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县往北,翻过一片山岭,即至子牙河。
此河的北岸,即是顺天府最南端。
冯煜问过路,知晓这已是到达顺天府最快的道路。等过了子牙河,再行两县之地,就可顺着泸水乘船北往,一路抵达京城所在。如这般南北连通的大路,通常不会遇上什么妖邪鬼怪。
故冯煜听得管事之言,不仅没畏怯,反是眼睛一亮,问道:“哦,这位管事,为何就不能走梅花岭了呢?”
那管事左右看了下,仿似生怕被什么不可言说之物听见了那般:“那梅花岭上,近来正闹鬼呢!”
冯煜兴致陡起,问道:“怎么个闹鬼法?”
管事见冯煜问得荒谬,皱起了眉,还道他不相信自己言语,争道:“小道长,吾可不是胡言,据吾所知,近几天里已有好些人不明就里闯进梅花岭,俱都消失无踪,尸骨无存呐!临近村镇里的百姓一块凑了些银钱,请了法师入山,也没能降服那鬼怪,只那法师有个弟子逃出,方才传出这些消息,你可不能不信!”
寻常法师降服不了,首先便排除最下级的枉死阴魂。
且能接连害了这么多人,至少也是个凶狠的厉鬼!不过那鬼物对付得了法师,可却让法师的弟子逃出,显然上限不高。应付这种层次的鬼物,冯煜自觉绰绰有余,当然不会避开。
“管事谆谆肺腑之言,我当然是相信的。”冯煜笑着安抚,“可你也见到我的身份,驱鬼伏魔真是分内职责,焉能退避?”
管事劝道:“你年纪轻轻的,能学到什么有用的本事?小道长,听吾一句劝,莫要逞勇好强,从东边静县绕路过去罢!”
冯煜无奈又感慨。
只好执意要去,那管事见当真劝服不得,也毫无办法。
离开时冯煜对他道:“待我平息梅花岭鬼患,会在子牙河北岸的城县留下消息。你们若绕行过了梅花岭,可去城县打听,有消息的话,那便说明鬼患已平,回来就可以再走梅花岭了。”
说完此言,冯煜大步往山岭而去。
梅花岭乃属山地,此处土壤受盐碱祸害较低,故植被比平旷荒野更加繁茂。不过冬日大雪之下,山中除了少许松、柏一类树木之外,其余林木枝黄叶落,颇为萧索。又在大雪之下,那些光秃秃的枝丫笼上雪屑,白茫茫一片颇为清冷。
起初山上未见梅花。
甚至别说梅花,梅树也没见到一棵。
一直到一日将尽,冯煜彻底深入山岭之中,渐渐地,在那清冷的寒风里嗅到一股暗香,放眼四顾,这才寻到雪地里不起眼的几株梅树。
越往后,梅树越多。
渐渐地大雪也遮掩不住梅花凌霜傲雪的风姿,若有饱读诗书的书生在此,眼见这苍莽大地、雪花飞舞,凛冬腊梅灿然绽放,少不得要吟诵几句诗篇抒怀。
冯煜能读书识字,可让他吟诗作对,那就太过为难他了。
不过眼见梅林成海、花香馥郁,冯煜看得赞叹时,也不禁背诵一句“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煞有介事地品味一阵,也算附庸风雅了。
天色渐暗。
冯煜复往前行,在大路边上忽地见到一条小路。那小路虽覆盖上雪屑,可就显露的痕迹,也能看出那条小路人迹繁多。他心念微动,顺着小路往前,走了约莫半刻钟,前方豁然有处避风遮雪的山洞。
略一寻思,顿时明了。
以行人、客商的脚程,自青县出发一口气翻过梅花岭有些够呛。故此寻到这山洞,用作往来疲乏时候暂歇之地。也是近来梅花岭上闹鬼闹得厉害,但凡消息灵通些的,都不再往岭上来。
故此那山洞一片冷清。
冯煜走进洞中,除了遍地人迹之外,竟还能寻到垒砌好的简易灶台、火塘,最里面竟还储存了许多干燥的木柴。冯煜轻松地点起火,火焰驱散了只身在外的冷清与孤寂。
如此寒冬,若能炖上一锅热汤,当属美事。
遗憾的是梅花岭上大雪纷飞,冯煜一路行来,没采到什么合用的山珍。他翻了翻自己的储物法器,用以伪装的包袱随手丢开一旁,无奈地发现他别说炖汤了,便是食物也只剩两块冷硬的干粮,酒倒是还剩了半坛。
莫非今晚得冷酒佐干粮?
眼瞅着外边天还没黑尽,冯煜寻思那岭上的鬼怪或许还没出门,便提着“却邪”出了山洞,借着最后微弱的天光在梅林中寻了半晌,终于寻到只灰毛野兔。面对冯煜热情相邀,野兔双脚一蹬,应下共赴寒夜晚餐之约,遂回到山洞。
略去清理、烹饪等琐屑之事,约莫一个时辰之后,冯煜在冬夜收获一只椒香美味的烤兔。顺带着温了下半坛酒,冯煜得享一顿美餐,当真舒服而又满足。
只是,当冯煜将最后一口酒饮尽。
山洞之外,黑沉沉的一片,除了那呼呼的风声卷动雪屑纷飞以外,并没能见到其他什么异样。
冯煜皱了皱眉,心中暗道:怎么还没来?
他拨弄着火塘里的木柴,如是百无聊赖地等到子时前后,仍不见有半点动静。冯煜起身往山洞外望了一圈,目光所及,也没有发现什么邪异的气息。
他有些怀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道袍,忖道:莫非是这身袍子吓住了对方?
想了想,起身取来那个包袱。
包袱里面装着一身寻常的灰布衣袍,冯煜取来换了。又寻思着,传言之中,书生一类最是吸引鬼魅,要不自己扮做书生,掏本书出来装模作样一番?
只是他在储物法器里翻了翻,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寻常书生学的那些“四书五经”。《道德真经》倒有一部,可他若是颂念这部经文,以他的身份跟脚哪怕不用法力,也几乎能与高僧大德颂念的伏魔经文相当!
恢弘大道真言之下,怕是什么魑魅魍魉都给吓跑了。
冯煜只好把封面翻过去,经文卷成一束,学着寻常书生背诵经义那般,一手执书,一手背负身后,来回踱步中摇头晃脑地念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
又折腾了半晌,仍没见动静。
冯煜顿时无奈,只好收起道书,添加了些柴火,“嗖”地打出几道符,尽数没入山洞岩壁里边以做预警。而他自己则寻了个暖和舒适的位置,把包袱往脑后一垫,自行睡起觉来。
山洞外,寒风猎猎,雪花飞舞。
一切冷清如昔。
等到下半夜,不知不觉中寒风渐止,下了许久的雪也随之停歇。
冬夜一时显得格外安静。
仿佛远处积雪压断枯枝的声音,都能在很远的地方听到。
如此静寂之下,忽地有一阵怪风,从洞外吹到了山洞之内。
冯煜几乎瞬时间便睁开了双眼,嘴角露出一个释然笑意:等了大半夜,终于来了么?
他悄悄运转法力,将那几道警戒灵符毁去,复又闭目假暝。
顿了片刻,一股晦涩隐秘的波动,悄然拂过山洞。紧接着,静寂的山野忽然响起一阵喜庆的唢呐声,嘈杂而含糊的说话声、脚步声由远及近,到了近处,那声音越发明显。
忽有雾气涌动,一支身穿喜袍的迎亲队伍从中现身。那队伍里人数颇多,有举牌的,有吹、敲乐器的,有抬着红礼与花轿的,满满当当一二十人,吹吹打打行来,十分热闹。
通常,山野里如此突兀的一支迎亲队伍,仍谁见了都会心生警惕。
不过冯煜是懂行的,他觉察到早在迎亲队伍出现以前,那鬼魅就已经开始出招了。如果是寻常商旅,这会儿被唢呐、锣鼓的声音惊醒,他们也不会感觉奇怪,而是如同平常见到迎亲队伍那般反应。
冯煜心中感叹不已!
果然不愧是外边野蛮生长的鬼魅,花招就是多,不似石堰村中被那邪恶土地催生出来的速成品,只知一味地蛮横袭杀,根本不懂得运用自己身为鬼魅的优势。
想起之前梅花岭下商队管事所言,冯煜眼珠转了转,无声地笑了下:好罢,等了大半夜,你想玩儿,道爷便看你究竟能玩出什么花样儿!
当即“嗯~”地一声,如梦初醒那般伸了伸懒腰,捂着嘴打了个呵欠。
此时迎亲队伍接近,冯煜恍如刚刚觉察,惊讶地起身,循着声音走到山洞之外。远处,雾气淡了些,迎亲队伍由远而近,速度颇快。那鬼魅许是以为冯煜早已中了招,故遮掩得十分粗糙。
一群人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在山间道路上竟走的比马车还快!若只是这般倒也罢了,那一二十个举牌、抬轿、吹打乐器的迎亲成员,居然行走间连脚都没落过地!
冯煜叹了口气。
努力克制自己的目光,不去看那些人的脚底下。
可当他把注意力放在迎亲队伍成员身上,立时又瞧出了破绽。那一个个成员面目僵硬,表情滞讷,脸上涂着极不协调的红色、白色颜料,身躯棱角分明,冯煜只一眼就看出对方纸人的身份!
他顿时心中一凛!
明白了自己眼下面临的最大难题,居然是如何表情自如地装作什么也没看穿,否则这出戏就要演不下去啦!
迎亲队伍在冯煜面前停下,一个管家模样的纸人朝他走来。
冯煜连忙做书生模样,揖礼相询:“敢问客从何来?”
那管家发出爽朗笑声,配合他那僵硬的脸,差点让冯煜没忍住笑出来:“我家小姐乃梅县人士,欲往青县而去,今日正是我家小姐与青县张相公大喜之日!能在此遇上先生也是缘分,些许礼物沾沾喜气,先生莫要嫌弃!”
那纸人管家取出红纸包裹的“喜礼”,径直往冯煜手中塞过来。
冯煜眉头一跳。
那红纸之下,包裹之物的阴气简直浓郁到化不开,什么“沾沾喜气”,寻常人真要接了这“喜礼”,怕是得把自己魂儿都赔上!
哪怕以冯煜角度来看,那玩意儿也邪异、恶心得紧!
可自己搭起的戏台子,就这么掀翻了,先前的努力不就浪费了吗?还不如直接见面就开打呢!当即咬了咬牙,忍住恶心收下“喜礼”,立时便往怀里一揣,那“猴急”的模样让管家纸人的脸上都露出僵硬的欢喜之色。
殊不知,冯煜怀中别的不多,灵符倒是有厚厚一摞。
那玩意儿想影响到冯煜,简直痴人说梦了!
见冯煜接了“喜礼”,纸人管家只以为对方中招已深,越是不加掩饰,刚才还说“今日是大喜之日”,转个眼立马换了话说道:“哎呀,没想到雪下得这么大,前方道路难行,今日怕是赶不到青县了。不如就在此歇上半日,等雪停了再走,先生,不会打扰到你吧?”
冯煜服气,果然这“鬼话”说起来,是完全无需遵从什么逻辑、道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