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栈道,路变得平缓和宽阔了。
只是沈遇和南宫翎已没了马。
要去断魂岗,路还很长,除了横穿死亡森林,现在他们走的这一条路,已是最近的了。
这一路很少再遇到江湖人士。
此时路旁农家屋顶已升起炊烟,沈遇忍不住问道:“这附近可有集镇?这样走下去,不知得走到什么时候!”
南宫翎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们都赶了一整天的路了,一路人烟荒无,现在才遇上这么个村子,我看我们不如在此借宿一宿,明日再上路。正好看能不能买上两匹马。”
沈遇道:“也好。”
他们沿着曲折小径,绕过农田,越过一条清清的溪水,走向最近的一户人家。
一个头发稀疏的老头正坐在院子里编织竹器,似乎忙得不晓得已有人到来。
直到身边的男童凑近他耳边大声喊:“爷爷,有人来了。”他这才转过头来,神情意外。
沈遇和南宫翎这时才明白原来老头耳朵有些背。
那个八九岁的男童一直好奇地盯着他们两个人看,眼底闪烁着怯意。
老头放下手中的活,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这耳朵不好使,两位这是……”
他已缓缓直起身来。
沈遇道:“我们路过此地,想在你老这里借宿一晚,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老头将他们两个请到家中。
灶台上煮着一锅洋芋,应该是晚饭,壁上没开窗,所以屋子里已很昏暗。
沈遇问道:“老人家,这里叫什么地方?”
老头往炉火中添了柴,才缓缓道:“这里叫三家集,以前很大的,虽然只住着张、王、李三姓人家,却远近的人都得来这里赶集。后来因为饥荒、瘟疫和战乱,荒废了,现在这里住的,都是旁姓,我是三姓当中唯一的一家了,我姓李,叫李三,今年六十了。”
李老头说起三家集,有些得意,有些神往,又有些失落。
洋芋已经煮熟了,香喷喷的味儿满屋子都是。
李老头把洋芋端上桌,笑道:“家里没什么好吃的,两位将就着吃。”
是简单了点,可沈遇和南宫翎已经很感激,只因这是老头和盘托出了的热情和朴实。
李老头点燃油灯,油灯下,他已满脸的皱纹,皱纹里满是沧桑,沧桑里又是一股子倔强。
他似乎对清贫的生活已很满足。
沈遇吃着洋芋问道:“老人家,这里离断魂岗还远不远?”
听到断魂岗几个字,老人全身一震,失声问道:“两位是要去断魂岗?”
南宫翎道:“是的。”
她心底也奇怪,何以这李老头反应如此激烈,眼神中都是惊恐和茫然。
李老头连连摇头道:“我劝二位最好莫去,那里太可怕,真的去不得,谁去了都是有去无回。”
李老头的孙子只顾着吃。
沈遇问道:“老人家你是不是去过那里?”
李老头回想着道:“我没去过,但听说那里盗匪出没,全是杀人不眨眼。我儿子以前做皮毛生意,有一次去北方,赶时间走了断魂岗,这一去就再没见他回来。村里人都说,他一定是在那里被害了。我一直不能信,总盼着哪一天他能回来,这都六七年过去了,我心底的希望和盼头都死了,仍是影子都不见,我想他是永远都回不来了。”
李老头说起伤心往事,神情却不及方才乍一听到“断魂岗”时反应那么大。
大概是因为时间已经实在过得太久,他已等得太久。
南宫翎叹息道:“老人家你命也真苦,爷孙俩孤苦无依的。”
李老头笑道:“姑娘你人心肠好,不过,说实在的,我这心底苦到现在,已不觉得苦了。儿子是没了,可香火没断。”
他望着他的孙子,眼里满是笑意和爱怜。
他接着补充道:“我前几日去青云镇,就听说前不久断魂岗那里死了很多人。青云镇最大的一家客栈也被大火烧毁了,听说还是老板自己放的火,天底下竟有这等怪事,我活几十年了,还是头一回遇到。”
李老头觉得是极不可思议的怪事,沈遇和南宫翎却不动容,李老头心底不免有些纳闷。
南宫翎问道:“老人家,这村子里能不能买到马?”
李老头笑道:“这村子这么穷,哪里会有马!你们真还要去断魂岗?”
南宫翎有些失望。
沈遇道:“还是要去的。”
李老头叹息着摇头。
沈遇接着问道:“这里到青云镇,得走多久?”
李老头道:“你们要去那里买马?”
沈遇确实是有这样的想法。
李老头道:“很远的,我自己去,一个来回,得三天的时间。”
沈遇和南宫翎都没料到会这样的远。明日去还是不去,两个人心底一时都有些踌躇。他们又听李老头说了些有关断魂岗的诡异传闻,这才各自睡去。第二天一早,还是赶去青云镇买了马,七天后的黄昏,他们骑着马感到了断魂岗。
那里是一片荒草萋萋的景象,天空暗沉沉的,像是要落到地上,像是要活活把人压死。
阴冷的风凄厉地刮着。
沈遇久久立于一块墓碑之前。
他的目光痴痴地盯着眼前的墓碑,像是要把墓碑看穿,像是要看出泥土中深埋的人的样子。
墓碑上“卓浪之墓”几个大字刻得粗糙,随意,草率,略显歪斜,应该是仓促间刻上去的。
这墓碑后面,还有四十几座新坟。
坟堆上的土都还是新的,一棵草也还没生长出来。
卓浪和诸葛十三已死的消息早传遍了江湖,七叶雪莲被劫,江湖上也已人尽皆知,但罗孽却似是凭空自人间消失了,踪影杳无。
沈遇没有敬香,也没有烧纸。
父亲在他生命里,一直是虚幻的,遥远的,陌生的。
而眼前的这座荒坟,近在眼前,实实在在,却更是陌生。
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他千里迢迢赶来,此时心底竟是空空的。
他连一滴眼泪都没有,只因他的血已冷。
其实又岂止是血,他全身都寒冷得要命,他心底的痛苦、愧疚和悔恨与日俱增,大山一样压着他。
几番连着经历巨大打击和伤痛,他以平静得很难让人自他神色里看出悲喜,此时他看起来已是死水一样不见波澜,内心却是暗流汹涌。
松涛低低地怒吼着,阴恻恻的,令人不寒而栗。
南宫翎望着沈遇,心疼,无力,和不忍。
沈遇终于道:“他是我的父亲,我从来没见过他,以后也再见不着了。”
其实,沈遇非但在他父亲活着之时没有见过他,甚至他父亲死了他连尸骨也未见着。
他只见着眼前这一块冷冰冰的墓碑。
南宫翎本来以为自己身世已够凄苦,想不到,恐怕沈遇身后的故事,更要离奇。
南宫翎道:“沈大哥,人死不能复生,你心底不要太痛苦了。”
沈遇缓缓道:“我没事的,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