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纸奇墨,写不尽江湖事;碎言万语,道不完江湖情。光景如水流,恩怨随风凝。转眼间,已是到了明洪武十七年。
秋雨飘渺,氤氲漫天。
在扬州保障湖畔,正有两人撑伞注视着这宽阔的湖面,随来的秋风吹散了湖面的氤氲白雾,也将许多秋雨吹进了撑伞人的身上。
在伞下有一名约莫十来岁的孩儿,他生得眉清目秀,穿着一身淡蓝色的衣裳。这一阵风吹来,使他不禁拢了拢衣裳,抬眼望见身边中年人的衣裳已湿了半边,仍似未曾察觉,便用手轻轻扯了他衣角,轻声道:“爹,雨吹进来了。”
中年人反省过来,低首摸了摸他的头,浮现笑容,却不开口。
孩儿便又用手指了指湖面,轻声道:“爹,当年你与娘亲,便是在这里认识的么?”他面上露出一股稚嫩的疑惑。
因为这秋雨的缘故,此时湖面并无游船划过,连这平时喧嚷的大道,都影无人踪。中年人凝望湖面,只见秋雨落在湖面,荡起一方涟漪,平静道:“念卿,当年爹与你娘亲,并不是在这里相识,却也算得上在这里相识。”他忍不住低头,回想起那一年,一只粉菱装饰的大船缓行在这湖面上……
这中年人便是沈飞宇,当年武林大会上,张天正与林长风双双殒命,张莺莺受了阴寒毒掌,余人凤因情悄然离去,梅沧然也不知身在何处。他那时回想起淡泊江湖的二师兄卓文林;回忆起那半年来的种种遭遇,一时心情抑郁不能自已,激荡真气纵声长啸。在那长啸声中,疾奔而去。
后来他携着张莺莺隐于山林,专心替她疗伤,却不知那究竟是什么毒掌,任他费尽生平武学,也无法治愈她的伤势,反而一日重于一日。这时他想起石平之似乎识得,一路又赶至丐帮滁州分坛,向他讨教。
这时他也才得知,原来这掌唤作‘寒若般那掌’,正是那大元高手噶尔笑笑的独门绝技。身中此毒掌,除非自身真气强于施掌之人,运气逼出,否则便要忍受每月一次的阴寒袭身之苦。而那阴寒之气无法逼出,顺着周身经脉逆转,到得奇经八脉皆有阴寒之气,便是殒命之时。
他那时听得仿若天旋地转,想不到那恶人竟然是武林人士闻风丧胆的噶尔笑笑。他虽自负武功高强,却独挽救不了心上人的性命。这般滋味,当教他抑郁难当,无法自拔,险些与张莺莺一同共赴黄泉。
石平之向他提出三策计谋,或能救得张莺莺,其一是寻得千年灵芝王,托由丐帮弟子找寻;其二便是向武当派求见张真人,凭他百多岁的强横真气,或能逼出这阴寒之气;其三当是那流传一百多年的《洛图经》,若是得之或能参悟其中奥妙,救得她一命。
那许少通夺得《洛图经》,近半年无人知晓他的行踪,若是去寻,不知要找到何年何月,而千年灵芝王,更是如大海捞针,难以寻觅。唯有张真人,或许能见他一面。
他急急携着张莺莺来到湖北武当山,一路奔上武当派,得俞莲舟盛情款待,却被告知张真人早年出游,至今未归,便是七位亲弟子,也不知他的行踪。
在武当派足等了一月有余,仍是毫无收获,正值绝望之际,恰逢有丐帮弟子寻来,说有人寻他。一问之下,才得知竟是奉天教地正使现在滁州城内。
他眼见等不到张真人归来,便与张莺莺一同离开武当派,来到滁州分坛,见到了身受重伤的地正使,听他一说,这时才得知武林大会过后,奉天教众一路风云兼程,赶回扬州。谁知行至半程,那杨不凡突然出现,打伤了天正使、地正使二人,还抢去了林长风的尸首,危难之际,天正使让他去丐帮找寻沈大侠,自己独自阻拦杨不凡。
尚未说完,地正使忽然没了声息。原来他武林大会已是受了重伤,又病躯赶路不分昼夜,全仗着一股信念,这时他见得沈飞宇,已是膏肓之际,便再也支撑不住。
这时他忽得想起大师兄的嘱托,心中颇为愧疚,算算日子,蹭的立起,留下张莺莺,独身一人赶往奉天教。待他寻到之时,却发现原本辉煌的建筑,早已化为一片灰烬。
他在那灰烬前独站了三天三夜,才疲倦的回了丐帮分坛。
自此,他与张莺莺浪迹江湖,一面找寻噶尔笑笑与杨不凡;一面打探那许少通的下落。
直至张莺莺香消玉殒之时,也未能寻到他三人任何踪迹。眼见挚爱离故,又未能全了大师兄的嘱托,心中万念俱灰,又起了轻生念头,但那个襁褓中的婴儿,却让他打消了念头。
“爹爹你瞧,好大的一条船!”小念卿一声惊呼,双手比划。
沈飞宇寻眼望去,只见霭霭白雾里,果然现出一条古铜色的大船,正往这边缓缓行来。船未至,已听见一阵飘渺的声音:
“烟波浩浩三千里,雨未歇,风不住。浮浪涛无,江船伴酒渡。总是问秋春何处,无计寻春,翻云覆成离恨苦。自古多情空折泪,鬓霜凄切,朝不复暮。”
听这语声,念词的分明是个书生,多半是扬州本地的官家子弟,只是这声音中浑而不绵,长而不断,分明又是江湖子弟,待他一词念完,大船离湖岸不过三丈之距,当即停住不行。
小念卿欢喜道:“爹,你看这大船,怎么停住了?”他似在询问,其实不过想上去瞧瞧。
沈飞宇如何不明白,露出微笑来,抚摸他的脑袋,盯着那船面。
倏然,只见那船舱里走出来一个白袍书生,一手撑伞,一手执剑,朗唱道:“琅琊复行举风清,滁州分晓英雄行。十堰堪外破奸计,九幽一出慑武林。一声长啸惊鸿面,天下谁人不识君。”
只听他唱第一句时,气舒而缓,虽凝犹散,唱到第二句,已是字字珠玑,谈吐有落,到第三句时,声调转高,仿若大浪滔起,气势如虹,第四句忽而急促,像是大浪扑面,迎风昭昭。他第五六句便如风浪残灭,渐缓落下,平平无奇,却又余声未绝,缓缓寥寥。吟唱甫毕,显是心胸辽阔,一时激荡,不由得大笑三声,收拢油伞,将那长剑放进,抱拳道:“沈大侠,华山弟子风不行有僭,还望原宥。”
沈飞宇点一点头,淡淡道:“华山派么?不知风少侠寻沈某,有甚么事?”
风不行微微一笑,低首道:“在下久仰沈大侠盛名,为人侠义,武功更是高强,小子不才,特来请沈大侠指教。”他说的轻飘飘,犹如行走吃饭,可见人之本色。须知任何武学门派,最是忌讳向外人请教,如此作为,必要教他人轻视,于自家门派声名有损。更何况尊为武林八大派之一的华山派。
沈飞宇观他面色,已知他心中所想,微笑道:“风少侠之名,沈某亦有耳闻,听闻近年来武林出了两个恶人,一人是西北塞外的罗千手,人称“千手修罗”,另外一人便是川蜀之地的秦无踪,人称“鬼魅恶”,他二人去年给人发现尸首,都是一剑刺喉,都说是华山派新秀风不行所作,便是你么?”
风不行听他一一道来,说的清清楚楚,不免一愕,漫天的秋雨将他浑身湿透,犹自不觉。他低首道:“正是小子,原来沈大侠亦有耳闻。倒令小子一番惊诈。”沈飞宇道:“他二人恶名在外,武功想必不差,风少侠既然能除去这两个恶人,武功自是更为卓绝,又何须沈某指教?”
风不行听他说完,知是给拒绝了,心中微觉遗憾,双目也黯淡一些。心想:“我本是抱着希望,费了极大的气力才寻到沈大侠,谁又想到,竟是白费功夫。”但他心胸开阔,旋即恢复神采,向这天上望着,只见不远处一片乌云拢过来,显是要下暴雨了。心胸顿时一股澎湃之感涌然而出,向着他道:“沈大侠,在下自钦佩你的侠义之道。拿这武林一说,看似风平浪静,恐怕不久将如这天上般,风起云涌。小子自幼得恩师淳淳善诱,虽人薄言微,也自心系武林安危,内有那杨不凡俟机为祸,外有那噶尔笑笑虎视眈眈。这天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小子身为华山弟子,亦是想行走江湖,行侠仗义,非有一番极高的武学不成。而武学之道,长途漫漫,唯有不断挑战,方能更上一层。”说完这番话,只觉心中坦荡,似无迂阻,男儿生如世,可为可不为。
沈飞宇见他七尺秀躯,昂立于船头,似有一股百折不挠的气魄,双目露出赞赏。他心知武林人士,多高于眼见,向来不愿屈折人下。回想当初,他初入江湖,也如这般激荡胸怀,立志行侠仗义。岂知江湖险恶,实为人能预料。而武学一道,更如单舟搏浪,遇风不折首,顺水亦可舟,顺势而为,才是武学的根本。倘若今日指点一番,日后他势必更上一层,明心可鉴,赤子真诚,造福武林,也是一桩极大的好事。
沈飞宇朗声道:“风少侠,你日后行走江湖,可否替沈某做一件事?”风不行听他如此言语,已料到事忽变化,心中不由高兴,爽朗道:“沈大侠之言,小子必定铭记在心,不敢有僭。”
“风少侠只需替我寻一寻噶尔笑笑与杨不凡的下落,沈某先行谢过了。”沈飞宇又瞧着小念卿,微笑道:“念卿,爹这就带你登船瞧一瞧。”不待小念卿欢喜惊呼,已一把拥住他,足尖一点,轻飘飘落在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