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柴荣走后,王志进了里屋,取出一个黄木盒子来,打开后里面放的赫然是王玄送给那女子的笔记。
霎时间,他心中万千思绪翻涌,过往点滴一一浮现,如发生在昨天一样清晰的呈现在眼前,却道不出是何滋味。
“这,她人还好吗?”王玄声音有些飘。
该来的终究会来,王志硬着头皮道:“陛下离开后的第三日,色目人依当地人指引,找到了小河畔,杀了男主人,掳了他们兄妹南下。大白鲨追击后,那女子见事不可为,毅然自绝。”
刚取过笔记的王玄愣神间,手指突然失了力气,本子就掉在了桌面上,打翻了一只空罐头瓶子,掉在地上摔的稀碎。
“是臣忘了陛下的嘱托,晚了足足两日才派人去接那姑娘一家,哪曾想……臣有罪……”王志很坦然的认了罪,十分坦诚。
“臣也有罪,当时只顾着筹备防御与撤离之事,将陛下的嘱咐抛之脑后,臣愿领罪。”刘流也认罪了。
于是,好好的一番死里逃生,反败为胜的喜庆场面,硬是变成了自我请罪的戏码,有够戏剧性的。
王玄看了二人许久,终叹了口气,道:“当初谁领的队?”
“刘智。”二人同声道。
“我要见他。”
不多会,刘智带着当初一同参与营救的队员们来了。
在见了王玄手中的册子后,他便肯定了心中的想法,心下倒也平静。
“见过陛下,罪臣……”
“好了,你把当初营救的场景描绘一遍,越细越好。”
刘智来前就已在心中捋了一遍,此时成竹在胸,便从接到命令时开始,到发现二人被掳,自己追击、设伏,付出惨重代价后终于接近了女孩的事道了出来。
又说那女孩是个聪明之人,明白事不可为,既不愿见大白鲨继续枉死,也不愿自己随后被辱,毅然决然的刺颈而死。
刘智说的自是比王志清楚,过程细节描绘的极为恰当,王玄脑海里像放电影一般已还原出了八成影象。
此时哪还能从他身上发现悲伤的影子,有的只是戾气,杀人的戾气。
此时刘智接道:“那女子临行前拖臣给陛下带句话。”
王玄猛然回头,双目死死盯着刘智。
刘智一惊,急道:“她说,‘遇见陛下,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幸运,若有来世,她还在这里等陛下’。”
尽管王志和刘流听过此话无数遍,可每次听来都让他们感叹,此女情怀高洁,必是贤妻良母,只可惜生不逢时啊。
仿佛她的声音就在耳边,“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若有来世,我还在这里等你!”
“来世么,那时的我还是我,你还是你么?”
王玄呆呆自语,戾气收敛之余,又多了分痴意。
良久后,王玄才悠悠起身,问双腿已发麻的刘智道:“她葬在哪?”
这话刘智不好答,更不愿意答。
可事到如今又不得不答,只得小意道:“据俘虏的色目人说,女孩尸身被抬进了军营,半晌后又,又赤裸着被扔了出来,下体隐有血迹,随后……随后抛尸荒野,臣此后去寻过多次,皆一无所获。”
“呵呵,呵呵呵呵……”
听不出感情的笑声,使得众人头皮发麻,杨涛更是担忧,这种现象最近已发生过几次,绝不是个好兆头啊。
“天若怜我,何故给我际遇,后又残忍毁掉?天若弃我,又何必让我次次逢凶化吉,一路凯歌?难道我只配做个没有情感的人形木偶,你才会满意吗?”
话音缭绕,久久不散,刘智懂了,王志也懂了。
有时刘智羡慕那些三妻四妾之人,能享尽人间艳福,何其悠哉;但有时又欣赏那些和他一样的普通家庭,夫妻二人相濡以沫,互助前行,能同甘共苦,不离不弃。
国王陛下就是他羡慕的对象,他与淑妃青梅竹马,如今相敬如宾,琴瑟和谐,虽说不上二人真情实感如何,但起码国王陛下尽到了丈夫的责任,对她爱护有佳,呵护备至,从未在外沾花惹草。
直到来了南大陆,认识了那女孩,刘智才清楚,原来陛下同她之间的才叫爱情,同淑妃之间的那叫感情。
照顾淑妃是陛下的责任和义务,而同那女孩间的纯洁之情,是精神层面的一种寄托,一种相思,或者依靠,他俩自始至终连手都没有拉过,这是让刘智最为钦佩之处。
肉体与灵魂,躯壳与精神,二者得一即为大幸。
国王陛下得遇此女后,在情感世界里虽不是二者合一,但也算完美了,可老天似在嫉妒、仇视,偏见不得他的好,硬生生斩断了这段纯洁的情缘,怎能叫陛下甘心。
“你们忙去吧,刘智跟我去河畔走走。”
两个大男人去河畔走什么?自然是睹物思人。
于是杨涛带着内卫,乘条小船到了对岸,蝰蛇们便动了起来,向西南撒去,安保先行。
王玄的四合院已经破败,院子里空荡荡的,屋内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没有踏足的痕迹。
来到了河对岸的院子,这里长满了野草,还有野花盛开,采花的蝴蝶与蜜蜂相互追逐嬉闹,就是不离开院子的范围,这让王玄想到了梁祝。
“陛下,笔记就是在这张床板下暗格内发现的。”刘智指着破败了的木床道,这是手下告诉他的。
屋内保持了当初的狼藉,根据这些物件摆放的位置和姿态,王玄甚至想象得出,一帮色目人粗鲁的闯了进来,将奋力挣扎的女孩制服,然后拖拽着出了房间。期间撞到摆设无算,致杂物满地。随后,第二波搜查人员进屋,开始翻箱倒柜的寻找有价值的物件和证据,顺带着将他送的稀罕物一扫而空,只留下如今这番场景让他追忆,让他蒙羞。
扶起倾倒的木椅,用袖子小心的将椅面尘土拭掉,摆在梳妆桌前坐了下来。随后,王玄从怀中掏出那本沾了菜汁的笔记,慢慢翻看起来。
入眼的是土著文字,说不上好看,但很工整。
“这是那个吉祥男人给我的礼物,我很好奇,世间怎会有如此精美之物,写下第一个字后就有些后悔。”
“我就知道他不是普通人,从我家离开时我就知道了。刚把新家安顿好后,哥哥就着急着开荒种田,家中余粮已是不多,爹整日愁眉苦脸,只呆坐着,话都很少。”
“那个叫王玄的男人陆续送了好些物件过来,件件精美,我们都没见过。不知道在吉祥这算什么意思,但在这里一个男人送女人稀罕物,如果女人接了就表明她已中意了他。”
“他身边有个叫‘翻译’的人,懂我们的话,所以有时就靠着他来帮助我们交流。王玄人很好,阳光、迷人,他没有强壮的身体,干练的体型,但就是给人一种很男人的感觉,我为之着迷。”
“八月十日,是个好天气。
听翻译说日记要有日期和天气才完整,以后回味起来才能对号入座,所以打今日起就加进去。
晚上他又来了,提着两条鱼,他做的菜真好吃,爹都多吃了一碗饭,这很难得。
饭后,我们去了溪边散步,天有些晚,风有些冷,我以为他会带我回对面的四合院,结果却是给我批了外衣后送我回来,这是我过得最愉快的一个晚上。尽管只是他说,而我只是静静的听着。”
看到这,王玄想起了当时的场景,只他自己自说自话,女孩只安静的听着,没有丝毫的不耐烦,殊为难得。
接着往下看,便是后面的事了。
“九月初十,我突然发觉自己懂得吉祥话怎么说了,那翻译总结的很好,把两种语言的异同都找了出来,加以分析说明,这样学起来便快了许多,他真是个语言天才。”
王玄有些差异的看了刘智一眼,这货还有这本事?
果然,自十一号开始,日记里便是吉祥文和土著文相结合了,她会的就用吉祥文,不会的就用土著文。
“月底了,他始终没问我的名字,还以为我不懂吉祥话,如今我都会写好些吉祥字了,不然以后两个人还怎么一起生活。其实他说的我都知道,甚至那晚溪边散步说的也能懂一些,知道他的不易,不然又怎会治理好一个国家呢。”
王玄一时间哑然失笑,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果然是有道理的。
“我叫小雅,你知道吗?”
王玄瞬间悲从心头起,有些情难自制,“小雅,小雅,现在我知道了!”
王玄悔恨,自己当初怎么非要那么执拗,要学会了土著话才亲口去问,经过刘智翻译又有什么关系呢?
想到此,下意识的又瞟了刘智一眼。
‘死了死了,陛下是不是在暗示我什么,我该怎么做?’
看破生死地刘智也不淡定了,王玄就像是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利剑,随时都会斩下,这种感觉让他不寒而栗,总给他种随时会被处决的预感。‘那句老话说的对,没有射出去的箭才是最有威胁的箭,自己还要遭受多久这种精神上的折磨?’
“十月三日,晴。
爹问我了,他怎么还不提亲,老这么拖着会让人笑话的。
我也答不上,只想就这么安静的看着他,看着他笑,看着他专心做菜,看着他阳光洒脱的样子……他的一切都让我沉醉,就像梦吉祥,只闻着就醉了。”
‘我不用闻,只看着你就已经醉了。’王玄心里补了句。
“快到月中了,已好些日子不见他,定是出了什么事,使他不得脱身。我打算再见他时和他坦白,我要跟他组成家庭,生好些孩子,种几垄青菜,再养上些兔子。早上踏着露珠挑水、砍柴、做饭,而后自由自在的在田间劳作,累了就休息,困了就睡,晚上再一起披着夕阳归家,吃着他做的美食,溪边散步,共享安宁。”
看到这,王玄的情绪已经起来了,双眼已朦胧,这就是他想要过的日子,都是他想要的。
“我又做梦了,可醒后他却不在我身边,我预感到了不详,可我又没法告诉他,于是我便把日记藏在床底的暗格中,这是他教我的法子,说他就是这么逃避他顽皮妹妹的搜查的……”
日记的截至日期是十月十七日,只有四个吉祥文字:“我想你了!”
整本日记很少,很薄,可王玄却看得很久、很沉重,“我也想你了,从未如此焦急的想,人生若只如初见该多好……物是人非,物是人非了啊。”
环顾一周,王玄喃喃的说出这句有些悲凉的话来。
他的确很悲凉,若是他像别的男人那样再心急一点,直接一点,悲剧也许就不会发生。
他从没怪过刘流和王志,从没。
他喜欢来南大陆,因为在这可以过他想要的生活,与在吉祥不同,会给人一种叛逆、不成熟不稳重之感,尤其是熟悉他的内阁与军方感受尤甚。
他的临行交代刘流和王志不可能不放在心上,换句话说,小雅不该死的才是,为何会晚了两日救援队才出发?
不必深究了,给彼此都留些颜面,日后也好相见,这就是吉祥和南大陆生活的显著区别,规矩与规矩的区别。
整理了一番思绪,王玄命人在此守着,自明日起他要依着记忆打扫一番,人没了,不能叫印记也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