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上)
【三万五千年后】
近些日子,我开的花愈发红艳了。
作为一株修行了千年的木棉,这点成绩多少还是令我有些心虚,谷中的人都说百年化形,千年飞升,而我已有千年的根基,却还是一株恪守本分的木棉。
这千年来,我这株上进的木棉昼看云卷云舒,夜观斗转星移,吐纳调息,灵元颇为清明,已然达到了日日开花、花开不谢的境界,可不知为何,就是化不得人形。
然,谷中的人却都对我赞不绝口,“你看看,这木棉花红似火,蕊红如焰,妙哉妙哉!一看便知仙根深种,他日飞升,必定名列花仙谱前三。”
虽说这话在我听来很是受用,但反观我那粗壮的树杈子一天天的伸展蔓延开来,几乎就要遮去半多个谷,我却丝毫没有要化人形的迹象,我不得不怀疑,他们这番话只是因未见过世面而胡言乱语忽悠我的罢了。
今日,子衿又没有来抚琴,我已有五日未见他,不知他去了何处?
慕子衿,当今榣山掌门,位列上仙,我的挚友。
我初有神识那一日该是我百岁之时,他就独自一人背着一把琴站在离忧谷的入口,墨色长发只一支古竹轻轻挽起,眉眼间如烟雾萦绕却又清澈无比,腰间坠着一颗淡色明珠,珠内偶尔有红光微微一闪。我彼时才刚有意识,虽难以理解他的长相在六界是何等倾国倾城,却仍凭借我那优异的第六感在心底感概道:翩翩君子,俊朗无双。
他缓步走到我硕大的躯干之下,接了一瓣落花在手心摩挲了片刻,似是在抚摸心爱之物般小心翼翼。
“你从前总是缠着我抚琴,我却总担心净梵的神力会伤到你,故而从未好好的为你弹奏一曲,今日想起来确实好笑,那时我竟真将你当作了花妖。”他一人自言自语道,却将目光投落在我的躯干上,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抖了抖身子,飘落了一地的落花。
不知他所说的那个人,是谁?
我默然看着他席地而坐,白皙的指尖划过一根一根琴弦,琴音虽动听,却不知为何总让人觉得有些伤悲。
就这般一日复一日,九百年时光一如白驹过隙,他却霜雪不顾、风雨无阻地来我这抚琴。而我,厚着脸皮听了他这么多年的琴,自然而然地将他列为世间挚友,在心底盘算着化了人形后如何向他表达钦佩之情。思来想去,到时候不妨同他说:仙尊既有如此琴技,而我又如此聪慧,仙尊不如收我为徒?
正当我酝酿着此番念想时,子衿却失踪了。
此时正是年末之时,我猜他会不会是回老家省亲了?
日子进入了百无聊赖的境地。
于是,我只能数着从自己身上飘落的花蕊度日。
“一朵,两朵,三朵……七百八十朵,七百八十一朵……”
眼前恍恍惚惚地飘过一片焦黑的羽毛。
谷内是没有乌鸦的。
我这般想到。
“七百八十二朵……咦?”
又是一片焦黑的羽毛打着旋从空中飘落。
谷内是没有乌鸦的。
我又这样在心里念叨了一遍。
下一刻,一只浑身焦黑的大鸟从天而降。
不偏不倚,正巧掉在我头顶,折断了我不少枝叶,花也被他弄得七零八落。
难怪他们都说,乌鸦是不祥之物。
我细细打量着这只乌鸦,他浑身羽毛似焦炭一般,不,确切地说应该是他浑身都被烧作焦炭似的,气息微弱。
啧啧啧,南无阿弥佗佛。
这得是受了什么样的劫难?
正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它虽是只不祥的乌鸦,我却是个修行了千年的木棉,一向慈悲为怀,眼下它将死不死地掉到我面前来,我若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日后飞升成仙,这岂不成了让人耻笑之事。
我一面这般想着,一面已将元丹在它身上滚了三个来回,渡了些许灵气与它。
作为一株尚不能化人形的木棉,我这救乌鸦的法子着实简单粗暴,然,事实证明这法子也十分可靠。我的千年元丹在它身上滚这么几遭,比之灵丹妙药更有奇效,乌鸦那一身焦黑的羽毛簌簌地脱落了个干净,活像一只被拔光了毛的乌鸡,不消半刻钟,就连它乌黑的皮肤也回复了细嫩的光泽。
我这边灵气一渡过去,它又焕发了生机,重新长毛了。
我将元丹吸回体内,细细观摩这只乌鸦从光着身子慢慢变成一个绒球,原来乌鸦新长出来的毛竟是白色的?
我顿觉自己当初目光短浅了,还当天下乌鸦打娘胎出来就该是乌黑乌黑的。
眼前这只乌鸦,身上的绒毛一根一丝地抽长出来,与我初春发嫩芽时的景象极为相似,我的心里忽而澎湃起一种柔和、微妙的情感,只觉它便是从我身上长出来的一样。
乌鸦很快便羽翼丰满起来,尾部的银色羽毛拖出七尺有余。
我略微有些震惊,却还是坚守内心的想法,这货是只乌鸦,是只会带来不幸的乌鸦,兴许还是只变异了的乌鸦。
此时,不知从何处跳出来的银毛松鼠站在我颤巍巍的枝头上,抱着一颗栗子指了指躺在地上的乌鸦,道:“呀,你救了一只凤凰?”
我顿感老树皮一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