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龙沟,地属龙阳县。
盘数楼国,也是周边大国,隶属夏家龙脉,北晋王朝。
北晋王朝算不得大,可山势连绵不绝,多是易守难攻之地。故而上百年来,坐拥百万龙虎师,官家倒是安稳。
地龙沟地处南,地势尤为险峻,故而偏僻。
少年牵走毛驴,出了沟,一日也就赶个二十来里路。
少年一路前行,一路练拳,那些个蜗牛步,说不上丑,可委实不快。
练累了,就爬在毛驴上,驴也懒得有理,一步一步,二十来里路程多是一波三折。
一路而来,路人皆回头。好在如今这个少年,看上去不在病怏怏,算是个练武的普通人。
十里不着村,百里不着店,可是这大山里的真实写照。好在,这一片还算太平,没碰见什么劫道土匪。
单双整整走了五日,才看到一处略带炊烟、打着酒字旗号的店家。
店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二道了一声得嘞,还是得了一碗正宗小葱阳春面。
几日的干粮果腹,突见香气扑鼻,自是吃的半点汤水不剩。略微掂量掂量了包裹,里面所剩的干粮怕是难以支撑几日,便让小二在补上一些。
孤身在外,财不外露的道理,先生讲的不少,单双自是门清。
除了一些散碎铜钱,真正家当,都被放在了两件天地物里。包裹里,多是一些干粮、饮水。
干粮得等些时候,见店里有些落脚人,单双犹豫再三,还是取了一块拍案惊堂木,在空桌上轻轻一拍,高声道,“青史百留转,故事千千万。说书传情,听者留意。小生有些腹中小事,愿闻人,细声倾听。”
一时,店里一静。多些碎碎闲语立止,亦有兴趣人搬凳在前。
单双再拍惊堂木,道,“世间天地广,深山多精怪。看这山野一店,亦是想起一桩罕见情缘。”
说书,说书先生其一,听闻者其二。
饭钱饭后的趣味,人前人后的故事。
故事讲了一半,一声长长的吆喝突然打断了入味的故事、深听的人。
单双放眼望去,一位穿着捕快官服的大胡子汉子正提着弯刀、左手牵着一头捆绑一位花哨公子的麻绳徒步而来。
一些被打断思绪的听书人,尤其是一些贾商,本不喜的面容瞬间喜从天降。
连连让出了座位,还吆喝着小二多上一壶美酒、添上几两牛肉。
汉子也不讲究,众人相邀,便浑不觉半分生疏,大刀拍在桌上,向众人赔罪道,“大家莫怪,鄙人天生嗓门大,扰了大家听书,我尽量小声些。”
一些贾商也是点头,笑道,“岳捕快爽人爽语,方圆百里,谁不知晓,自无半分怪罪。”
单双也是笑着点了点头,看得出来,这岳捕快确实深入民心,是个正直人。
倒是那被绑的花哨公子一声冷哼,多有嘲讽,“爽人爽语又能如何?分不清黑白,还做甚捕快?”
众人望了一眼花哨公子,也没谁真上个心,倒是笑着向岳捕快询问道,“又是哪个匪徒?”
岳捕快紧了紧绑绳,又看了一眼绑紧的绳头,既不掩饰,也不夸张,抚了扶自己的大胡子,大嗓门不变,“正是那千面人陆俊,此次碰巧遇见,也算他不长眼。”
一些客人更是窃窃私语,多是对花哨少年指指点点,那位给岳捕快送上酿酒的贾商更是瞪大了眼睛,“千面人陆俊?可是那个奸邪成性,专偷少女心的陆俊?”
岳捕快点了点头,笑道,“这次方老爷悬赏了大价钱,可是能让我救救急。”
那位贾商却是叹了一口气,“可怜方家那位方小姐小家碧玉,多少俊杰爱慕,被这陆俊羞辱后便投了井,世间少一芳华。”
单双将这一切收入眼底,陆俊二字对众人来说,应该并不怎么熟悉,倒是那位方小姐,众人一听就来了精神,定是名气不小。
瞧了一眼那花哨公子,长得真是好看,奶油小生,想来,那句专偷少女心还真不是虚言。
台下的议论,台上的单双自当是没听见。
捕快也罢,囚犯也罢,坐在台上,台下皆是听书人。
故事讲半,单双便惊堂木一拍,说声,请听下回讲解,便做了结尾。
有人埋怨,“你个小先生,这百里不着店,哪里去听下回讲解?”
单双笑得开心,有人说,便是上了心,不枉故事,不枉口语。
“有缘说书,有缘听。若是与故事有缘,自然能听下回故事。”
那人便不在说话,坐了下去。见单双收拾东西,众人也就转回了身。
倒是那大胡子岳捕快站起身,笑道,“小先生的话,可是玄。好在故事不错,就权当是我下酒菜。”
顺带喊了一声小二,付了酒钱,“小先生的帐一并结了,就当是给小先生的犒劳。”
岳捕快一句话,单双桌上叮叮咚咚便多了些许铜钱,都是客人给的打赏,瞧那铜板,可还不少。
一瞬间的愕然,单双还是收了铜钱,向诸位道了声谢。
拿过小二送来的干粮,牵了店前的毛驴,便继续一路打拳朝着西北而去。
只是没等多久,一个大胡子火急火燎的就拉着花哨公子追了上来,问道,“小先生要去哪里?”
单双略微犹豫片刻,还是诚实的回应道,“龙阳城!”
大胡子哈哈大笑,说了声同路,便问可不可以借单双毛驴一用,说是这花哨公子不配合,赶路颇慢,有了毛驴,这奶油小生便没了拖延借口。
单双想了想,便应了。好歹,这岳捕快算是个名人,不至于坑害自己这个看上去落魄至极的少年。
再者说,对方,终究是有些恩惠,不管大小,都是恩惠。
大胡子将奶油小生推上毛驴,便一路跟着打拳的单双,时而说上两句,“小先生可是刚入江湖?”
自古,山下王朝,山上仙,山腰处便是江湖二字。
见单双不答,大胡子又自言自语道,“小先生定是刚入江湖,不然一点小恩小惠,江湖人可不会为此将自己陷入未知的危险。”
又道,“我猜小先生也刚学说书不久。真正的老说书先生,每次说书前,都会找个托。静等讲完,便送些个赏钱,这才能招财。事后与托分钱,才有赚头。”
单双终于是停了拳,从包裹里拿了些铜钱,扔给了大胡子捕快。
捕快笑得舒畅,连忙将铜钱放在手心搓了搓,那模样,可更像是个贪财的小鬼。
大胡子也不在意单双眼里的质疑,全无半点亏心,“那些个贾商的钱,不赚白不赚。真要说起来,没一个好人。我跟他们,说不上朋友,公平交易而已。”
奶油小生怨愤道,“这样看来,还不算是全瞎,怎的,就这般没眼接了那该死的方裘千的赏钱?”
大胡子白了一眼花哨公子,眼里没有同情,也没有杀意,只有公正严明,“我岳广生当然知道方裘千不是个好东西,可方小姐终归是无辜人,你敢说,方小姐不是因你而死?”
奶油小生顿时不在多话,怨恨的眼神,也变得多有思虑。
大胡子又道,“我岳广生行得正,站得直,杀的是该杀之人,挣的也是良心钱。”
单双本就是局外人,自然不会去多一句嘴。
只是接近龙阳城,店家多了不少,每到一处,单双就说回书,大胡子捕快定然是那个豪爽之人,包下单双的伙食。
事后,又分上一笔不少的赏钱。三天走来,单双包裹里不但没有个子出去,还真多了不少的存钱。
看似骗局,实则拿着无亏。至少,单双心里无愧。
就是先生,每次说书,不也收些赏钱。
大胡子说的不错,行走江湖,自有一技傍身。说书,算是手艺,手艺,便有赚头。
只是有了毛驴,大胡子的脚程也没真快多少。单双打拳本就是蜗牛步,毛驴又不勤快,跟奶油小生耍赖没有什么区别。
好在有赚头,岳捕快便也是心甘情愿。
不过一路同行,对身旁的这位大胡子,单双算是有了新了解。
大胡子岳广生,可真个名人,百里捕快,最有名气。
江湖人送,江湖有官司,判案岳捕快。
说起来,岳广生还真不是官家人。只是一个赏金猎手,一个江湖人,依靠城里江湖缉拿榜上的赏金而活。
同一座天下,却有不同的大小。
山下王朝,自有王朝规矩。山上仙家超凡脱俗,王朝自是管不着。
可这山腰江湖,算是人间物,官家还是多有一分心思。
只是这江湖,终究不是平头百姓,手无寸铁。
多是一些有门径的练家子,更不要说是那些会些偏门的练气士,寻常捕快,不说是缉拿,就是追查,一不小心,便没了脑袋。
北晋多深山大川,江湖人飘来飘去,真要一心躲藏,有时而出现,恩怨情仇,谁又能真正管住?
于是,便由此生出了江湖缉拿榜。
用江湖人,拿下江湖人。
不过是多些钱财,官家自是拿的出来。
再者说,用钱财买来三分之一的天下,也还划算。
岳广生便是这里面的佼佼者,可属江湖缉拿榜的得力鼎柱,不管是什么任务,向来只看赏金的份量。
不等两年时间,那密密麻麻的江湖缉拿榜便空空如也,不知多少个山头土匪因此遭了难,脖子上的脑袋成了那大胡子口袋里的赏金。
时而有个任务,还得挣着抢。
当然,大多数还是落了那个大胡子的手里。
久而久之,不管是江湖上,还是这山下龙阳县,都流传了岳捕快的一段佳话。
说来,单双这一路走来,能够平安无事,也有岳广生一份威名在,恶山恶水,少有恶人。
单双本防备的心思,一路多有稀松。
对这个名正直,身也正直的大胡子好感颇多。若是大胡子是个读书人,定然也是一个好苗子。
只是大胡子大字不识几个,真有那么几个,也是为了揭榜不得不花重金找那教书先生学了两日。
看得懂名字,瞅得来赏金便足够。
两人也算是聊得投机,对这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岳捕快向来是有问必答。
真要遇上那些个不愿说的,那也是直来直去,浑然不打插。
大胡子对这个自称愿做读书人的小说书先生,其实也还算是另眼相看。
至少,会些学问,懂得做人。还有那拳,也算是稳当。
一拳一拳,打了他都不知道多少次,还是那般孜孜不倦,全无半分厌烦。
唯一的缺点,就是那江湖规矩还是个小白。
一些荤话,也说不上两句,场面经常有些僵,只有他一个个哈哈大笑,单双还是一副不明其所以然的呆萌模样。
偏偏解释给他听,他还恍然大悟,拍手叫绝。让那奶油小生笑得肚子疼,也不知是笑单双的无知,还是笑大胡子的对牛弹琴。
大胡子还喜欢跟小说书先生聊些个故事。
江湖,江湖,最多的什么?
不是那刀光剑影,亦不是条条款款,而是那数不清、道不明的恩怨情仇。
小说书先生有一本自己订的册子,每每大胡子讲完,小说书先生便立马抄上。
写的什么,大胡子自然是不懂。可大致还是瞧出了些名堂,至少岳广生三个字,大胡子还是自认识的。
在那江湖缉拿榜旁边的功劳榜上,就写着这三个字。两年来,已经封顶,怕是后面,也不会有人超越。
听小说书先生说,这便是下个地方他会讲的故事。于是,岳广生讲故事便更有了热情。
只是每个故事的主角都变成了那个叫做岳广生的大胡子捕快,正直、神秘,传闻更是山上人!
每到激动处,大胡子更是胡子横起,双眼瞪如灯笼,呼吸急促,多有一番英雄气概。
奶油小生那是直摇头。
至于那个小说书先生,还是拳头尤慢,七步下来,便又向大胡子点头,示意他继续。
每每见小说书先生下笔如飞,岳广生便更是神色高亢,滔滔不绝,更是让单双坚信。这大胡子若是读书人,定然是一个讲道理的好手。
就是说书,那本事也肯定比他单双要有天赋。
就是那个奶油小生笑得前胸贴后背,岳广生看不懂的册子上,他岳广生的后面,可有自恋二字颇为显眼。
只是这大胡子哪里瞧得懂,只要是看到了一次岳广生三字,那便是神色亢奋。
睁眼瞎,奶油小生自认还真是说得不错。
一个不懂江湖风情,一个不懂书上学问。却是如此合拍,奶油小生只觉是世间怪事。
一路三人,看上去颇怪。
大胡子一路亢奋“高歌”,少年打拳慢步、静心倾听,倒有那么一个驴背上的闲人,却也被绳索牢牢捆绑。
就是那头毛驴,都是颇懒,时而在路边啃两口,硬是拉不动,只等它把那草陀品尝完,才又肯跑那么两步。
翻过一个山头,远远望去,在目光可及之处,便是一处可高可高的城头。放眼望去,那一座座鳞次栉比的院子,可比地龙沟镇长家都要派气许多。
比不得看惯了的大胡子,单双瞧的仔细,还有一些说不上的兴奋。
大胡子一拍单双,那比单双肩膀都要宽的手掌,厚重得不像话,“等进了城,交了任务,老哥带你去春风楼吃顿闷牛蹄,那味道配上两坛桂花酒,真是这龙阳城一绝。”
舔嘴回味了一番,大胡子更是捂嘴一笑,“你要是有兴趣,老哥也可以破费带你去葡萄园子转转,听说,最近来了两个不错的姑娘,都是清倌,定能让老弟满意。”
单双眉头一皱,就在两人以为单双要摆明立场时,单双却是神色严肃,一本正经的问道,“何为清倌?”
大胡子看了单双良久,重重的一叹气,牵着毛驴就走。
就是那奶油小生,都是直捂嘴,着实是最近肚子疼的厉害,须得努力忍忍。
单双自己也挺无奈,奈何见识少,比不得大胡子这个老江湖。
书上故事多,学问亦不少,可也比不得江湖事。
地龙沟尚小,学问亦不够。
早就听先生说,江湖最讲资历、辈分,如此看来,果真是不假。
三人下了山,本是对那林子后的龙阳城多有急切之心,蜗牛步都快了些许。
可刚进林子,却被一脸警惕的大胡子一手拦了下来。
不等单双发问,大胡子就高声道,“何人拦道,即是冲我而来,就应该知道这些小伎俩对我无用。”
大胡子手中弹射出一枚石子,顿时林子里一阵呼啸,三人前方的大道便化作了箭阵!
那窜入石中的阴森铁光,让单双脊背一阵发凉。
下一刻,便是刀光剑影。
直至片刻,三人从大道上出来,单双身上的凉意都未曾退去。
三位蒙面人,已然是倒在了血泊之中。
大胡子的刀,虽然正直、爽快,可也毕竟是江湖刀客。
大胡子望了一眼林子,对单双笑道,“这才是江湖,恩怨情仇,最终是刀光剑影,只求个无愧于心。”
单双点了点头,准备在那册子上又写上一句。
江湖有官司,判案岳捕快,亦是江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