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遇临船沿俯下身去,撩一把清冷的河水洗了洗了脸,弃船踏上河滩,沿着一条荒草荆棘里的蜿蜒小路,继续南行。一路上,也满眼都是要么荒凉,要么疮痍的残秋的景象,头顶的太阳却是暴烈而毒辣。
接近正午的时候,沈遇在路上遇到了一位商贩,一匹黑瘦的老马驮着两袋盐,他的同样黑瘦的面上,横布着一道触目的刀痕,从左额头横跨过鼻梁正中,他的面目并不丑陋,却因为这一道刀疤,而显得狰狞。
据他讲,他是在开春的时候,就离开藏地的,快一年了,还没赶回去,而且当初和他一道的十几个兄弟,都已殒命,他对自己能不能最终活着回到家里,也并没有十足的信心。他还告诉沈遇,前面不远处又一个集镇,沈遇心底打算是到那个集镇上买一匹,结果到了才发现,那地方几天前刚刚遭遇过兵灾,连一匹马也买不到。
镇上唯一的一家客栈,也只供住宿,不供饭食。据掌柜的讲,这镇上吃的东西,都被搜刮干净了。大家都是在靠着吃野菜、草根和树皮度日,甚至还有吃人的传闻,掌柜的一副身子骨,瘦得只剩下皮包裹着骨头了。
沈遇现在是这客栈里唯一的一位客人,而且,他并不打算住店的,这镇上,也很少见到什么来往的人,临街的门铺,几乎都是关闭着的,只有一家棺材铺开着,却没有棺材卖,只有一个瞎眼的老头坐在墙角晒太阳,手里捻着一窜佛珠。
沈遇又要了一壶茶,掌柜的上了茶以后,还坐在一旁,闲聊着那个棺材铺的老瞎子一家的事,他那副神情,似是很乐意于这样从他人的悲惨的生活里,寻找一些可供咀嚼的趣味来咀嚼。沈遇有些憎恶眼前这个人的唠叨了。他倒了一碗茶,望向那边墙角坐着的棺材铺的老瞎子,不知道他是怎样活下来的。
沈遇摸出两文碎银放到桌上,他打算喝完这一壶茶就走了。
掌柜的把注意力从闲话里收回来,走过来拾起桌上的碎银,神情略微有些失望地朝沈遇问道:“官爷这是不打算不住店了?”
沈遇道:“不住了,对了,那个老人,他家里还有人吗?”
掌柜的摇头叹息道:“没有了。他儿子其实在镇子外的山脚下被杀死了,他不知道,他还在等,一天一天地等,也挺可怜的。”
沈遇问道:“是被官兵杀死的?”
掌柜的道:“不是,是山上的土匪,他媳妇被山上的土匪掳去了,他去想去山上要人,结果死在了山脚下。已经是两三个月以前的事了,那时候虽然闹土匪,但还算太平,不像现在,又是土匪又是兵的,日子简直过不成了!”
沈遇道:“老人的儿媳,应该还活着吧?”
掌柜的道:“这就难说了,就算还活着,进了土匪窝,那也跟没了是一样的了。”
沈遇想了想,掌柜的说的,也不是不合情理,事实上,对于乱世里的普通老百姓来说,军匪都无疑是洪水猛兽,他们自己招惹不起的。念及此,沈遇心底已做了一个决定,他决定要为这个孤苦无依的老人,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沈遇接着问道:“这帮匪徒,是否还在这附近?”
掌柜的道:“还在,就是北面的青石山上,出了镇子,往北那条小路两炷香的时间,大概就能走到,官爷问这个干什么?”
沈遇道:“我想去那里看看。”
掌柜的望了望沈遇背上的刀,问道:“官爷莫非是想去那土匪窝里救人?据说那个叫岳鹏的匪首,可是个十分厉害的人物!官爷您可千万要小心。”
沈遇点了点头,喝完碗里的茶,起身辞行。
掌柜的道:“官爷要是还住店的话,回头再来啊。”
沈遇走出镇子,找到那条两旁荒草丛生的小路,一路朝北行去。到了山脚下,发现山上的路,十分的险峻和陡峭。而且,设了重重的关卡,只不过这些关卡,根本拦不住沈遇的。沈遇才往山上没过几个关卡,就已震动了山上的匪首岳鹏,自他率众到山上安营扎寨以来,还没遇到过敢于如此明目张胆地公然闯山挑衅的人!
岳鹏坐在议事大厅的座椅上,睁大眼睛,怒视着前来报信的小头目,冷声道:“一群废物!来的是什么人,可查清楚了?”
小头目道:“来人身份还不清楚,不像这一带的人。”
岳鹏道:“连来人什么身份都没搞清楚,你来这里做什么!”
小头目道:“大哥,对方武功实在太高了,我们根本没法抵挡!那人很快就会杀到这里,大哥你还是赶紧走吧,离开这里,到其他山头暂且避一避!”
岳鹏忽地拍案而起,狂怒地笑道:“躲避,笑话,老子怕过谁,老子连天王老子都不怕,你让老子躲起来!”
他这话才说完,大厅里忽地已多了一道身影,沈遇已来到厅中,已近在岳鹏眼前,岳鹏自己顿时也有些怔住了,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沈遇凝视着岳鹏道:“你就是岳鹏?”
岳鹏提高声音道:“老子就是,有何指教?”
沈遇道:“镇子上棺材铺老瞎子的儿媳,是你掳上山来的?”
岳鹏狂傲地道:“这又关你何事?”
沈遇道:“人在哪里?我要你放她下山!”
这时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个妇人,约莫三十来岁,圆脸盘,扎一块青色头巾。
岳鹏望着这妇人道:“三凤,你来做什么?”
“我听说贼人闯上山来了......”这个叫三凤的妇人冷冷地盯着沈遇,看沈遇这样年轻和斯文,似乎觉得有些难以置信,问道:“我们当家的,哪条路上得罪你了?”
岳鹏喝道:“三凤!”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先前那个小头目朝妇人低声道:“凤嫂,这厮说要让大哥放你下山。”
沈遇听得这话,心底不免觉得很是诧异,从这个小头目对这妇人的称呼看来,这妇人就是棺材铺老瞎子的儿媳无疑的了,可是照目下情形看,她跟这匪首岳鹏的关系,很是非同一般,绝对不像是被绑上山来的。从她的神情看来,她对岳鹏,是那样的关切......
三凤死盯着沈遇问道:“你要我下山?你是我什么人?我跟你有什么关系?”
岳鹏也跟着冷声道:“你到底是何人?”
沈遇道:“我只是一个路人。”
那妇人的问题,他没有回答。此时他已隐隐感觉到,这整个的事情,似乎并不是镇子上客栈掌柜所讲的那样。
三凤道:“路人,路人你为什么要管我们的事?”
沈遇道:“你不是被绑上山来的?”
三凤气势汹汹地道:“谁跟你说我是被绑上山来的?再说,我是不是被绑上山来的,又跟你有什么瓜葛?”
沈遇没料到,自己本是一片好意,没想到,此刻却是有些被逼得无言以对。
岳鹏紧跟着逼问道:“你擅闯我青石联盟,究竟欲意何为?”
沈遇坦言道:“我只是觉得镇子上棺材铺的那个老人可怜,所以我想帮他,不过这事情,好像是一个误会......”
三凤冷声下了逐客令,道:“既然是误会,那我们这青石山也不留你了!”
岳鹏道:“且慢,这青石山,岂能说是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要走,也是跟老子比过以后再走!”
沈遇道:“也罢,正好我也还有一件事情,想要请教......”
岳鹏道:“打完再说!亮兵器吧!”
沈遇道:“我不用。”
三凤担心地道:“鹏哥......”
岳鹏道:“你先退下!这小子,也太狂妄了,看刀!”
沈遇避开迎面劈到的刀锋,斜出一指,悠忽间便制住了岳鹏的穴道,谁也没料到,沈遇竟然一招就将他制住,岳鹏更是面目涨得通红,怒道:“老子认了,要杀要剐,随便就是!”
三凤见此情形,急道:“你不要伤害他!”
沈遇也没有要伤害岳鹏的意思,制住岳鹏的穴道,他便收手了。
岳鹏道:“你求他做什么!”
沈遇道:“我也并没有想要伤害岳兄的意思,只是有一件事情请教。”
三凤紧张的神情略微放松了一些,问道:“什么事情?”
沈遇道:“棺材铺那个老人的儿子,是怎么死的?”
三凤道:“在山脚下,给毒蛇咬死了的。”
沈遇道:“当真是这样,我在镇子上的时候,客栈掌柜的跟我说,他是在山脚下被杀死了的,而你,则是被掳上山来的。”
三凤道:“我说的,可都是句句属实。我们都是因为这乱世,活不下去了,才一起上山的,结果,我们在山脚下,遇见一种很可怕毒蛇,他是为了救我。”
沈遇替岳鹏解开了穴道,致歉道:“那我还真是太冒犯了,在此向各位道歉!”
岳鹏见沈遇态度诚恳,心底也便不计较,只道:“既然只是一个误会,那咱们,这也算得是不打不相识!不知道兄弟如何称呼?
沈遇道:“我叫沈遇。”
岳鹏朗声笑道:“哈哈,原来是一刀名动江湖的沈兄弟啊,我岳鹏败在你手上,那也是我的荣光!只是不知沈兄弟这是因为何事路过此地?”
沈遇道:“我是到藏地,看望朋友回来。”
岳鹏道:“沈兄弟这么好的一身本事,要是不介意的话,不如就留在我们青石联盟,兄弟你要是愿意的话,这青石联盟的第一把交椅,我岳鹏愿意让出来给兄弟坐,兄弟你带领我们大家,轰轰烈烈干一番大事情!”
沈遇推辞道:“这可万万不行的。”
岳鹏道:“怎么,兄弟你这是,瞧不起我们这一帮人?”
沈遇道:“这倒不是,只是......”
岳鹏打断了沈遇的话,道:“既然不是,那还推辞什么,兄弟你是不知道,我岳鹏对你这一身本事,我是打心底里又羡慕又嫉妒,我们青石联盟,正需要有像你这样有着大本事的人来领导!”
沈遇道:“这真的不行啊!”
岳鹏道:“兄弟你就别再推辞了,大丈夫生在天地间,最怕就是无用武之地,你可不能辜负了自己一身本事!”
三凤望着岳鹏道:“鹏哥,你怎么只顾着说话,都不赶快请沈兄弟坐。”
岳鹏道:“你看,我这一高兴,就只顾着说话了,来,沈兄弟坐。三凤,你问问弟兄们,那几只叫花鸡烤熟了没,熟了拿来下酒,我得和沈兄弟好好同饮一番!”
岳鹏热情地拉起沈遇在自己身旁的座位坐下了,接着道:“沈兄弟,我刚刚跟你说的事情,你再想想。”
其余人也都各自找地方坐下了。岳鹏和三凤心底都已把沈遇当做了亲兄弟一般。
沈遇道:“岳兄这番盛情,小弟实在感激不尽,只是一来小弟年纪尚幼,才轻学浅,不足以担当重任,再者,小弟还有许多的事情缠身。”
岳鹏道:“这有什么,只要你留下来,你的事情,就是我们大伙的事情。至于说到本事,你的本事,可是大伙有目共睹的!”
三凤这时也回到厅中,劝道:“沈兄弟,你就留下来吧,我看鹏大哥他是真的很喜欢你,从来见他这么高兴过。”
沈遇道:“能够认识三凤嫂子和岳大哥,我也很高兴,只是你们这番好意和盛情,小弟我实在是只能心领。”
岳鹏颇为遗憾地道:“也罢,这事暂且不论,沈兄弟风尘劳顿,先给沈兄弟接风洗尘!”于是起身将沈遇沿引至另外一间已经摆上酒席的屋子,依次入了座,才道:“上酒,沈兄弟,改日我再给引荐另外几个山头的兄弟。”
沈遇端起酒碗,起身道:“岳兄,这一碗酒,小弟敬你和三凤嫂子!”
喝完碗里的酒,三凤忽然朝沈遇问道:“不知沈兄弟成家了没有?”
沈遇道:“还不曾。”
三凤笑道:“欧阳山主有个女儿,人长得标致,要不是怕乱了辈分,真相引荐沈兄弟你们认识认识,那丫头,这些山头,没一个她看得入眼的,我一见到沈兄弟你,倒觉得模样儿挺般配的,你们俩。沈兄弟你觉得怎么样,明儿个我把欧阳侄女叫过来?”
沈遇赶忙拒绝道:“三凤嫂子,这可使不得!”
岳鹏笑道:“沈兄弟你怕什么!”
沈遇道:“真的使不得。”
岳鹏道:“好,既然沈兄弟说使不得,那三凤你也别强人所难,沈兄弟吃菜,尝尝这叫花鸡,这可是我在丐帮的时候,学会的手艺。只可惜山上这帮弟兄,笨手笨脚的,怎么教也学不好!今日就将就着吃,改日我再为沈兄弟亲自露一手。”
沈遇问道:“岳兄原来是丐帮的弟子?”
岳鹏道:“这倒不是,我以前是少林寺的砍僧,离开少林以后,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干过,就是没干成过一件像样的事情,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经商赔了本欠下债到处躲债,实在没办法了,就扮过一阵叫花子,烤叫花鸡的手艺,就是那时学会的。只可惜丐帮的功夫,那时一招半式也没学到。”
沈遇吃了一只鸡腿,又喝下去两碗酒,想了想,才道:“三凤嫂子,小弟心中还有一个疑惑,不知当不当讲?”
岳鹏道:“咱们是好兄弟,有什么话,但讲便是。”
沈遇道:“三凤嫂子既然没事,为何不回家一趟?”
岳鹏道:“这事,我也劝过她的,她不愿回去,有她的不得已。”
三凤跟着解释道:“回去也只不过是徒使老人家伤心,倒不如就让他那样等着,也没什么不好。更何况,现在我既然已经跟鹏大哥在一起了,那就更不能回去了。”
岳鹏道:“老人家一个人孤苦无依的,是很可怜,但是有什么法子呢,这乱世里,更多的是家破人亡走投无路的人,山上的弟兄,隔不久就会给老人家送去衣食用度的,我们也只能做到这些了!”
沈遇道:“还是岳兄和三凤嫂子想得周全,小弟倒是没有想到这一层。”
沈遇又喝了一碗酒,就已稍稍感觉有些不胜酒力了。这时,屋子里奔进来一个扎青色头巾的少年,年纪看起来不比沈遇大多少,他因为见到沈遇在,所以拜见了岳鹏之后,一时显得欲言又止。
岳鹏吩咐道:“沈兄弟是自己人,那边什么消息,但说无妨。”
少年道:“南方军被阻挡在娄山关以南了。这次朝廷派去南方坐镇的,据说是司徒尧,所以,在那里对峙已有好些时日了。司马将军亲自指挥,攻打了好几次,据说非但没能够突破那一道防线,而且还损失不小。”
岳鹏沉吟道:“难怪,我说呢,怎么一直没有南方军的消息!你先下去吧。”
少年退下以后,沈遇才问道:“岳兄打听司马翎军队的消息这是......?”
岳鹏笑道:“我是想,单凭我们这三两千个人,做不成什么事情的,听说南方军一路北上势如破竹,气势可不小,我就想带着弟兄们去投奔,可是已经好些时日了,不见南方军打过来,这才派人去打探的。”
沈遇道:“原来是这样,其实我这一行,原本也是要去司马翎军中的。”
岳鹏喜道:“原来沈兄弟也是要去投奔南方军,难怪我们青石联盟留不住你,不过,沈兄弟要是愿意的话,不如就留在这里等吧,等南方军来了,带上青石联盟的弟兄一起去投奔,你看如何?”
沈遇道:“我不是去投奔司马翎,我只是去那里见一个人。”
岳鹏道:“沈兄弟这是要去见世面人,当今之世,难道还有比司马翎更有威望的人物?”
沈遇道:“我要去见的,是诸葛十三。”
岳鹏道:“诸葛十三,莫非,沈兄弟是为了传说中的七叶雪莲?”
沈遇道:“这倒不是,我只是有些事情,想向这个人当面讨教。不知可否向岳兄讨一匹马?”
岳鹏道:“这么说来,沈兄弟还是急着要走?”
沈遇道:“我怕我去晚了,见不着诸葛十三。”
岳鹏道:“沈兄弟既然执意要走,别说是一匹马,只要是这山上有的,你想要什么,只管拿去便是。”
沈遇道:“多谢岳兄,一匹马就够了。”
岳鹏道:“明日再走可行?”
沈遇道:“不了,今晚月色好,正适合赶路。”
岳鹏见沈遇去意坚决,也不再挽留,大声朝底下人吩咐:“去,给沈兄弟把我那匹汗血宝马牵来。”
沈遇道:“岳兄,只要一匹普通马匹就好。”
岳鹏道:“你我是兄弟,还客气什么,既然是赶路,那坐骑当然得是越神骏越好!我是觉得跟沈兄弟有缘,沈兄弟要是愿意的话,你我就当着这屋外的朗月星空,结为异性兄弟,如何?”
沈遇道:“既是有缘与大哥相识,小弟又岂会有什么不愿意的?”
岳鹏道:“那好,咱们这就到外面行结拜之礼。”
说罢,拉起沈遇的手,便往外大踏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