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说多时,二人告辞而去。就在当天晚上,城中便有几家富户遇盗,损失颇巨。这种事流传极快,决然掩盖不住,午时前后,苏夷月便已得报,知道这是呼衍除夜间出去劫银,以作购房之用。
午饭后,公琦单身来访,说起呼衍除身子倦怠,不能同来,请自己代为向苏姑娘问好。
苏夷月并不多问呼衍除因何倦,如何怠,只是点点头。说道:“公少侠,我还记得你说过,你此番二次东来,是偷跑出来的,想要再回昆仑山,已是不可能的了,是么?”
公琦道:“我说过这话,但事情却必定不会弄到这一步。我偷跑回来,又没为非作歹,还杀了‘一手遮天’贾巨手这个恶贼。再要回去,爹爹也未必就真能杀了我,或是将我逐出昆仑派。可我不想回去,我不甘心。”全然不顾贾巨手是被楚青流重伤后服毒自杀。
苏夷月全然不理会他因何会不甘心,说道:“那个贾巨手死时,楚青流瞿灵玓全都在场。楚青流未必会把这件功劳揽到自己身上,瞿灵玓却必定是会的,她必定会说是他们杀了贾巨手,救了你性命。这样一传扬,你还有什么功劳?你说是么?”
公琦强笑道:“那也只好由他们,我是问心无愧。”
苏夷月道:“你若能象呼衍少侠这样,敢作敢当,替昆仑派立下一件两件大的功劳,那时再回昆仑山,也没谁会再去计较你偷跑出来这事。到那时候,不要公掌门自己说话,就会有人出来替你分说,替你编谎话,说所谓偷跑什么的,只是为了骗人耳目,你往东来,都是公掌门预先安排下的,是要做一件大事。那时候,你跟呼衍少侠可就一样的声名响亮了。楚青流他又算得了什么?”
公琦叹道:“楚青流的剑法武功进境之快,我是追赶不上的了。”
苏夷月将手中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起身走了几步,复又坐下,说道:“在衡山,我接连数次折在瞿灵玓手里,在乌江镇上买饼,我又中了她的算计,信了她的谎言,答应要到望海庄去叩拜吴抱奇。这你都是知道的,可我服输了么?只要我没有死心,没有住手,就这么跟她斗下去,我总有赢的那一天。你呢,还未输上几回,先就死心了,这很不好。”
公琦道:“昆仑派远在西域,与中原武林原本就没有多少连络,不用我来生事,也不用我来立什么功业。”
苏夷月道:“白草坡一战,你不也与楚青流一道,帮过乱人盟么?潮声寺外头,你不也救过我的性命么?这不都是插手、多事么?”
公琦摇头道:“这些小事,对昆仑派来说,算不得是什么功,也算不上什么过。这样的事,做得再多些,也没法跟呼衍除在杭州开设广成货行分号相比,更不能跟楚青流在贺兰山救人之事相比。”
苏夷月道:“楚青流一人独探贺兰山谷,这事我不能说是假的,可他一进山就叫没藏飒乙拿住关起来了。是别人拚命去救他,并不是他去救别人,这事谁不知道?这有什么了不起的?”
公琦点点头,说道:“也有人这么说过。”
苏夷月道:“你们昆仑历代祖师可曾有过什么遗命,说你们只能缩在西域,不能到中原腹地来走动?”
公琦笑道:“苏姑娘,西域地界广大万里,怎能说上是缩在西域?西域的好处,你没有去过,自然也就不知道。”
苏夷月道:“昆仑、崆峒两派,哪一家的武功更高些?”
公琦道:“两家多年来并未起过真正的争执,没有拚死争斗过,谁高谁低还真不好说。不过凭昆仑派的武功,将来必能在西域长存不倒。楚青流近来进境极快,定然是别有际遇,却也与他自幼的昆仑根基有关。都说没藏飒乙能一掌打死卢子牛,已然近乎不可思议,这种非凡之人,咱们昆仑派也曾出过一个。第三代祖师‘万里剑’朱幽和朱祖师就是这样的人,能为之大,全然不可用常理去解索。不论何种武功,朱祖师只要见过,上手就能使用,还能强过那些苦练过几十年的人。”
“不同之处在于,朱祖师不喜争斗,不爱出风头,到了晚年,更干脆连剑都不肯去摸,知道他的人也就少些。没藏飒乙如此好胜,就算他们真能得偿所愿,他死后,人家总还要起来反抗,到那时崆峒派怎么办?所以说,就算没藏飒乙真能得手,也不过是几十年的风光,到头来说不定还会拖累了崆峒一派。”
苏夷月并不多口插话,等他说完了,又停了停,才道:“几十年的风光,也就很不短了。等他死了,你我也全都老了,却什么事都还没能做成,这辈子活得也太不值得。你说是么?你们昆仑派是道家武功,妙乙观也是最古道派,我也是看过几本道书的。我也曾想着,过了几年,就学爹和娘的样子,找个地方住下来。可我总得先干点事情出来,不然的话,我也住不安宁,我这颗心,就是不肯安分。”
公琦道:“不安分也不能说就不好。道家虽说讲求无为,可谋求的还是有为,所谓无为无不为。”
苏夷月道:“你是不是还记恨我在江陵城外出手帮呼衍除、挡了你的绝招?你这样可不好。你看,我就没怪你割伤了我手背。”
低下头,说道:“你那一记巧招使出,我若不去阻拦,你必要伤了呼衍除,你们两家就要因此结下仇恨。我出去拦阻,你们还是都受了伤,这是我能为不济,我不怪你。我拦你,让你们跟崆峒派少了许多仇恨。我说那一招是楚青流说给你听的,看起来是下了你的面子,其实却是想点破这都是楚青流一个人在里头播弄,让昆仑派崆峒派两家不至于因为他而伤了和气,我这番苦心,看来你也未必能懂。”说着摇了摇头,似乎很是无奈。
这自然都是无稽之谈,公琦却听了却很是快活,笑道:“你这可就是冤枉我了,我还没有那么傻,你的一番好意,我全都明白,我几时怪过你来?”
苏夷月道:“你能不再恨我,我也就放心了。你毕竟救过我性命,我未能报恩不说,再要得罪了你,怎能心安?我虽说任性,还没到不识人性的地步。”
公琦局促道:“救命的话,实在是太重了,我承担不起。在潮声寺外,我就算不背起你走,他们也不敢动你一个指头。此外,我更未因为江陵比剑的事怪罪过你,我这一点心意,天神可鉴。我早就说过,为了你,我愿去做任何事情。”话说到如此地步,还是不敢去直视苏夷月。
苏夷月道:“我也没有什么事要你去做,不过,你能这样说,我还是很喜欢。为报答你的好意,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公琦连连点头,微微倾身,以示洗耳恭听。
苏夷月道:“前日呼衍除说,崆峒派火烧十八里铺,这事他不知道,这话我信。但广成货行在襄阳开市,他说不知道,我总是不能相信。”天合
公琦不解道:“你不信,那你怎还会要帮他在杭州开什么货行?怎还说要借人给他、借银子给他?我很不明白。”
苏夷月道:“我只是说要帮他开货行,却并未说必定要帮他开成这个货行,也不是说必定就得要开好,你明白了么?”
公琦惊疑参半,说道:“你是说,你只想帮他虚张声势一番,帮他胡乱开个货行出来,再乘机灭了他这个货行,显显义血堂的威风,是么?”
苏夷月道:“也不全是。我只是觉得,若等到没藏飒乙他们腾开了人手,再有更合适的人来做这件事,就更不好对付。再说了,不论货行开到何种程度,只要这货行的招牌挂出来了,呼衍除总还得多少记着我一点好处。货行若任由别的人来开,我同样阻拦不住,却连这点人情都还落不下来。”
公琦见她竟连这种极隐密的念头都能坦白说出,顿生知己之感,觉得不能辜负这份好意,说道:“你说吧,你想叫我做什么,是帮他的忙呢,还是暗中捣乱?”
苏夷月道:“货行这事成也罢,不成也罢,都不用你来插手。我做这事,全都是为了义血堂,为了妙乙观,不是要为我自己。”
“但我的这番图谋,却又不能跟义血堂的人说,不能跟苗奋他们说,我怕他们泄露了风声。这事又必然不能瞒过他们,若是让苗奋他们知道了,他们必然要怪我帮崆峒派呼衍除这个外人,要来图谋义血堂。就算我说帮呼衍除开这个货行只是为了从中拖延,也没人会信。他们虽说未必就敢刺绑架囚禁我,更不敢公开来杀我,我也不怕这个,但他们若从这件事下手,暗地里结成几个小帮小派,甚或公然分裂了义血堂,却还是大有可能。”
“我年纪轻,经事也不够多,当时只想着怎样劝说呼衍除去开这处货行,好替义血堂赚一点人情,没想到这么多。这些事,也都是后来才想到的,想到了,就再也忘记不掉,又不敢去找纪师伯商量,只好等你来了,跟你说说。”
“眼下义血堂里几位师叔都叫乱人盟捉了去,只有苗师叔一个人还在,义血堂里已经没有几个真正的好手。他们若是借此事发难,真跟我动手,我也不会怕了他们。可这事毕竟不能只靠打,还得想个法子出来,叫他们都能明白我的苦心,真心相信我,不要受了苗奋或者别人的骗,这个却难。”
也就是说,怎样才能让他们都心甘情愿奉我为首领,但这话实在是说不出口。
公琦站起身,绕室行走。他自小至大,也从未如此用过心思,一边想着主意,一边暗祷各路天神、历代祖师保佑,让他能想出绝妙的主意来,帮帮苏姑娘,也好力压呼衍除一头。
苏夷月见公琦实在想不出妙计,说道:“我看不如这样,你不如就说,你在江陵已得了公掌门的书信,说昆仑派已跟崆峒派两家联手,你是跟呼衍除联手到杭州来做这事的。”
公琦惊道:“这样不太好吧?再说了,这样说又有什么用?”暗传昆仑派掌门的号令,假说跟崆峒派联合,要跟中原武林人为难,这事实在太过重大。
苏夷月懒懒说道:“有哪里不好?你说说看。”很是不快。
公琦不敢再说好与不好,只是说:“这样说有用么?”
苏夷月道:“既然连你们昆仑派都出来帮崆峒派开货行了,可见这总是一件好事,我也就能插手帮忙。虽说这未必就能说服所有人,总能说服一些人,哪怕只能说服一个两个,也是好的。”
只为要说服一个两个人,少数人,就要假借昆仑派的名号,拉昆仑派下水,实在是敢想敢为。
公琦想了又想,狠起心肠,说道:“好,你说这么,那就这么办。”
苏夷月道:“只是这样说就怕还不够,总会有人不明事理,会拚死都不同意,拚死要出来阻拦,想要借此编派我的不是,想借此分裂义血堂。到那个时候,就只能动手了。我史婆婆,我纪师伯,都不是义血堂的人,她们不好插这个手。”
公琦道:“在动手开货行之前,你得先找些人来商量,探探各人的口风,做到心里有数。不能等他们先发了难再说,那样太过凶险。”
这都是控驭部属的常用手段,公琦从小见得多了,并不生疏,便说出来,向苏夷月献策。
苏夷月道:“这我自然而知道,明天或是后天,呼衍除就该能出来走动,那时我一边陪他看房子,一边放出风声。风声一出,我不去找苗奋,他们也就会来找我问话。到时候,谁是怎样想的,各人都是个什么样的心思,我也就不难知道了。”
“我是说,若是真动手打起来,会很麻烦。我不是说你跟呼衍除再加上我就绝不能取胜,但还是有点难,我怕自己到时候不便公然出手跟义血堂的那些人为难。”
我纪师叔不能出手,我史婆婆不好出手,就连我自己也不好出手,只能借用你们两个的力量。但你们的武功实在并不怎么样,因此我有点犯难。这些话,却没法跟公琦直说了。
公琦想了想,说道:“你看这样行不行,就说史婆婆和你纪师伯是妙乙观派来帮呼衍除做这件事的,如此一来,她们两个也都能出手了。有了她们二位,可就万全多了,也就不怕有人不服。不过你放心,到了真要出手时,我绝不会推脱。”他这显然是要假借妙乙观的名号。
苏夷月摇头道:“不行,当初在衡山,祖师婆婆早已有言在先,说纪师伯已脱离妙乙观的籍簿,她已不能再以妙乙观的名义行事。”
公琦道:“那就说她们早已暗地里加入义血堂,也是义血堂的人,反正这话也无人能够对证。”说了这个主意,自觉从未有过如此急智,很是得意。
苏夷月道:“实在没有法子时,也只能这样试试。我今天说的话,你再也不许跟别人说,跟呼衍除也不能说。待到要跟他说时,我己自会去跟他说,不用你来多口。你先去吧,我还有话要找纪师伯她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