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子店是一处小小的酒馆。
之所以叫麻子店,是因为这里的店主人王大麻子长了满脸的麻子。
麻子店开在巴郡城里的码头边。
因为在码头边,所以王大麻子见过形形色色的客人。
有那做小本生意的买卖人,能为了一个铜子儿跟你讲上半天。也有那刚跑完水镖的镖师,能往桌子上大气的拍出一张宝钞。但更多的是在码头上做工的苦哈哈,累了一天后来他这家小小的店里要一杯掺了水的浊酒,点一碟豆子,缩在角落里吃着自己带的干粮,默不作声。
但像今天这位一样的人他还是第一次见。
这人身上穿着讲究的长袍,浑身却散发着浓重的酒气和一股股的酸臭味儿,要不是看他衣着考究,和他往柜台上拍出的那锭银子,王大麻子肯定会忍不住把他轰出去,看他的邋遢样,只怕是巴郡城里的乞丐都比他要干净。
“酒!肉!有多少上多少!要快!”那人着急的样子像是饿死鬼投胎一样。
玉逍遥此刻感觉自己真的是饿死鬼投胎了。
他离开白帝城,坐的还是去的时候那艘画舫,指挥使亲自把他送上的船。
船上和他离开时没什么两样,那张断了弦的琴依然摆放在船头,船舱里还散落着七八个空了的酒坛子,还有几坛未开封的好酒,甚至他当时和苏青喝酒用的那对海碗也还放在原地。
苏青用的那只海碗上还残留着一抹淡淡的胭脂红,宛若一朵美丽的桃花。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秋风。
那诡异的浆声又响了起来,画舫破开水面,离开了白帝城。
指挥使站在岸边,含笑目送他远去。
也不知船行了几日,玉逍遥在船上醉了醒,醒了醉,开始是因为无聊才喝,后来就变成了不得不喝。
因为船上的东西都被他吃完了。
玉逍遥曾用力敲打那层铁板,希望船舱下面的人会给他送上一些吃的东西来。但他敲了许久,也不见有任何回应,最后他敲得累了,就躺在地上睡着了。
后来连酒也喝完了,玉逍遥只好躺在船舱里,靠着早年学的辟谷之术苦熬。
好容易熬到了船靠岸,不等船停稳,玉逍遥就从船上翻了下来,找了一家最近的酒馆就钻了进去。
这个时间,这家小店里人不是很多,要再等一会儿,等太阳下山了,那些做工的放了工,这里才会热闹起来。
酒和肉很快就上来了,酒是烈酒,肉也是过了夜的牛肉,味道自然不怎么样,玉逍遥此时也没得选,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硬是吃出了美味佳肴的感觉。
“再来些肉!”玉逍遥转眼间已吃完了一盘肉,拍着桌子大叫道。
王大麻子有些诧异,刚才见他给的银子多,就多给他切了不少肉,约莫有一斤,就是一条比他两个还粗壮的大汉也该吃饱了,这人怎么还要?
王大麻子诧异的摇着头,又去切了一盘牛肉来。
玉逍遥风卷残云的又吃完了一盘肉,这才长舒一口气,靠在桌子上一口接一口的喝起酒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那些做工的工人下了工,三三两两的来到了这家小店里,他们路过玉逍遥的身边,闻着他身上那股浓烈的酸臭味,都不由得捂起了鼻子,皱起了眉头。
“麻子,你店里进了个乞丐哈。”有人说。
“就是的,太臭了,给他轰出去算了。”有个常来的熟客笑嘻嘻的说。
“咚。”
王大麻子把一碗烈酒重重的放到那人面前,“轰出去?凡是拿了钱的,都是我王大麻子的客人,谁敢轰出去?”
“没错,哪怕他没有付钱,你们谁又能把逍遥散人轰出去呢。”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
麻子店的门帘被人掀开了,一个年轻的这人迈着矫健的步伐走进了这家店里。
玉逍遥听到有人提起他,抬眼望去,心中不由得暗赞一声,真是个俊俏的人物!
这人唇红齿白,面色如玉般晶莹剔透,一双眼睛顾盼神飞,很是张扬。他的头发在身后散着,用一条丝绦系住,身上着一件天蓝色的长衫,是用上好的云锦裁成,裙角衣袂上用细细的针脚绣着漂亮的花纹,看手法是苏绣大师一针一线的绣成,他手上带一双青黑色鲨鱼皮手套,腰间悬着一个锦绣的囊袋。
他一走进来,就好像一只高傲的仙鹤走进了一处鸡窝里一样,所有人都不自觉的避开了他扫过来的目光,自惭形秽的低下头去。
王大麻子也惊呆了,他开店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迎来这么尊贵的客人。
那这人毫不理会周围人歆羡的目光,仿佛他的存在就是要这群底层的蝼蚁仰望的。
但他又很享受这种目光,所以他故意走的很慢,把云锦上的苏绣晃得水波一样。
他带着这些目光坐在了玉逍遥对面,他的头高高的昂着,像是一只骄傲的小公鸡,正在向他的对手炫耀自己的羽毛。
只可惜,玉逍遥并没有看他的羽毛。
因为玉逍遥正忙着喝酒。
这人坐在玉逍遥对面,静静的坐着,他在等玉逍遥先开口。因为有前辈曾告诉过他,在这种情况下,谁先开口,谁就已经输了一半了。
但是玉逍遥偏偏好像没有看到他一样,还坐在那里不紧不慢的喝着酒。
这人有些沉不住气了,但又不甘心先开口说话,于是只好自言自语,“看来有些人不仅是聋子,还是瞎子。”
玉逍遥还是不说话。
这种沉默像是一柄利剑,深深的刺痛了他的自尊心,他能忍受别人恨他,怕他,甚至是骂他,但他忍受不了这种被人无视的滋味。
往往越是优秀的人物,越是想要拼命吸引别人的注意,就好像开屏的孔雀一样,生怕别人注意不到自己。
所以往往这种优秀的人,最是忍受不了别人的无视。
这人涨红了脸,忽然出手,几枚闪着寒光的毒针从他指缝中飞出,直冲玉逍遥的面门而去。
出手的一瞬间,这人的脸上便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他是唐门年青一代中的佼佼者,在这么近的距离出手,几乎是贴着对方的脸而发,断无不中的可能。
如果玉逍遥真如传闻中一般厉害,能接住这几根毒针,那针上的毒也能让他痛不欲生。
玉逍遥轻轻叹了口气,他拿着喝酒用的小酒杯,在眼前一晃,轻描淡写的将这一招几乎避无可避的杀招接了下来。
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玉逍遥把杯子倒扣在桌面上,摇头叹息道:“我只是想安安静静的喝杯酒,你为何非要跟我为难呢。”
这人面上涌现出一丝怒色,“你可知道我是谁?!”他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
玉逍遥拿起酒壶来,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说完这句话,直接就着壶嘴大口喝起酒来。
“那你也不想知道我为何在这里么?!”这人的怒气更甚了。
玉逍遥干脆连理都不理他,晃了晃空了的酒壶,似乎颇为惋惜。他拿手轻轻一掷,那酒壶在空中翻着跟斗,越过了一个酒桌,越过了三个人,稳稳的落在了柜台上。
“再添一壶酒。”玉逍遥懒懒的喊道。任谁在大江上不吃不喝的飘上几天,心情想必都不会很好,玉逍遥也是,尤其是在旁边还有一个烦人的家伙时,他已打定主意,如果这个这人再多说一句话,他就把他打晕,好痛痛快快的喝酒。
这人眼珠转了转,忽然收起了脸上的怒气,呵呵冷笑道,“你不知道我为何在这里,我却知道你为何在这里。”
“哦?”玉逍遥终于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你来这里是为了杀人,对不对?”他冷笑。
“谁说的?”玉逍遥这次更惊讶了,他没想到,自己刚刚下船,就已经被有心人给盯上了。
“哼哼。”他眼中寒意大盛,“玉逍遥,你好大的胆子,整个蜀中都是我唐门的地盘,你却大摇大摆走进来,还扬言要取我唐门门主的性命!今日,我就要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我蜀中唐门的手段!”
玉逍遥苦笑,这消息自然是六合刀有意散播出去的,一来不管他愿不愿意,都已经把他逼到了唐门的对立面,二来如果唐彦正死了,那么全天下都知道是他玉逍遥动的手,他想说也说不清楚了。
“这位公子,”玉逍遥道,“你只怕弄错了两件事。”
这人被他说的一愣,“哪两件事?”
“第一,蜀中虽是你唐门的地盘,但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由不得你唐门来管。”玉逍遥目光冷了下来,“第二,就凭你,也想来管教我?就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这人被他说的一张脸涨成了青紫色,他一拍桌子,双手一翻,一阵青色的毒烟喷了出来。
玉逍遥冷哼一声,他正憋了一肚子的气要撒,当下一踢桌子,整个人凌空跃起,避开了那阵毒烟,稳稳落在了这人身后。
这人暗叫一声不好,连忙转过身去,整个人借着转身的力道跃起在了半空中,但本应该在他身后的玉逍遥却不见了。
他再转身,还是看不见玉逍遥的人影,他额上冷汗顿时流了下来。
那些看热闹的酒客却是一脸见了鬼的表情,那这人虽然看不见,他们却是看的一清二楚,因为玉逍遥就躲在他的背后,不管他如何腾挪翻转,玉逍遥始终在他背后一寸处,不远不近,就仿佛附身在他身上的鬼魂一样。
这人也发觉了不对,他伸手到腰间的袋子里去,就欲抓出一把药粉或者暗器来向后打去,却猛然感觉后颈一凉,他的大椎穴已被人拿在了手心里。
“动一下,死!”玉逍遥在他身后轻轻道。
这人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就这样呆立在原地,脸上汗出如浆。
“店家,我的酒呢?”玉逍遥问。
王大麻子颤巍巍的把满上酒的酒壶送了过来,又赶紧溜回了柜台后面。
玉逍遥就着壶嘴,咕咚咕咚将一壶酒尽数喝了下去,将空了的酒壶往地上一摔。
这人顿时吓得打了个哆嗦。
“门外的朋友,若是再不进来,你蜀中唐门可就少了一位天才了!”玉逍遥沉声道。
门帘一掀,门外又走进来一个人,这个人约莫有五十来岁,留着考究的小胡子,身上也穿着一件天蓝色的长衫,但却只是普通的料子,他手上戴了一副破旧的鲨鱼皮手套,腰间悬的却是一个皮囊。
“逍遥散人,别来无恙啊。”他走进来,却不看玉逍遥手里的那人,而是面带微笑的冲玉逍遥拱了拱手。
“原来是唐门的二长老唐彦义,真是好久不见。”玉逍遥嘴上这样说着,手里却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叔父!”那人看不见身后的情形,又挣脱不开,只得大叫道:“叔父,你来的正好,快助侄儿一起拿下这个狂徒!”
“胡闹!”唐彦义板起了脸,“逍遥散人是和你大哥齐名的豪杰,你还不知死来找他的麻烦,若不是散人手下留情,你以为你还有命在么?还不快向散人道歉。”
这人赌气的闭上了眼,不再说话。
玉逍遥松开了手,“早就听说唐夜麟有个一母同胞的弟弟唐夜云,在江湖上也闯下了不小的名声,原来就是你。”
一席话把唐夜云说红了脸,他恨恨的一跺脚,也不理唐彦义,自顾自的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唐彦义笑道:“这人人不懂事,散人不要往心里去。”
玉逍遥坐回了凳子上,伸手请唐彦义坐下,“二长老亲自到此,想来不是找玉某喝酒的吧?”
既然消息已经传了出去,玉逍遥索性放开了,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不如见招拆招。
唐彦义坐下来,笑呵呵的道:“江湖上传言,说散人到蜀中来是为了取我门主的性命,可有此事?”
“信则有,不信则无。”玉逍遥淡淡的道,“怎么,二长老也想出手拿下玉某么?”
唐彦义连忙摆了摆手,“若是老朽年轻的时候,说不定还会忍不住出手,只是老朽如今也是半只脚埋进土里的人了,哪里还会像你们年轻人一样争强好胜呢。”
“二长老有话不妨直说。”
唐彦义笑道:“也没什么大事,只不过是门主听说散人时隔一年又回到了蜀地,想请散人去门中坐坐,喝杯热茶。”
玉逍遥沉思片刻,道:“热茶倒是不必了,唐门的酒却是极好的,不妨去喝两杯。”
唐彦义哈哈一笑,说:“散人真是个爽快人,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