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风清月微明。
刚才清脆的浆声不知何时已诡异的消失了。
天地之间,万籁俱寂。
唯有熏香袅袅。
连这画舫上的这八人,在玉逍遥和苏青上船之后,也都一言不发,甚至连半点声音也没有了。
清风徐来,夜色微凉。
苏青忽然打了个寒颤。
这莫不是一艘幽灵舫?
招呼他们上船的陈也行也不说话,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
笑的高深莫测。
一个书生打扮的人物从他们身前无声走过,双手捧书,摇头晃脑,嘴里念念有词,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但苏青既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也听不到他的读书声。
难道这就是船上的幽灵?
苏青有些茫然,她看了看玉逍遥,玉逍遥也在看她,两人对视一眼,都轻轻摇了摇头。
陈也行微微笑着,目光指向了船舱里。
船舱里,有两个人正在掷骰子赌酒喝,其中一个是那个高鼻阔额的胡人。有一个人缩在角落里用一把锉刀挫着指甲,他旁边坐了一人,正拿着一条小虫子在喂一只巴掌大小,全身火红的蜥蜴。最奇怪的是坐在最里侧的两个人,竟然蒙着眼睛在对弈。
这寻常而又荒唐的一幕在一片寂然中莫名的可怖。
苏青忽然伸手抓住了玉逍遥的衣袖,整个人无力的靠在了他的臂膀上。
平静的江面上忽然起了一阵狂风,刹那间波涛汹涌,浪起如山,这小小的画舫如同一片落叶,被汹涌的巨浪高高的抛上天空,几乎可以触及九天之上的明月;转瞬间又跌落到了水底,四面都是高高的水墙,仿佛下一刻那千万吨水就会倾泻在他们身上,将他们连同这画舫碾为齑粉。
陈也行就在他们旁边稳稳的站着,静静地看着他们,脸上带着那神秘莫测的微笑,他的手还伸在半空,指着船舱的方向。
玉逍遥恨不能冲着他那张微笑着的脸狠狠打上一圈,打断他的鼻梁,打落他的牙齿,看他是否还能笑的出来。
巨浪向着他们狠狠打了下来。
陈也行的手依然坚定的指向船舱。
玉逍遥举起手来,巨浪定在了半空中。
不要用眼去看,用心去看。
陈也行下盘极稳,掌心有着厚厚的茧,一双眼睛锐利如鹰,应该是个用刀或者用剑的高手。
甲板上的月光灯光都很微弱,勉强能辩人,那书生却能自在读书,眼力必定相当过人,应该是用暗器的行家。
那两个下棋的人眼不能见,必定是听声辩位,且能记下敌我所下之棋路,听力和记忆力都异于常人,想必也是暗杀的行家。
那个在挫指甲的人最值得注意的就是他的手,那是一双晶莹如玉,比这天底下大多数女人的手都要美的手,事反寻常即为妖,他的这双手想来不可小觑。
那个在喂蜥蜴的人是个圆脸小胖子,长得一脸和善,但他手中的那条蜥蜴殷红如血,不像凡品,此人大概应是个用毒的行家。
然后是掷骰子赌酒的那两人,看上去平平无常,唯有酒量极大,桌上摆着两个口大如盘的海碗,碗中满溢着美酒,地板上随手扔着四五个空坛子,那胡人想是赌输了,手里提了一个大酒坛,正就着坛口大口大口的吞咽着酒水。
用心去看。
巨浪在头顶摇摇欲坠,迫不及待的想摧毁他的最后一丝意识。
用心去看!
熏香!
我们刚一上船,就中了这毒。
除了闻到的熏香的味道,不可能有别的了。
可是他们为何没有迟迟不动手?是在等什么吗?
陈也行为何始终指着船舱?
两个对着坛子喝酒的人,为何要在桌上摆两个满着酒的海碗?
“如此良辰美景,二位若是不弃,不妨上船来喝杯酒···”
酒!
那两碗酒不是给别人准备的,正是为他们准备的!
玉逍遥眼睛一亮,右手环抱住站立不稳的苏青,奋力提起了体内最后一点内力,冲进了船舱里,抓起桌上摆着的海碗来,如长鲸吸水般,把碗里的酒尽数吸入了肚子里。
巨浪轰然拍下。
玉逍遥睁开眼睛,江上风平浪静,明月隐隐,哪还有什么巨浪的影子。
周围的读书声,行酒令,掷骰子,子落棋盘种种声音
他扶稳了怀里的苏青,端起另一碗酒来,想把这救命的酒给她灌下去,可苏青此时早已失去了意识,酒水进了嘴里,顺着嘴角又溢了出来。
她的呼吸此刻已经细若游丝了,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断掉一般。
玉逍遥仰头喝下了碗中的酒,俯下了身去。
这酒流过两人的唇齿间,流进了她的喉咙里。
唇与唇轻轻碰在一起。
像是春日的雨后,一缕阳光越过枝叶的间隙,轻拂过刚被雨水滋润的花瓣。
柔软,冰凉。
却又如此的温暖。
“人都说逍遥散人,聪明绝顶,风流无双,所言不虚。”陈也行笑吟吟的看着玉逍遥和苏青。
苏青听到他说到“风流无双”,不由得下意识的伸手去摸嘴唇,伸到一半又连忙放了下去,脸上红的如同新娘身上的红衣。
玉逍遥四仰八叉的坐在地上,样子一点也不潇洒,“我却没想到陈兄请我们上的是要命的船,喝的是救命的酒。”
那把玩着蜥蜴的小胖子走过来,说,“来这船上的人里,十个倒有九个想不到那碗酒的玄妙,散人中了我这条茕茕的毒后,居然还能支撑到把酒喝下去,佩服,佩服。”
“茕茕?”玉逍遥把这名字在嘴里咀嚼了两遍,嘿然笑道,“寂然无声,茕茕孑立。茕茕,好名字,好名字。却不知几位是什么人,为何要同我们为难?”
那小胖子呵呵一笑,拿手挨个指去,说:“那个老是笑呵呵的是晨曦剑陈也行,那个酸秀才是杨家枪的传人杨奉孝,老是在挫指甲的那个是回风舞柳掌于柳韬。蒙着眼下棋的那两个疯子,左面的那个大胡子是神霄指林霄,右面那个方脸的汉子是衍东拳东方城。在拼酒的那两个莽夫里面,那个胡人是西域有名的刀客阿曼,另外一个跟我长得很像的胖子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兄弟,瀚海刀刘文瀚,这俩都是使刀的,至于我,毒龙王王春阳就是了。”
“晨曦剑陈也行?”玉逍遥微微一愣,“陈兄的绰号不是泗陵散人吗?”
王春阳哈哈一笑,拿手指了一圈,道:“谁告诉你泗陵散人是一个人了。”
玉逍遥苦笑,“原来如此,那诸位为何又要与我们为难呢?我可不记得曾经得罪过你们八位。”
杨奉孝走过来,从袖子里掏出一方玉匣来,轻轻放在玉逍遥面前。
苏青生怕其中有诈,想要伸手阻止,但玉逍遥却已经伸手把它打开了。
于是两人都愣住了。
那玉匣里垫了一层软软的黑色天鹅绒,在那天鹅绒上,端端正正的摆放着一把小刀。
一把金色的小刀。
八位泗陵散人聚拢过来,同时念道:“六合八荒,此刀独尊。”
玉逍遥只觉嘴里都充斥着苦味,又是六合刀,他早该知道。
“那诸位下毒却又留下解药,我们解毒后却又不赶尽杀绝,又是为了什么?”
“散人聪明绝顶,何不猜一猜。”说话的是那个瀚海刀刘文瀚。
玉逍遥略一思索,道:“金刀老六可是有话给我?”
“有。”阿曼放下手里的酒坛子,“一个字,死。”
话音刚落,他已出手,一把洗月弯刀向着玉逍遥当头劈下。
刀光胜雪,一室生寒!
“叮”
刘文瀚不知何时拔刀在手,用刀背挡住了洗月刀。
“且慢!”
玉逍遥苦笑,虽然所中之毒毒性已解,但一时半会儿他还无法动用内力,此时若是动手,恐怕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了,他看了苏青一眼,苏青也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无能为力。
“两位,若是要下手,不妨利索一些。”他说。
阿曼盯着刘文瀚,道:“你可是要拦我?”
刘文瀚点点头,“不错。”
“阿曼,”林霄开口了,“若不是唐公子,你我兄弟早已是冢中枯骨了!难道你忘了不成?”
“不曾忘。”阿曼冷冷的道,“杀了他,我自裁以谢。”
玉逍遥忍不住问道:“林兄,敢问是哪位唐公子?”
林霄冷冷看了他一眼,却不再愿意开口。
王春阳呵呵笑道:“自然是唐七公子了。”
玉逍遥的一颗心沉到了底。
难道唐七真是那银面人?
他怎么会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若真是他,他为何不来找我?
东方城走上前来,轻轻拨开了刘文瀚和阿曼的刀,说:“你我八人当初结拜之时就曾说过,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你今日死在这里,又置我等于何地呢?”
于柳韬在后面轻轻叹了口气,“唉,这笔买卖做的亏了,若早知道,当初我八人死在蜀中便好了。”
陈也行拔剑在手,将剑尖抵在了玉逍遥的胸口上。“若是不杀了此人,你们也知道刀主会如何处罚我们。”
其余的七人都闭上了嘴,连王春阳也收起了笑呵呵的表情,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是怎么的责罚才能把这八个高手吓成这样?
玉逍遥苦笑一声,闭上了眼睛,静静等待接下来的命运。
“不过。”陈也行话锋一转,“唐公子对我等有再造之恩,他嘱托的事,我等若是做不到,又有何面目活在这世上?”
杨奉孝摇头晃脑的叹道:“既不能死忠,亦不能死义,与蝼蚁有何异哉!”
陈也行长叹一声,将手中剑扔在了地上,忽然仰天大笑三声,道:“死忠是死,死义也是死!罢了罢了,这世上,再无晨曦剑矣!”
他就这样大笑着走了出去,走出了光明世界,走进了外面的黑夜之中。
寂静的夜风里,响起了“扑通”一声巨响。
水花落下来,砸在船舷上,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来。
杨奉孝继续摇头晃脑的道:“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舍生而取义者也!”
他唠唠叨叨的念叨着,大踏步走了出去。
少倾,外面又传来了一声巨响。
于柳韬站起身来,说了句“这笔买卖做亏了。”也走了出去。
王春阳把掌中的蜥蜴轻轻放在桌子上,爱恋的摸了摸那颗布满鳞片的小脑袋,说:“茕茕啊茕茕,你以后可是真的要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了。”
说完这句话,他默默站起身走了出去。
阿曼和刘文瀚扔下了手中的刀,肩并着肩走了出去。
东方城和林霄互相看了看。
东方城笑着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
林霄笑着回应:“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两人哈哈大笑着,互相扶持着迈入了黑暗之中。
“扑通”声接连响起,连绵不绝的水花砸在船舷上,如同下了一场小小的夜雨。
为泗陵散人而下的夜雨。
这雨过后,世上再无泗陵散人。
苏青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玉逍遥出神的看着地上散落的武器,眼角隐隐有泪花闪烁。
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这世上有多少仪表堂堂的体面人说过这句话。
可当选择来临之时,又有几人能做到?
又有几人能配得上这场夜雨?
转眼间,这画舫上已变的空空荡荡。
琴弦断,书卷散。坛里酒未空,局中棋已残。
尘埃里,刀与剑。茕茕孑立后,江上夜风寒。
玉逍遥默默的将散落在地上的武器收拾起来,整整齐齐的摆放在了一起。
那把小小的金刀躺在玉匣里,映着船上的灯光,像是一只明亮的眼睛。
闪烁着嘲笑的光芒。
玉逍遥抬起手来,朝着那只玉匣狠狠的拍了下去。
掌起处,坚硬的玉匣已尽成齑粉,在一堆玉粉之中,那把金刀依然躺在天鹅绒上,那光芒深深的刺痛了他。
“玉公子,你看!”苏青低呼一声,从那天鹅绒下面抽出了一张字条。
“明日午时,白帝城中,正义祠里,与君把酒。”
这艘本来已经没有了主人的画舫忽然动了起来,响亮的浆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江面被船首分开,哗哗的敲打着两侧的船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