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五章
凤冉神君住的这栖凤阁确实让我大开眼界,哪里是阁楼,分明是宫殿。
盘桓而生的梧桐树拥着雕梁画栋,碧瓦朱甍,金银交错的枝叶悬着璀璨皎洁的露珠,每一滴都落入云霞下的潆池之中。守门的是五凤,赤者凤,青者鸾,黄者鹓鶵,紫者鸑鷟,白者鹄,他们振翅而飞时,祥光交错,斑斑斓斓,羽翼间洒落下的粉尘亦是熠熠生辉,炫目不已。
当年我还是木棉的时候,并不知道凤冉神君在天界当真过得如此奢华,全然以为他是吹牛显摆,想来也是好笑,他堂堂天界三殿下,六界最强的银翼凤凰,又何必对一株木棉显摆?
鹓鶵莫珏将我同琼玉引入院中,微醺的酒味浮荡在空气中,我远远便瞧着凤冉神君衣冠不整地斜卧在竹椅之上,椅子旁歪歪倒倒地横了五六个酒壶,他袒露出的肌肤白得倒是能同昆仑山上的雪比上一比。
我假意咳了两声,希望他能稍作休整。
可他只是略微抬了抬头,呷了一口手中的酒,凤眸掠过我时,却是说不出来的风情万种。
我浑身打了个颤,一手捂住了琼玉的眼睛。
“娘亲,你这是做什么?”琼玉不满地嘟囔。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此般奢靡之景,还是莫教小孩子看了去。
“又不是没看过——”琼玉又嘟囔一声,拍开了我的手。
我暗道不妙不妙。
“怎么,本君的乾坤袋,不好使?”凤冉稍稍直了直身子,歪着脑袋看着我,我虽未经历过风月之事,却也能从他眼中看出几分春意盎然,当下便觉怀中的乾坤袋如同烫手山芋一般,连忙掏出来双手奉上。
“自然不是神君的乾坤袋不好使,乾坤袋乃是六界神器,神君一向宝贝得紧,只是琼玉少不更事,一时兴起,化了我的模样来向神君讨要,怕是叨扰了神君,小仙此番是来赔礼的。”
我一番言语下来,自觉口干舌燥,却是头也不敢抬,望也不敢望上他一眼。
我躬身等了片刻,他明显没有要接过去的意思,我只得偷偷瞥他一眼。
“哦?原是本君的栖凤阁如此好进,乾坤袋如此好借,本君如此好骗,旭尧神君一时兴起便想来就来,想借就借,想糊弄,就随意糊弄的?”他眯起凤眸,醉酒之姿本已有七分妖冶,此番扬眉自嘲,又添三分凄然,我即刻低了头,这张祸国殃民的脸真真是令人愤恨不已,虽身为女子,我仍觉自己略微羞愧。
琼玉在一旁面颊通红,拱手结结巴巴地道:“今日之事,确实是我的错,还请凤冉神君海涵。”
凤冉又灌了口酒,却是鼻子里出声,“哼——”
琼玉绷紧了小嘴望着我。
难得琼玉能知错认错,倒也有些君子坦荡的风度,教我感到十分慰藉。而此时此刻,凤冉神君如此咄咄逼人,令琼玉难堪非常,正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我隐隐知道,凤冉神君对琼玉这般态度全然是因为我。
我拍了拍琼玉的头,“我忽地想起今早夫子寻你有些事情要说,你且先去看看。”
琼玉却噘着嘴不肯走。
“你再不去,夫子去你父君那里告上一状,又该多抄几遍经书了。”
琼玉这才愤愤地看了凤冉神君一眼,转身离去。
“哦,这就走了?”凤冉看了我一眼,神色愈发让人难以捉摸。
“神君何必和一个孩子较劲?”我又从袖中掏出一块鲛绡,连着乾坤袋一起奉上,“琼玉如今唤小仙一声娘亲,他今日犯的错也同我脱不得干系,小仙这才斗胆前来赔礼道歉。此乃玉山存留的一方鲛绡,是师父收小仙入门时赠与小仙的,鲛人一族在六界消失已久,这块鲛绡本也是无价之物,只是小仙被关百年禁闭时闲来无聊,在上面绣了两个字,还望神君不要介意,收了这份赔礼。”
“你以为,本君是在和一个孩子较劲?”他又饮了一口酒,胡乱擦了擦唇边的酒渍,“你以为本君看不出来昨日晨间来借乾坤袋的是旭尧神君?你以为,若不是因为他顶着你的面容,本君会将乾坤袋借出去?”
我头皮一阵发麻,捧着鲛绡语气更为殷切,“正是正是,全然是小仙的错,还请神君多多包涵。”
“哼——哈哈哈——”他忽地将酒壶抛到一旁长得琳琅满目的琅玕树下,起身捏住我的下巴,“你难道看不出来,本君的意思?”
我拨浪鼓似地摇了摇头。
“本君不在乎,不在乎你同太子长琴有过一子,不在乎你同慕子衿有甚婚约,本君只在乎你。天下之大,没有什么是本君得不到的,但凡你开口,本君便会双手奉上,只因为,本君在乎你。”
我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不知如何接话。
若我还只是当年那个误入凡世的木槿萱,是那个一心一意只顾着跟在神君后面跑的木槿萱,为了他能够偷金鼓、破天机,就凭这句话,任谁想要再将我从神君身边踹走也都是不可能的。可如今,我已见惯了神君一向风流倜傥的做派,也明白了“天道酬勤”是不适用于男女之情的,从前的那些情意,也早就化作虚无了。
“他慕子衿即便真的就是太子长琴又如何?离忧,你难道忘了,当年他是怎么背叛了你的吗?”他的手指摩挲着我的下巴,我心头一凉,将他的手甩开。
“那只是误会。”
“误会?那真是天大的误会了?即便他要同末娥成亲,在你口中,也只算得上是误会?”他踉跄地又坐了回去,“本君重生以来,前尘往事大多忘了,可唯一没有忘的,便是你。我寻了你这许多年,你却对本君如此薄情寡义,而他,不论做错过什么,你都能原谅他?”
“小仙不是离忧,神君当是自扰了。”我神色凛然,“若真论起来,小仙同花神的关系便在于小仙体内存有花神的一丝魂魄,仅此而已。然,现在站在神君面前的,是木槿萱,神识皆是。神君现下对着小仙苦诉衷情,如若有一天,花神的魂魄从小仙体内散去,神君你又当如何?”
“不是?于本君而言便不是,于他便是?那你倒是说说,他是将你当作木槿萱还是离忧?”
我哑口无言。
“况且,你本就是离忧,神形皆是,只怪本君没有早些想到。”
我当真不耐听他继续发疯,“即便小仙是离忧,那同神君更没什么关系了,曾经爱慕过神君的是木槿萱,如若一早便知世上没有木槿萱只有离忧,那么小仙绝不会对神君再起非分之想。”
凤冉神君似是被我这句话激得有些恼怒,面色阴沉,“那现在呢?爱慕本君的木槿萱去了哪里?”
我将鲛绡送至他的眼前,“那个木槿萱,已经在绣完鲛绡上的这两个字时,彻底死了心。”
他将鲛绡接在手中,脸色一分一毫地白了下去。
“神君,小仙话已至此,还望神君日后莫要再为难小仙。”
“温瑜?你就绣了这两个字?”
“百年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然小仙百年中所念之人,只是一个凡人,名为温瑜。那个时候,他不识得花神,死在小仙面前时,眼中、心中的确只有小仙一人。”
我见到凤冉神君蓦然捏紧了那块鲛绡,不悦地闭上了双眼,“诸如此类,不管你是离忧还是木槿萱,本君记得你是错,忘了你亦是错?”
“记得你是离忧,你依然只顾太子长琴,忘了你是离忧,又错过一个木槿萱?离忧、木槿萱,分明就是一人,哈哈哈,哈哈哈——”
我垂了头,将乾坤袋放在一旁的石桌上,作了一揖准备离去。
不料凤冉神君忽然拉住我的手,“槿萱,我错了,从头到尾皆是我的错,不若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着实不知,还能给他什么机会,挣扎着将我的手抽出。
“倘若我,再为你死一次呢?”他紧紧地拽住我的手,目光灼灼,“你是否会像从前那般,再把我装进心里?”
我看着他却想起了慕子衿,想起了少叔卿泽,太子长琴破开三魂七魄为离忧花神修十世善人,不知已是为她死了多少次。
我拂开凤冉神君的手,淡然道:“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