一寸强。”米黜身材短小,一对生死判官笔也仅长二尺八寸,专以取穴打位,讲究的本是欺身近搏,偏偏遇到叶萍飘的离别长索,甫一交手,立时凶险万分,面部倘被软索打中,不免皮开肉绽。他惊骇之下,生死判官笔向上一撩,一招“举火燎天”,力贯笔身,判官笔的笔尖搭上索梢,堪堪挡开袭向面部的软索。米黜惊魂未定,只觉手上判官笔劲道陡然一松,昏暗中“啪”“啪”几声轻响,敌人的软索已与纪黯的“三尸散瘟鞭”缠斗在一起。
月光下,只见叶萍飘的软索上下翻舞,轻灵飘逸,煞是好看,招招仿佛蜻蜓点水般的点到为止,却又都打向了敌人的身体要害处;纪黯的三尸钢鞭风格却与之迥然有异,鞭头凝重迟滞,招法势大力沉,也均尽拣着敌人的头部和胸部要害部位砸去。
米黜双笔一交,铮铮作响,从侧面夹攻上来。他的生死判官笔讲究的是点穴打穴,戳、刺、点、撩、拨,径向敌人的百会、神庭、凤池、膻中等穴位招呼。
夜色下三人都一言不发,凝神缠斗。激战了几十回合,叶萍飘以一敌二,双方一时难分伯仲。纪黯不知敌人是否还有强援在侧,心中渐感焦躁,他口中念念有词,脸上霎时现出一层黑气,趁着叶萍飘的离别索与米黜的生死判官笔纠缠在一处之隙,纵步而前,从侧面呼地一掌拍出。
纪黯肉掌未到而掌风先至,叶萍飘只觉一股腥臭之气扑鼻而来,知是潇湘派的阴毒功夫,也自不惧,大喝一声:“来得好!”离别索奋力挥出,索梢舞出数朵花来,虚虚实实,变化莫测,迫得米黜手忙脚乱,左掌倏地自下向上拍出。只听一声闷响,双掌相交,结结实实地击在一起,纪黯“嘿”的一声,声音略带痛苦之意。叶萍飘这一掌罡猛无匹,震得纪黯踉踉跄跄连退三步,五脏六腑犹如翻江倒海一般难受,喉间甜腻腻的鲜血上涌。他心中惧意陡生,脸上一层黑气渐渐隐去,寻思:“我这鸩尸毒掌,寻常人中了立时毒发身亡,难道他竟练就了百毒不侵之躯?”
叶萍飘立在当场,也觉气血翻涌,胸间烦恶不已。他举起左掌细看,并无异状。原来他此行早有准备,事先在手上套了一副薄如蝉翼的透明手套,方敢有恃无恐地与纪黯的毒掌相对。
叶萍飘见自己不惧对方的毒掌,精神大振,离别索挥动起来竖打一条线,横扫一大片,索梢击在地上更是噼啪有声,尘土飞扬,更增威势。三人再斗数十回合,叶萍飘的离别索上下翻飞,索影到处,劲风飒然,占到了七成的攻势。纪黯和米黜的三尸鞭、判官笔忙于招架,渐落下风。
纪黯性情沉稳,暗思:“今夜敌人欺上门来,有恃无恐,只怕事情要坏,尸父一旦怪罪下来,谁也担待不起。眼下之计,不如固守待援,等大尸兄到来。”心念既定,高声叫道:“四尸弟,六尸弟,你们守住东边,八尸弟,十二尸弟,你们守住西边。点子棘手,大伙儿并肩子上啊!”他纵声高呼,虚张声势,意图搅乱敌人的心神,同时施展“飞尸功”,身形上下飘忽,绕着叶萍飘急转,双手更是把三尸散瘟鞭挥得虎虎生风,紧紧护住胸前。
米黜明白三尸兄心意,也抱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之心,展开“跳尸功”,月色下犹如一具僵尸夜行,双腿挺直,双膝僵硬,在地面上一蹦一跶,身形诡异,一对生死判官笔四下里东戳西点,意在与敌周旋。
叶萍飘见他二人紧紧守住门户,法度严谨,正是久战长斗之策,显在等待强援的到来,不愿再行纠缠,他一声长啸,右腿倏地反踢,正中米黜肋下,直踢得他肋骨欲裂,痛得叫出声来。离别索紧跟着一记“流风回雪”,奇快地卷向纪黯,那软索宛如长了眼睛一般,“啪”的一声,软索的梢部击在纪黯胸前,一大片衣襟被震碎裂,如蝴蝶般四下飞舞。叶萍飘离别索的索梢轻轻一拧,已将他怀中的一张纸笺飞快地卷去。
借着朦胧的月色,叶萍飘瞧了一眼手中略显发黄的纸笺,正是那份潇湘派要交与金国细作的军事部署图。他行事极为果断,部署图甫一到手,也便不再与敌纠缠,离别索一挥,分袭两人,迫开了敌人,身形旋即一晃,已跃上了墙头,展开轻功,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叶萍飘自知羽檄交驰,容不得半点怠慢,而潇湘派自也不会善罢甘休,趁着夜色,择道一路向西急行,意欲连夜将这份重要的情报,送往新宁武冈军的火木寨。
宋室南渡之后,在全国共设了十六路,荆湖南路治潭州(今长沙),领有七州:潭,衡,道,永,邵,郴,全。领县有三十七。其中的邵州地区民风尚武,自古兵燹频仍,这一地区的地名历来就与军事设置关系密切。新宁县名的由来,正因绍兴初年杨再兴在此起事,被官军平定之后,官府于此立“新宁”县,意为动荡平定,此地新有安宁,受武冈军节度。武冈军为军事政区,是当时与邵州平行的州级军。
军在唐代是一种军区,仅涉兵戎,经五代发展至宋,已成为一种集兵、民、军、政为一体的行政区域。宋设军的地方,一般为边关扼塞,内地少数的山川险僻的隘口也有所设置,多为弹压当地的兵民叛乱。武冈,郦道元考证,“由左右二冈对峙,重阻齐秀,间可二里。旧传后汉伐武陵蛮,蛮保此冈,故曰武冈。”武冈军最早设立于宋崇宁五年(1106年),目的正在于“控制溪洞,弹压诸蛮”。
武冈驻军地之一的火木寨离此地倒也不远。叶萍飘轻功本就甚是了得,再加上心急,这一路狂奔,等到天色欲曙之时,已走了五十余里。
断定身后并无敌人追来,他放慢了脚步,来到道旁一处小溪边。溪声潺潺,两岸坡石堆叠,杂树蔽荫,颇为清幽。叶萍飘一番激斗,又急着赶路,一夜未曾合眼,俯身就着溪水洗了把脸,提提精神。他正待起身时,赫然发现溪水中竟倒映着一个人,不由心中一凛,定睛再看,不禁哑然失笑,那哪里是敌人,分明是自己的在溪水中的倒影。
此刻他倍感饥肠辘辘,心道:“我这一路行来,已有几十里路,潇湘派再神通广大,通报讯息,布置人手,再确定我的行踪,皆费力耗时。眼下之计,还是先填饱了肚子,也好有力气再赶路。”他打定主意,沿着小溪大步向前,不远处炊烟袅袅、砧声阵阵,正是他平日熟稔的一处叫麻溪的集镇。
其时天色已然大亮,麻溪镇虽然不大,主街上却有一家笼饼店已经早早开了门,店铺门口放着一个大蒸笼,白汽腾腾,炉下炭火耀动,烧得正旺。
叶萍飘走进店来,选了靠近门边的一处凳子坐下,说道:“店家,下一碗热面,再上一屉笼饼来。”一夜的奔波之后,他的腹中已咕咕作响,饥饿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