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国大军按兵不动了三天,大业城人心惶惶了三天。
大业皇宫中的宦官伶人,早就被他遣散了,再留在这座凄冷的深宫大院陪他一起死,没有半点意义。
杨隋业走在冷冷清清的宫墙中,不悲不喜。
好像自从有记忆起,自己就住在这宫墙中了,这一住,再回头,已是百年了。
这座浩大的宫墙中,住着杨国天下最**的光明,也藏着杨国天下最无耻的肮脏。
壁月夜夜满,琼树朝朝新。
杨隋业缓步而行,先到祖庙中向列祖列宗告罪了一声,城是大业城,可他大业未成。
杨隋业走到一座宫院中,停了下来。
本该凄清暗淡的大院中,有灯光如豆。
杨隋业本想就此离去的,可他的脚却不受控制的走了进去,站在窗前,隔着层层窗纱往里看去。
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正在灯火下翩翩起舞,杨隋业没有见过她,更不知道她的名字。
这就是这深宫大院的悲哀之处。
多少在这里面年华耗尽,也没有得到君王带笑看。
这更是这深宫大院的悲哀之处。
青颜白裳,青丝墨染,灯火掩映下的女子仿佛从梦境中走出来,时而抬腕低眉,时而轻舒云手,两条水袖以笔走游龙绘丹青,转,甩,开,合,行云流水如龙飞凤舞。
杨隋业一言不发默默看着。
那女子跳着跳着便唱了起来,音色宛转,如泣如诉。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听着听着,杨隋业不觉眼眶微湿。
这是泪吗?自己好像已经好久没有留过泪了吧!
上一次,还是童年。
一曲终了,杨隋业情不自禁的鼓起掌来。
听到窗外的掌声,那女子有些慌乱的整理了下妆容,施施然的走了出来。
女子有些惶恐的说道:“陛下!”
杨隋业挤出了一个笑容,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商女!”
“为什么还不走?”
为什么还不走?
商女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喃喃道:“无处可去!”
杨隋业突然有一丝心疼,像她这样的女子,大好的年华,来了这皇宫中,怎么就无处可去了呢!
杨隋业道:“陪我一起走走?”
商女眼中的迷茫更甚,这话听起来怎么都像是请求,而不是命令!
商女轻轻颔首。
杨隋业转身离去,商女亦步亦趋的跟在她的身后。
清冷的月光温暖的打在二人的身上,并没有因为杨隋业是人间帝王而有所偏私。
杨隋业轻声问道:“冷吗?”
商女糯糯的说道:“不冷。”
杨隋业脱下那一套曾经象征着无上权势的皇袍,披在商女的身上。
商女太瘦小了,皇袍看起来有些臃肿的松松垮垮的挂在她的身上。
商女脸大了眼晴,有些难以置信,如此温和之人,真的是那位人见人畏的陛下吗?
“你之前唱的那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这是我偷偷听来的。”
杨隋业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继续往前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女子鼓起了很大的勇气,终于问出了她一直好奇的问题,“你真的是……陛下吗?”
杨隋业有些恍惚的说道:“以前是,以后就不是了。”
是啊!自己以前是这座皇宫的主人,一手遮天。以后,这里兴许就要荒无人烟了。
接下来二人都没有说话,兄是默默的走着。
走过宫道,走过长廊,月色温柔中,走出了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杨隋业停了下来,看着前方说道:“你走吧!”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到了大业皇宫的宫门口。
没有守卫,只有一片淒清。
商女愣了一下,呆呆的站在宫门外,不知所措。
直到那一道厚重而又冷冽的宫门重重的关上,她才回过神来。
那个不是她的家的家,她再也回不去了。
她认识的那些人,无不想要逃离的地方,她再也回不去了。
要不是还报在她身上的皇袍告诉她,这是真的,她还以为她做了一个不确实际的梦呢!
……
……
杨隋业回到皇宫之后,坐在龙椅之上,默默的等着人。
现在他的修为已经一降再降,降至练神境了,可能不用到明天,他就会跌至后天境,无力回天了。
至于冬落为什么让大军停下攻城,而且还给了他三天喘息之机。
他清楚!
因为曾经的他也是这样的,南征北战,可他依旧清楚,战争不该成为获取权势的手段。
战争,只会增添苦难。
所以,汉国大军停了下来了,是在等他死,也在等宇文家做最后的决择。
反正无论是在等什么,对杨国都是一次致命的打击。
天光大亮,杨隋业睁开眼眸,一股王霸之气笼罩着这座浩大的大殿。
“宇文怀柔,你终究还是来了。”
大殿的门缓缓打开,在门口徘徊了许久的阳光终于照射了进来。
只是无论它如何照射,依旧趋不散这里面的黑暗。
与阳光共同进来的,还有两人。
臣相宇文怀柔,天宝将军宇文庸。
“拜见陛下!”宇文怀柔躬身一礼,宇文庸不为所动。
杨隋业淡淡的道:“看来你们是已经做好了选择了。”
宇文怀柔欲言又止。
宇文庸沉声道:“这个选择不用做,因为我宇文家没得选。”
杨隋业表示理解,这三天的时间,已经很长了。
宇文家族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毕竟宇文家族要生存下去,要是再抵抗下去的话,宇文家只会与杨国皇室一般,成为历史。
所以,宇文家选择了背叛,或者说是选择了生存。
杨隋业淡淡说道:“宇文怀柔,你们打算如何处置朕?是将朕羁押了送到汉国大军面前苛且偷生,还是将朕杀了自立为王拼死一战。”
不管宇文家的选择如何,反正于他而言都不会是一个好结果。
宇文怀柔闭上了眼睛,把这君臣之间最后的一次交锋让给他的儿子。
宇文庸眼神犀利的看着那个坐在龙椅上的男人,哪怕是已经身处绝境,无力回天了,可依旧淡然,充满了上位者的气息。
这让宇文庸越看越恼怒,“杨隋业,你可知罪?”
杨隋业很不屑的笑了笑,“联就算是有罪,也轮不到你来审叛我。你宇文家无非就是想要拿朕的身家性命去汉国求一条苛活之路,又何必如此呢!”
他迟早是要死的,沾染上了红莲业火,真的没有救治之法,他只能在红莲业火下逐渐焚烧成灰,可宇文怀柔这点时间也不肯给他。
可能是宇文家觉得他死在宇文家的手中,比他被红莲业火烧死之后,大业城破,能给宇文家带来的生存的机会要大得多。
所以,他们在等了三天,试探了自己三天后,终于等不及了,想要露出獠牙了。
宇文庸似乎并没有理会杨隋业所说的,而是不急不缓的开始历数起杨隋业的罪状来。
都是一些莫须有的罪名,什么兴百万之师,南征北战,穷兵黩武,什么杀父弑兄……
一桩桩,一件件,真真假假,最无趣味。
杨隋业一言不发,只是默默的听着,任由宇文庸像个小丑一样在自己的舞台上自娱自乐。
都了好一会儿之后,杨隋业终于听不下去了,“宇文庸,你宇文不就是想要朕的命吗?不要在这个地方说些有的没的,装什么为民除害了,将自己标榜得有多高尚,实际你我都清楚,这权势的底下有多肮脏。”
宇文庸的脸色有些,偷偷的看了宇文怀柔,得到后者肯定的点头之后,一步一步的朝着龙椅上的那个男人走去。
“陛下,投诚汉国要有诚意,而你就是我们最大的诚意,臣天宝将军宇文庸恭送陛下,感谢陛下的救命之恩。”
“今日你背叛了我,明日你就可以背叛汉国,纵如你带着很大的诚意我的身家性命去投诚,宇文家的地位也将大不如前,这辈子看起来是你们都别想进入汉国的决策圈了。”
杨隋业的话听起来依旧淡然,好像那个即将献上身家性命,成为礼物之人不是他一样。
宇文庸脸色铁青,宇文怀柔也比他好不到哪去。
可要是不这么做,宇文家兴许有可能在汉国的铁蹄下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所以他宇文家不挺而走险,谋求退路,可这被人当面拆穿,内心还是很不好受。
杨隋业不屑的笑了一声,“宇文怀柔,想要我的身家性命也可以,但是你要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宇文怀柔终于睁开了眼睛,“什么条件?只要不过分,我都答应。”
杨隋业道:“给我昨晚亲自送出大业皇宫那个少女一个容身之所。”
条件就是那么简单,简单到有些难以置信。
在这个快要死的时候,他这个无情的人间帝王终于良善了一回,想要给一个无处可去的小孩一个容身之所。让她时时有处可去。
宇文怀柔眯着眼睛道:“我答应了。”
杨隋业笑了笑,引颈受戮,一代人间帝王,就此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