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座宾客尽放下手中杯筷,向门口看去。
玉逍遥只觉嘴里的酒已淡然无味。
他怎么回来了?
他为何偏偏要在此时回来?
门外响起了沉稳的脚步声,唐门少主唐夜麟踏着夜色,从门外走了进来,他的衣服虽然因赶路而不再光鲜亮丽,但他的人却依旧神采奕奕。
他那矫健的步伐,挺拔的身姿,如电的双目,无处不彰显着他的骄傲,一如当初玉逍遥在翠微阁上见到他时的样子。
也正如玉逍遥所说,唐夜麟真的像是一柄已经出鞘的宝剑,光华夺目,锋芒毕露。
唐夜麟走到唐彦正面前,一整衣襟,双膝跪倒在地,“孩儿拜见父亲,恭喜父亲再添一子。”
他明明只是唐彦正的继子,却偏偏把这个再字念得又清又重。
唐彦正微微颔首,道:“麟儿一路上辛苦了。来人,给少门主看座。”
唐彦正也把少门主这三字念得又清又重。
唐家堡的奶妈抱着个小婴儿从后堂走了出来。顾蝶语从她手里接过了孩子,抱在怀里轻轻的摇着,哄着,脸上的幸福之情不言而喻。
但她自始至终没有看唐夜麟一眼。
“夜麟见过姨母。”唐夜麟站起身来,向她施了一礼。
顾蝶语的眼神始终没有从孩子身上离开,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以示自己听到了。
唐夜麟又对唐彦正道:“父亲,孩儿还给父亲带回来一件礼物。”
“哦?”唐彦正道,“什么礼物?”
唐夜麟拍了拍手,从门外走进来一个人,一个抱着古琴的女人。
玉逍遥瞪大了眼睛,一时竟忘记了呼吸。
苏青轻轻走过他的身边,竟似全然没有看到他一般。她走到厅中,盈盈一拜。
“见过唐门主。”
“这位是?”唐彦正问道。
唐夜麟道:“孩儿知道父亲素好雅乐,这位是孩儿特意从扬州解语楼请来的琴姑娘。”
“就是那位名满天下的琴姑娘?”唐彦正道。
唐夜麟含笑点点头:“正是那位琴姑娘。”
玉逍遥看着那个熟悉的倩影,伸手握住了腰间的竹笛。
苏青几日前还和自己在白帝城,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回到扬州再赶到蜀中。
唐夜麟又是如何遇到她的,他将她请来又有何图谋?
玉逍遥只觉得这一切他已经越来越看不懂了。
“门主想听首什么曲子?”苏青问。
“不知道琴姑娘会弹些什么曲子?”唐彦正和蔼的问道。
苏青沉吟道:“千金易得,知己难求。今日唐门主有这么多知己朋友在,可谓一喜。小女子就为门主弹一首高山流水罢。”
唐彦正道:“此曲甚好。”
苏青敛衽低头,“那小女子献丑了。”
一拨琴弦动,再拨风入松。苏青的纤纤玉指在琴弦上舞动着,如同两只于花丛中蹁跹的蝴蝶,在琴弦跳着优美的舞蹈。
琴声如风语,如松吟,时而似高山巍巍,时而又如流水潺潺。一时间,满座宾客忘却了自己还在俗世的宴会上,却好似置身于山林之间,超然于俗尘之外了。
一曲高山流水让席上众人听得如痴如醉,直到琴声袅袅渐绝,众人还久久的沉浸在那绕梁的余音中。
半晌,唐彦正方才回过神来,鼓掌赞道:“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今日老夫能得闻琴姑娘的琴声,足以慰平生之愿了。”
苏青轻轻道:“门主谬赞了。”
唐彦正道:“琴姑娘远路而来辛苦了,来人,给琴姑娘看座。”
苏青道:“谢门主,但苏青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门主应允。”
唐彦正无可无不可的道:“琴姑娘请讲。”
苏青拜道:“愿先为门主敬酒,方敢开口。”
唐彦正点点头,自有那小童子端着酒壶酒杯走了过来,苏青敛衽倒酒。那童子又端着倒满的酒杯拿给唐彦正,唐彦正举杯饮尽,“琴姑娘现在可以说了吧?”
苏青拜倒在地,口中道:“小女子想求一丸解药。”
唐彦正点点头:“原来是为了求药而来,不知琴姑娘要哪种的毒的解药?”
苏青道:“能解天毒掌的天毒丹。”
这话说出来,既在玉逍遥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那日苏青下药迷倒他和唐七,就是为雪夫人求一丸天毒丹,没想到却被杨天赐横插一手,最终空手而归,玉逍遥早就料到她会来唐门求药,却没想到她会这么光明正大的说出来。
唐彦正却很是惊讶:“琴姑娘是为谁求药?”
“为我的一位故人。”
“那琴姑娘可以回去了。”唐彦正淡淡的道。
苏青抬起头来,“唐门主莫非不肯赐药?”
唐夜麟上前道:“原来琴姑娘愿意同唐某回来是为了这事,琴姑娘有所不知,我唐门的天毒掌只求制敌,不求杀敌,故而就算中了天毒掌,只需修养数日便可恢复,用不到天毒丹的。”
苏青讶道:“那天毒丹?”
唐夜麟笑道:“这在蜀中也不算什么秘闻了,告诉姑娘也无妨,天毒掌的前二十三式都是为了伤敌制敌,故而无需解药,只有已经失传的第二十四式,白骨露於野,才是致命的招式,天毒丹也正是专为这一式准备的。”
苏青沉吟道:“如果我说,我的那位故人,中了那一掌之后,整整一月,胸前的黑手印都未退去呢?”
“你说什么?!”唐彦正双目圆睁,猛地站了起来。
苏青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父亲?”唐夜麟出声道。
唐彦正脸上阴晴不定,过了半晌,他缓缓的道:“如此,请琴姑娘先去后堂稍歇。”
唐彦正如此失态,实属罕见,但他既然不愿在人前说,在座的宾客也不好开口相问,生怕犯了忌讳。
玉逍遥却知道这其中的缘由。唐七曾经对他言过,要想练成天毒掌的第二十四式,非要有玉蝶杯不可,也难怪唐彦正会如此失态。
唐彦义从席上站起来,这位唐门的二长老,竟亲自将苏青送去了后堂。
唐彦正却还沉得住气,又坐了回去,同席间诸人说笑起来。
顾蝶语似是累了,在唐彦正耳边说了些什么,抱着孩子也转去了后堂,但是玉逍遥注意到,她在临走之前朝着唐夜麟所在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
玉逍遥眼见唐夜麟被一群唐门弟子围在中间脱身不能,唐彦正更是不肯往他这里看一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起身离开了宴席。
“客人可是要回房歇息?”几个仆人正坐在廊下喝酒聊天,见他出来,有一人赶忙凑了过来。
“你去忙别的吧,我识得路。”玉逍遥说。
那仆人巴不得他不劳动自己,赶紧应了一声是,又溜回去喝酒了。
玉逍遥转到大厅侧面,看看四下无人,便一跃而起,跃起了一人多高,他足尖在墙上一点,又借力跃起,右手轻轻一伸,已勾住了屋檐,整个人便翻身上了屋顶。
他放心不下苏青,还是要去看一看。
他来到后堂的屋顶上,揭开了一片瓦看了下去。
空荡荡的屋子里点着两盏灯,但是苏青和唐彦义却都不在。
玉逍遥转念一想,已然明了,想是唐彦义觉得此事太过隐秘,将苏青带去了更安全的所在。
但是,他们去了哪里呢?
夜幕中的唐家堡,点点灯火点映其中,恍若天上坠落的星辰,那影影重重数不清的屋顶铺满了庭院,想要找到这两人,真比登天还难。
玉逍遥摇摇头,只得按下心中的念头,他正打算原路返回,却听到下面传来吱呀一声。
唐夜麟推开门走了进来。
玉逍遥心中一惊,难道他发现自己不见了?
但唐夜麟却不是来找他的。他在房中四下看了看,像是在找什么人,但那人不在屋子里,他又侧门里走了出去。
难道他是去找唐彦正和苏青的?
玉逍遥心中一动,悄悄地跟了上去。
唐夜麟出了后堂,径直朝一个方向走去。好在唐家堡里处处种满了大树,玉逍遥在树梢房顶上纵越,远远的坠在唐夜麟后面。
唐夜麟来到一处小屋子前,向四周看了看,确认四下无人,这才推门走了进去。
玉逍遥纵身来到那处屋顶上,揭开瓦片看了进去。
这个屋子像是那个仆役住的地方,房间里的铺设极为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此时椅子上正坐着一个人。
这个人却不是唐彦义,也不是苏青。
而是顾蝶语!
“你还知道回来。”顾蝶语的语气里充满了怨念。
唐夜麟走过去,轻轻握住了他这位姨母的手,深情地道,“我这次回来,便是为了你。”
顾蝶语甩开他的手,冷笑道:“少门主,你现在不怕你那位父亲发现了?”
唐夜麟道:“我既回来了,便不怕他了。”
顾蝶语道:“那你还给他带了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回来,你明明知道他的性子,不是讨好他又是想做什么。”
唐夜麟冷笑道:“我今日给他的,来日我必加倍的索回!”
顾蝶语冷冷的道:“你要等他死了再索回,只怕要等上几年了。”
唐夜麟道:“不用几年,过了明日,他必死无疑。”
“玉逍遥?”顾蝶语皱起了眉头,“他和你尚在伯仲之间,你都奈何不了你父亲,更何况是他呢。”
“他不是我父亲!”唐夜麟愤懑的道,“他和我本就没有血缘关系。”
他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顾蝶语的脸颊,语气又转为了痛苦,“更何况,当他将你从我身边夺走的时候,我就已经不再把他当做父亲了。”
顾蝶语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语气却有所缓和,“你怎么就能确定玉逍遥一定能赢?”
唐夜麟爱恋的看着她:“你不必知道细节。你只要知道,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顾蝶语的眼泪流了下来,哀怨地道,“你当初将我双手奉上时,怎么不说是为了我?”
“蝶语。”唐夜麟轻轻唤着她的名字,“那时我还不够强大,没有办法保护你。但现在我有能力了,我不会再让别人将你从我身边夺走了。”
他轻轻的拥住了顾蝶语,亲吻着她的额头,“你放心,我现在已足够强大了,我会保护你的。”
顾蝶语趴在他的怀里,轻声的抽泣着。
过了半晌,唐夜麟才和顾蝶语分开,“孩子呢?让我看看。”
“在床上睡着呢。”顾蝶语道。
唐夜麟走到床边,凝视着床上的那个小小婴儿,“真像,真像。”
“像我还是像你?”顾蝶语道。
“眼睛像你,嘴巴像我。”唐夜麟伸手搂住了她的腰肢。
玉逍遥安静的离开了,他已看的太多,也已听得太多。
有一些他始终未想明白的事,此时也渐渐有了眉目。
今夜的唐夜麟是个多情的人,也是个可怜的人。
有人冲冠一怒为红颜,有人以身殉情,这世间岂非有太多的恩恩怨怨,因情而起,以情而终。
但玉逍遥想不明白的是,唐夜麟为何敢肯定自己一定能赢。
他到底有什么阴谋?
这阴谋是不是和苏青有什么关系?
夜风吹来,玉逍遥忽然停住了脚步。
因为一个人正站在他的面前。
唐夜麟一双眸子在黑夜里闪闪发光,“你看到了?”
不等玉逍遥回答,他又肯定地道:“你看到了。”
玉逍遥淡淡的道:“我本不想看到的。”
唐夜麟叹道:“可你还是看到了,不是么。”
玉逍遥闭上了嘴。
“就算你看到了,也没有什么关系。”唐夜麟目光灼灼的盯着他,“因为你一定不敢说出去。”
风离龙和陆巧儿的影子在玉逍遥眼前闪过,他说:“麻烦已经够多了,我又何必自惹麻烦。”
“很好。”唐夜麟点点头。
他就这么静静的站着,静静的看着玉逍遥,半点也没有让开的意思。
玉逍遥叹道:“我虽然喜欢在高处吹风,但也喜欢在吹风的时候喝点酒暖暖身子。”
唐夜麟点点头:“好,那我们便寻一处有酒喝的地方吹风。”
唐夜麟当先带路。玉逍遥苦笑一声,只得跟上,风迎面吹来,吹透了他的衣衫,吹凉了他的胸膛。
夜色正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