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才亮,萧陌风便带人前来看守船只,楚青流瞿灵玓由帮众领路,来到义父姜悦服坟前。
坟头不大,葬得也极随意,连碑都没立。铁船帮变乱不休,也无人会管到这些细事。
铁船帮新任帮主郭剑铭也站在坟边伺候,他半边脸孔高肿,实在有几分可怜,真不知萧陌风对他施了何样手段,能叫他也到场听命。楚青流依礼相待,并不说及别事。
因萧陌风先前曾有空坟之疑,二人细细盘问了一番,弄清绝不会有错,才焚纸酹酒,供奉上祭,楚青流伏地痛哭。他两三个月间连失义父、师父这两位至亲之人,怎能不悲?虽说不至于哭到江水倒流、鸟雀啼悲,却也人人落泪。
哭够多时,瞿灵玓劝住扶起他,说道:“师兄,瓜洲这个方,地势地洼,又靠近长江,指不定哪天坟地就会塌到江里去。咱们不如多停一日,把姜先生棺木也起到望海庄去安葬,这要好得多。”一边偷看郭剑铭神色。
楚青流正在神思不属,哪能想到这上头去?瞿灵玓再说一遍,他才道:“不必了,义父这人,生平只信人死如灯灭,不信还有魂灵神明,今生来世。就算塌陷,也得十年二十年后,不会明天就塌了。”
盘旋多时,才回到船上去。萧陌风说义血堂并无人来生事,竟平稳得很,留下四名帮众以供奔走驱使,随即告辞。此时天已过午,瞿灵玓见楚青流大有流连之意,便命多停一日再走。
次日便沿江西上,四百多里水路直行到池州,再无点滴事情生出。
瞿灵玓先已派四名帮众乘快船回望海庄报讯,操办一切。诸般事物全都要快、要多、要好,不怕花钱。
停船后,更是卖弄豪奢,不肯用大车运载棺木。重价搜遍池州城,硬是找出四十八名精壮顶尖杠夫来,分作三班抬扛,回转望海庄。说道:“不管花多少银子,费多少事,我就是要把师父葬得风风光光的。”楚青流不忍拂她好意,全都任她处置,跟在棺木后随行。
这日黄昏时刻,望海庄庄主吴抱奇灵柩抵达山庄。在望海庄避居的各路武人,以石温为首远远迎出,石温伤势尚未大好,需扶杖行走,却还是努力不辞。恩养的众多佃客,更是一路痛哭跪迎。
此时的望海庄,早已用白布扎裹成雪海一般,使人如入幻境。僧道诵经,佛音时奏,香烟更是缥缈不歇。三日后,一代大侠下葬,归于尘土。
前来祭奠送灵的,除了望海庄的人,江湖人物竟少之又少,连略有名望的全都算上,只有七八个人。楚青流全不再意,说道:“咱们跟中原各家派本就没有多少交情,来往的也都是大哥、风里长蛇魏修灵、驴上花班三姑一班人。这些人行踪无定,他们也没什么信报,不能赶来也在情理之中。”
衡山妙乙观却专诚派了四名信使,其中一人赫然就是醉心琴艺的邱理因。四道虽称不上仙风道骨,却也古貌古峭,端严知礼。邱理因记起吴抱奇赠药解毒之德,竟还失声痛哭。
大事已毕,瞿灵玓将四道请至厅上,好言致谢,请问冒清雨冒观主安好。自始至终,无一字一句提及无视、纪清含、苏夷月诸人,浑如全然不知道还有这些人在。又特意将邱理因叫到一边上,郑重其事掏出一张药方来,说是楚青流专意从世外神医徐晚村处讨来,管保能疗治楚青流柴房戏琴时给他留下的魔音入脑之症。
这件奇病在邱理因心脑之中早已不治而愈,经瞿灵玓这么一提,似乎还真不曾好得利索,登时走坐不安。得了这个方子,自然是大喜,连连称谢楚青流与瞿姑娘果然是言而有信之人,小心收起药方,道谢而去。
这方子不用说是个假货,不过医治邱理因这种无来由的心病,原也用不着什么真正药方。
瞿灵玓向楚青流道:“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谁要想跟我做对头么,那也只好由他们。冒清雨冒观主,我就拿她当朋友,可惜的是,这样的明白人实在是太少了。”
两日后,一个老年道婆到庄上来,送上一封书信。瞿灵玓一见封皮,就知是苏夫人的字迹,不由大感兴味。拆开来看时,见素纸上并无署名,只写了不多四句话:“显白得此良友,人间失一侠客,河水不歇不竭,君声不亡不灭。”
两人感叹良久,将信纸信封全都拿到坟上烧化了。瞿灵玓道:“能得苏夫人这四句话,师父总算没有白死。曲鼎襄那里,管保就收不到这样的信。你放心,这事只有咱们两个知道,我再不会跟别人说。君声不亡不灭,这是个什么意思?”
楚青流道:“你说是什么意思,那就是什么意思,也许半点意思都没有,只是你想多了。苏夫人也未必能写出这样的句子,只怕是翻书抄来的。”
瞿灵玓道:“你这人就是无趣,你要也能翻书抄几句给我看看,我就信你的。你说,苏夫人真的就不能再嫁给师父么?这是多好的事呀!”
楚青流苦笑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说这个,有用么?”
过了十余天,瞿灵玓见楚青流总是见景生情,口中不是说在这间厢房中师父曾传过我何路剑法,就是说这个院子义父曾来住过。就算勉强用功,那也是虚有其事,全无进境可言,便知道不能再任由他这样颓废下去。
命二婢做了几色别样小菜,请楚青流过院来喝酒,还象模象样的下了贴子。等楚青流来到,才当面命尧姑给石温处送去酒食,这无疑是说,今日这场酒饭就只他们两个人吃,再无别人到场,她有话要说。
楚青流见她这般郑重其事,不能不猜测,倒也暂时忘了心事。明知道江湖上历来是酒无好酒,宴无好宴,这顿饭不是那么好吃的,倒也还能沉得住气,并不先发问,白白给对方垫话。只是老老实实喝酒吃菜,夸奖二婢厨艺。
瞿灵玓见他并不问“今日师妹为何要下贴子请我喝酒”这一类的闲话,便直直看着楚青流,说道:“师兄,吃完这顿饭,我可就要走了。”
楚青流奇道:“走?你要去哪里,有事你交给尧姑舜姑她们去做好了。远一点的,不还有鸽报么?”
瞿灵玓道:“不行,这事必得我亲身去,尧姑舜姑她们都办不成。”
楚青流道:“那就是西北出事了?你们跟三妹开南镖局又动上手了?”
瞿灵玓道:“都不是,你再猜猜看,此物原是西域来。”
尧姑正巧送菜上来,听在耳中,说道:“小姐,你说的是什么谜语,我也能猜猜么?”
瞿灵玓若无其事笑道:“这谜语你是猜不出来的,不用耽搁工夫了。”
楚青流脸孔涨红,好歹等尧姑退下,才道:“那件事是我不对,你往后也不要再提起。”
瞿灵玓道:“什么事?哪件事往后不要再提起?你说得不明不白,我怎能知道?”
楚青流狠狠心,说道:“穆陵镇上槐香院的事,是我不对,你最好也别再提起。”
瞿灵玓道:“我要能记住你这句话呢,往后就不再提,要是记不住,那就还得提。要不你往后就时常提拨我一下。”
楚青流道:“怎么提拨?”
瞿灵玓道:“这还不容易么?你若估摸着我快要忘记了,就跟我说‘师妹,穆陵镇上槐香院的事,都是我不对,你以后可不要再提’,这不就成了?你一提拨我,我就不会再提起了。”
楚青流见这个话题竟能说到这样,唯有快刀斩乱麻,说道:“说正事,你要到那里去?”
瞿灵玓道:“这也不是我对师父无情,实在是非走不可。你在望海庄安心替师父守灵,这些小事,就由我来办好了。”
楚青流见她还是吞吞吐吐,说道:“到底是什么事,你痛痛快快地说。”
瞿灵玓道:“也没什么大事,我只是想出去走动走动,看能不能因此打探出是谁杀害了你义父姜先生。”
楚青流道:“这是小事么?”
瞿灵玓道:“不管是不是大事,反正你也脱不开身,那就只有我去办了。若是等你三年守孝期满,你跟你赵二叔说下的三年限期也就过了,你既不能替义父复仇,就得到瓜洲自刎。割头疼与不疼我不知道,却也知道不是小事。不过你放心,只要找到了下手的人,我就飞鸽报信,等你到了再出手。”
楚青流呵呵一笑,说道:“就为了要说这句话,你用得着山高水远转这么大一个圈子么?我也不是无头脑的人,也没忘记还有这事。眼下这个样子,还说守孝三年,不是空话么?”
“只不过一想到要离开望海庄,总有点舍不得,觉得跟师父离得就越来越远了。每次想走,每次都未走成。你既费了这许多事,又是做菜又是买酒的,还说了这许多话,咱们明天就走。”
瞿灵玓道:“咱们这趟走了,又不是不再回来。人都说大丈夫志在四方,没谁说大丈夫志在家庄的,人在四方,心里还能想着家庄,也就说得过了。我不是什么大丈夫,只是小女子,沾沾你的光,好歹也到四方走走。”
楚青流道:“赵二叔说,两家动手后快十天了,才有人把义父棺木送到瓜洲码头,十天的行程,可就是八百余里,一去一返的话减半,也有四百余里,这就是说,瓜洲四围四百余里内,都会是他们藏匿杀害义父的所在,咱们那就一处处的去查。这又是一桩无头案子,只好闭着眼睛去撞了。”
瞿灵玓道:“我问过了石寒叔叔,他派出去的劫护姜先生的人,三个人至今无一回报,那就是说,这三人早已让人杀了,不要再有指望。你说得不错,这确实是一桩无头案,不过也不是全无头绪,非要一村一镇挨个的去查探,我有个省事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