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再过一个月,桐尧山上的雪菩提就该熟了,再过十日,玉鼎峰上的白杏果也该熟了,再过三日,便是凰兮公主的寿诞了。
这几日我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上仙早已不在玉山,从师兄那里听说,上仙回榣山处理家务去了。
我这又掰着手指算了算,凰兮公主应当已有三万一百五十岁了,不愧是神族之后,下意识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师妹,今早师父同我说,要带你去参加凰兮公主的寿宴,你真是走了大运。”
我和师兄正兢兢业业地给大宝和二宝洗着澡,师兄这一句话让我手下一抖,生生拔了大宝一手毛,大宝很是不满地朝我吼叫起来,顺便甩了我一身水。
“槿萱你下手轻点,要像我这般温柔的轻抚,你看这泡泡,飞舞清扬——”
师兄一向很是沉醉于讨师姐欢心,因而待师姐这两只雪狮就跟带自己儿子一样,我白了他一眼道:“是要去九重天?”
“天君向来宠溺凰兮公主,此次寿宴怕是抵得过半个蟠桃盛会,九重天倒是热闹了。”师兄点了点头。
唔,意思便是,我将会遇见很多神仙?
如今我顶着慕子衿未婚妻的名头,最不想见的一是慕子衿,二是凰兮,三便是凤冉。可巧了,听师兄这意思,我恰能在这寿宴上,将这三人一眼全见了。光是想那盛景,我便觉得头疼、肚子疼、腿疼,好像浑身都疼。
“咳咳咳——师兄,我——”
“怎么?很亢奋吗?”我从未觉得师兄的眼睛能如此水灵,一副看好戏看到笑哭的样子。
我咬了咬牙,“岂止亢奋,简直欣喜若狂好不好?”
师兄愣了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后面去了。
仙途,真的是十分迷茫啊!
我倒不是头一次来这九重天了,百多年前飞升成仙那日,我便晕晕乎乎地踩着半朵云,挂在了南天门的柱子上,还被守门的天狗咬去半只鞋,也算天界一大笑话。
因那一日我被雷劈得几乎没能睁开眼,即便是挂上南天门的玉柱时,我也没能瞅见上面雕的是几只凤凰,就更不用说其它景致了。
今日同师父旧地重游,心情当真大有不同,尤其是当年我挂上的那根柱子,如今竟也觉得它十分标致,和旁的柱子全然不一样,仿似笼罩着一层异彩。
“哟,这不是前些年被我家旺财咬掉鞋的那位小仙子吗?如今,都驾得青鸾了啊?”这位仙官看起来年岁一大把,难怪品味如此,竟给自己的宠物取名“旺财”,而跟在他脚下的那只浑身黑毛的天狗即便是化了灰我也能认出来,确实是当年咬我那只。
彼时,我挂在南天门外的柱子上,它咬了我半只鞋,此时,我坐在青鸾上,它又同寻常宠物没甚分别地吐着舌头,摇头晃脑。
“你看它对你多亲近?”师父手中的折扇后,分明挡住了她一脸的笑意。
我很是气恼。
是以,入了席以后,我趁着师父同一群老仙官们唠嗑的缝隙,偷偷跑出了宿凰殿。
七拐八拐,也不知怎么的就绕到了后院。
后院的牲畜棚里,我看见那只黑色天狗趴着睡得正香,我便蹲在它身前,拔了一棵狗尾巴草,挑逗起它的鼻子来。
旺财“哼哧哼哧”了几声,却没睁开眼。
我便变本加厉地拨弄起来,旺财探出舌头扫过鼻尖,样子十分呆萌。
不远处,似是有脚步声。
我当下起身收了手里的草,一脸无害地扮作赏花状。
恰巧旺财醒了,不知是不是被我搅了睡意有些怒气,起身便冲着来人一顿狂吠。
那一身明黄突然停下脚步,“哪来的野狗!”
这次却是轮到我被这声音搅得心头哇凉哇凉的,这,不就是今日的寿星?
我定了定神,整了整衣冠,走至凰兮公主身前微微一拜,“小仙木槿萱,见过凰兮——”
岂料我这厢装模作样的礼数还没做完,凰兮公主便扯了嗓子厉声斥道:“原是你这狗畜生,吓了本公主一跳,你们这些光吃饭不干事的,还不给我把这畜生拉出去杖毙!”
我听着她这一番话中有话,登时不知该如何收尾。
“杖毙什么?谁敢杖毙旺财!”一道脆生生的呼喝从我身后传来,虽不知是哪位积善如流的仙友,我却已在心中谢了他千遍万遍。
挺直了身板,我也朝来人望去。
只见来的这位浅白帛带束发,项挂珠璎珞,腰佩玉璜,穿一件水色对襟长衫,登着素缎黑底小朝靴,七八来岁孩童的模样,眼眸灵动,唇似涂脂。
我心下不禁有些恍然,这,不知是哪家仙官的孩子,生得如此俊俏。
“旺财是执明神君的狗,父君说在南天门轮班的众多天狗里,就只有旺财从不擅离职守,如今你却要将它杖毙,简直就是善恶不分、徇私枉法!”
孩童说得义正言辞,细腻的面上匀出两片微红,我不禁为他在心里鼓了鼓掌,但转念一想,凰兮公主向来跋扈,被这样一个小孩子顶撞恐是要出大乱子。
未料,凰兮公主看清来人后,面上虽满是怒气,却一言不发。
我不禁猜测起眼前这位的身份来,莫不是哪位帝君或是真王的孩子?
“旭尧神君都这样说了,倒是凰兮一时糊涂。”凰兮公主瘪了瘪嘴。
我脑袋轰隆一声,似是没能反应过来。
眼前这位,竟然是上古神祇之后,旭尧神君?
六界之中,众人皆知这位神君白昼时如同七八来岁的孩童,夜间像是三四岁的孩童。他乃是上古乐神之子,如今已有三万五千来岁,因服食缓生丹,前三万四千五百年都在沉睡,即便如今已经苏醒了五百年,也因药力未过而保持着这番孩童模样。
我记得,旭尧神君乳名琼玉,自乐神羽化后便寄养于紫微大帝府中,虽说他是上古大神之后,却未得半点父神母神的庇护,传闻中乐神太子长琴似是不喜此子才教他服食那毫无裨益的缓生丹,说起来他也是一位身世坎坷的神。不过从血脉上看,即便是天帝,对他也是十分客气,难怪凰兮公主不好发难。
我又难以克制心中澎湃之情,今日有幸瞻仰到上古大神后裔的容貌,顿觉此生无憾。
“你若再在这里拖拖拉拉,我看寿宴都要结束了。”自打知道这位孩童便是赫赫有名的旭尧神君,他的形象便在我的心中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你看他双目有神,不怒自威,哪里是俊俏,分明是血性男儿的威猛。
于是,凰兮公主便揣着她那一口咽不下的怒气,转身赴宴了。
我这厢倒忽而有些进退两难的意味了,想过去同神君说两句话,有搭讪之嫌,若是转身离去,又有不礼之嫌。
正当我思忖着怎么行动才能稍显自然时,神君从他怀里掏出了一张泛黄的折纸。
待他轻轻打开,我迎着光依稀能从纸背辩出那是一张画像。
神君拿着那张小画像,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一眼,忽而蹙眉大吼道:“小姨!你给我出来,你不是说你画技非凡,将我母神画得同她本人一模一样吗?”
我有些发愣,小姨?
不知从哪棵树上忽然跃下一只银毛松鼠,趾高气昂地站在神君的肩上,道:“你不要在意那些细节嘛,我这是神似,神似!小孩子就是不懂艺术的真谛!”
我脑袋如同一桶浆糊。
这松鼠,又是谁?
那松鼠将神君手中的小画像与我进行了一番比较,最终满意的点了点头,“就是神似!”
说罢从神君肩上一跃而下,落地却变作了一个白衣仙子。
我惊得往后退了两步,又急忙稳住神思。
“小姨,你吓到——唔,叫什么好呢?”神君忽而抓耳挠腮起来,似是遇到非常头痛的问题。
“小仙玉山木槿萱。”我作了一揖道。
“不不不,你作不得揖,作不得!”白衣仙子猛地拉住我的手,疾言厉色道:“你这是想让他挨雷劈吗?”
我赶紧摇了摇头,“绝非此意——”
未及,话音未落,一道响雷便落了下来,硬生生地劈到了神君身上,神君退了三步,甩了甩头。
我吓得魂不附体,急得上前探了探神君的鼻息,“呼——还好,尚还有气。神君,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他抬头望着我,摇了摇头。
我却觉得他这表情略微痴傻,莫不是脑袋被劈出问题了?
“你以后遇见他,都作不得揖,更不能拜,知道吗?”白衣仙子擒住我的手。
我看了一眼神君,却发现他委屈地咬着唇,两只眼睛里的水都快能够游船了。
“记住了记住了!”我连忙答应,“这却是什么缘由?”
“你要知道,世间有命格一说,恰巧你的命格比他还要贵一些,所以对他一不能拜二不能敬,你须唤他的乳名,将他视作亲亲的小辈,不然便要折了他的寿。”白衣仙子说得头头是道,我只能点头点头再点头。
“那,小姨,我——”神君这一副被欺负了的小白兔样,让我的心肝颤了又颤。
“你要唤她作娘亲。”白衣仙子将我的手放了下来。
我点了点头,忽而觉得哪里不对。
娘亲?
谁须唤我作娘亲?
旭尧神君?
我腿下一软,这分明是来夭我的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