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烈焰燃烧到天际发白时才慢慢熄灭,此时这片空地似是经过蹂躏折磨,杯盘狼藉,满目疮痍,不过好在众人虽然醉酒,事后还是简单收拾了一番。
卓不凡等人相携告辞,其中洛紫曦饮酒最少,步履稳健,卓不凡和杜洵却是脚步虚浮,踉踉跄跄。两人运起法力想要祛除酒后宿醉之感,但尝试之后依旧昏昏沉沉,这才惊觉陆正的珍藏酒酿居然不是法力轻易所能抵抗。
两人方知自己托大,夜里仗着修士之躯饮酒无度,现在落得如此可怜下场。他们二人晕晕乎乎,惹得孟绍文一番奚落嘲笑,但他兀自走了两步,模样比卓不凡和杜洵更加不堪。
陆正早有预料,看了半天众人笑话,最后笑眯眯地给众人奉上早就备好的茶茗。此茶气味清甜,颜色略深,入口毫无感觉,但进入腹中后才骤然发难,好似有一股雄厚热力将一身酒力全部蒸发逼出,但不消盏茶工夫,厚热消散,寒冰冻结之感倏然而生,饮者无不打着哆嗦如坠冰窖。
在陆正哈哈大笑中,几人终于在先热后冷的“折磨”中醒过酒来。
等到酒意消散大半,卓不凡和杜洵相互搀扶带着一身酒肉之气就此离去,一夜无甚言语的洛紫曦脸上挂着酒窝,与众人挥手告别后也驾着遁光飞速远逝。
三人身影刚刚消失,心情不佳的蓝鲸圣王再不逗留,转身便走。蒙柯拉着觉空追去,临行前给陆正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一大一小的身影没几步,如金刚磐石般刚毅的男人出奇地将觉空抱了起来,口中低声笑着,“小短腿,我抱着你走……”
模样像是小狗的阿狸一边奔跑一边狂吠,似乎不满自己被抛弃在地上的待遇,但蒙柯哼了一声,它立即低声咽唔老老实实跟上了步伐。
“走吧。”孟绍文走路仍是晃晃悠悠,似乎醒酒茶也没能让他清醒。
陆正瞟他一眼,欲言又止,默默跟了上去。
此间事毕,陆正返回星河峰主山后立即宣布短暂“闭关”,屋舍周围布下了几道禁制阵法,除却孟绍文手里留着用以通讯的法诀外,别人一概无法随意靠近,当然,陆正留下的通讯诀法也并非给他,只是经他手转交给大师兄吕胜罢了。
陆正昨夜先后被吕胜和蓝鲸圣王教训苛责,受此影响,他回房布设好一切后静坐良久才平息了情绪,随后慢慢收敛心神,将神识浸入识海当中。
南阳子留下的诸多记忆光点开始向识海中心靠拢,随着一个个光点的破灭消失,陆正脑中的记忆画面不断增多,识海因为骤然巨量增加的记忆而产生负荷膨胀。
若是从陆正外貌来看,他的头顶此刻正缓缓升起薄薄气雾,额头两侧的太阳穴位置憋得鼓鼓,以至于本来深藏的血管都被迫了出来,但他不见收手,只是咬牙撑着一切痛苦,大有不将这一切记忆消化誓不罢休的气势。
天云轮转,日曜升起复又西下。
天色将暗时分,陆正缓缓睁开双眼,目中尽是血丝,气息低沉压抑,整个人似是垂垂老矣。
“南阳子,你还真是给我出了好大一道难题啊……”
他低声呻吟,双眼再度闭合,默默运转“通玄长生经”,七页圣书功法也自行周天运转,一个时辰过后,消耗过度的神识缓和许多,身上气息已然看不出异样。
陆正取出一张传讯飞符发了出去,只见飞符化作光点咻一声窜出屋舍,一个盘旋便向着远方激射出去。
一直等候在外的孟绍文手搭凉棚瞅了一眼天空飞过的符讯,不自觉的撇了撇嘴。此刻已至傍晚,孟绍文奉命守在陆正屋外,一个人孤寂无聊,又兼昨夜宿醉未醒,偏偏吕胜不肯饶他去歇息,甚至怒其不争地将他骂了一顿,“……让你陪着小师弟是监督看护之意,你倒好,自己先喝得烂醉如泥!给我去小师弟门外守着!不许任何人轻易打扰他!”
孟绍文委屈巴巴地挨了一通骂,当时酒意全无,清醒的不能再清醒了,不过一天枯坐,现在入暮时分,他便又打起了哈欠。
眼看符讯流光咻一下消失不见,孟绍文眯眼看了半天,嘴里嘟囔,“神神秘秘的,这么近距离还要发个飞符……”
他兀自搬了藤椅和木桌躲在林子边缘,龇牙咧嘴喝下一杯苦茶想要醒醒困意,目中余光一瞟,却见不远处视野当中走来两个身影,天色暗淡看不真切,但他眯眼运起灵目神通,登时瞧见那两人是大师兄吕胜和二师兄卫大中。
孟绍文手忙脚乱站起身来,吕胜和卫大中已经到了近前。
吕胜压了压手掌,示意他不要动静太大,“可曾有人来过?”
孟绍文老老实实回答道:“没有。”
“可有飞符传送过来?”
“飞符?”孟绍文一愣,“没,没有啊……倒是刚才小金子发了一张传讯符出去……”
“哦?”吕胜的表情有些怪异,他的反应让孟绍文有些琢磨不透,心中忐忑不安,登时冒出汗来——小胖子着实是最近被吕胜教训得害怕极了。
但吕胜似乎并未准备深究,兀自盯着那边陆正的屋舍怔怔出神,好半晌后才突然说了一句,“你们都回去吧。”
孟绍文如蒙大赦,点头哈腰,拽着卫大中便走,可他这位二师兄却是如木桩钉在那里。
卫大中并未理会孟绍文,只是向吕胜道:“大师兄你今日如此辛劳,守夜之事让我来便是。”
孟绍文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吕胜让他离开,竟是要自己守在这里过夜。
“不必多说,你们走吧。”
吕胜态度坚决,将卫大中的话头全都堵在嘴里。
这位星河峰的二师兄叹了一声,眼见拗不过,只得和孟绍文并肩而去,留下吕胜一人在此。
孟绍文走远之后才想起来自己准备的藤椅和茶桌,回头喊了一声:“大师兄,那椅子很是舒坦,你累了就坐会!”
本来板着脸孔不知有何心事的吕胜登时被他逗笑,遥遥摆了摆手算是回应。
入夜之后,稀稀拉拉的星河峰弟子有走近这边观望,但无一例外都被吕胜挥手赶走,等到星辉落下,晚风渐起,陆正那漆黑一片的屋舍中突然亮起一丝光芒,旋即黑暗褪去,这一方天地都有了一丝温暖之意。
房门缓缓打开,陆正踱步而出,冲着隐在黑暗中的吕胜走去。
“师兄,晚间风大,进去坐会吧。”
吕胜靠在藤椅上,光线所及,只到他的脚边,这一刻,陆正的影子与他身影重叠,黑暗中更加看不清他的模样。
沉默中的吕胜像是老僧入定毫无动静,随着陆正靠近,他的声音才慢慢响起,“……我正想吹吹风。”
陆正脚步一顿,眉心微皱但很快再度舒展,他轻轻挥舞衣袖,屋舍中的光亮登时熄灭,房门也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闭合。
他变戏法似的取出一尊石墩,放置在茶桌另一侧然后安然坐下。
“师兄……是不是有什么事?”察觉吕胜情绪不太对,陆正斟酌着语气,试探问道:“我最近做事确实鲁莽了些,但经你提醒我已经知道错在哪里,所以……师兄你不必看我看得这么紧。”
黑暗中的吕胜只见轮廓,撑在茶桌上的手臂托着半边脸颊,微侧的脑袋让陆正根本看不到他的表情,姿势一动未动,视线仍旧停在陆正屋舍那边。
陆正心中顿时一沉,隐约觉察到一丝不妙的味道。
果然吕胜形如雕塑不见动静,声音却压抑低沉:“我今天去见了李昊师兄,也和碧前辈聊了聊……我昨夜与你谈话,本以为北海仙天的事情可以拖一拖,等到一年之约以后最好,可没想到那位碧前辈……”
吕胜话音停住,听得陆正心中一跳,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她说了什么?”
“她说什么……”吕胜低声呢喃着,“她说什么你应该知道的啊。”
陆正一时哑然,“我……”
“她要尽快启程,态度坚决,但具体所为何事却不肯透露半分,我虽敬她是前辈,但也没有松口……她说,让我来问你。”
陆正叹了口气,双眉紧皱,“大师兄,此事不应该由我来告诉你,但是……北海仙天之事确实紧急,我知道其中一二,具体情形,碧前辈并未详细与我说过。”
“那一年之约怎么办?”
陆正咬了咬牙,“我一定赶回来!”
“一定要去吗?”
“一定!”
“对付南疆兽神,你有多少把握?”
“……五成。”
吕胜沉默许久,“好,我信你。”
“大师兄……多,谢!”
陆正也隐在黑暗之中,但他突然觉得自己脸上发烫,若是有光亮照在脸上,想必此刻应该是一片愧疚羞赧的赤红。
吕胜的身子终于动了一下,他收回手臂,整个人躺在椅中,双手自然垂落在身前,“一年之约事关重大,小师弟你自知事情轻重缓急,既然你有信心,那我当然相信你……北海仙天虽然远避北冰世界,但论公依然是正道一脉,论私我们星河峰与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你出手帮她们理所应当,只是眼下时节实在让人好生为难……牵一发而动全身,小师弟,你切莫辜负了大家的期望。”
陆正悄悄握紧了拳头,沉闷着嗯了一声。
吕胜突然自嘲一笑,话语中有种浓郁不散的味道,“说来可笑,昨夜我还在劝你事事不要一人独挑,现在跟你说这些,却又分明再给你施压……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那个需要我们呵护关怀的小师弟,但不得不承认,中土未来局势如何已经掌握在你的手中。”
“大师兄!”陆正猛地抬头,目光逼视,“北上一事,是不是有人反对!”
吕胜轻轻甩了甩手臂,语气平和,略见苍凉,“谈不上是否反对,为大局计,你现在抽身离开,为兄尚且不能接受何况他人?但你和碧前辈都如此坚持,我当然要站在你们这边了。”
陆正脑中急转,已经想到今日关于此事引发的种种情形。听吕胜所言,知道此事者分明已经不止掌教李昊一人,只怕七脉首座都已知晓,大家心有疑虑乃是人之常情,但能提出反对言论让吕胜如此为难的恐怕只有贞颖、甘叔常两人。
“既然非去不可,时间紧迫,那你们早日启程吧。”吕胜做出决定,手掌轻轻拍打着自己的大腿,“一年之约事关整个中土修真界安危,岂能让你一肩承担?若你未能及时回转,我便代你上阵!”
陆正大为感动,站起身来,“师兄放心,此事绝不会发生!若大家觉得我北上之事不妥,那正好趁此机会,我助北海仙天布设一道传送大阵可以穿梭往来两地之间,只要那边事毕,我立即传送回来!”
“传送阵法?”吕胜登时来了精神,一下坐直身子,“小师弟,你可不要为了安慰我而诓骗于我!北海仙天距离中土何其之远,我知你于阵法一途早有造诣,但如此超远距离的传送阵法焉能布设?”
陆正微微一笑,胸有成竹,“此事不敢说十拿九稳,最少也有七成可能!师兄放心,我北上一行会在沿途先行布下几处中转传送阵法,再不济,到时便多传送几次回来就是了!”
吕胜眼中一亮,脸上有了笑意,“好好!你能有如此安排那我就放心了!”
陆正讪讪一笑,颇为心虚,这建议分明是昨夜蓝鲸圣王告诉他的。
“还有一事正要禀告师兄。”想起昨夜之事,陆正赶忙将关于镇妖塔的事情说了一遍,“……此事有些难度,但若真能借到镇妖塔那是再好不过,不过若要出面,可能还须找些帮手或是中间人。”
陆正与沧澜阁的纠葛着实太深,虽说是为师报仇,道清门上下也站在他这边,但以此名义“勾结”南疆兽神覆灭沧澜阁整个宗门,大家心中都颇有微词,中土修真界更是对他早有非议,若非他在中土连番大战中舍生忘我,天下讻讻之议早就将他淹没了。
吕胜听罢沉默许久,最后抬手敲了敲茶桌,“此事我会禀告掌教李师兄,至于结果如何,那就只能看天意了。”
陆正心中对此并未抱有太大希望,一是罗道修未必同意,二是得到了金母铁树的南疆兽神今非昔比,镇妖塔不一定再有神效,但蓝鲸圣王既然如此提议,倒也不失为一记妙招。
“既然如此,那我明日再去见一见李师兄,他虽然站在咱们这边,但想要挡住别人的嘴那还是需要一些理由的。”吕胜抚掌叹息道:“你今夜所言我一定如实告知……你说的传送阵法一事,其实不但可以方便你回转,也能让我们及时支援你,一旦你在那边遇到什么难解危急,门中也好派人前去相助……大家终究还是担心你的安危,只要你自己心里有数留下后手,那我们就放心了。”
“谨记师兄教诲!”
吕胜苦笑道:“我突然有些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