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整个舰队(三艘)哪还有淡定的人?
家,只是个记忆中的角落。
对于他们来说,走到哪,哪便就是家。
可真正离家久了才体会到,原来家也是有远近之分的,吉祥,才是他们真正的港湾,才是心灵和肉体的归宿。
作为本土守卫舰队代理司令的徐继宝,见着眼前这些如同乞丐一般的前辈们,心情复杂。
他是内卫出身,家传的却是水上的活计,被作为重点培养对象栽培。
在海军学院深造两年后,直接晋升为本土舰队代理司令。
虽然布置了海军前出打探,但王玄却压根没想到那么快就见到了这群衣衫褴褛饱经风霜之人。
时逢带着清儿游览吉祥第一大湾区,遇到了归来的远洋舰队时,一家三口正在海边捡贝壳。
在见到一众将官的妆容时,王玄罕见的沉默了,就连刚还吵着要买冰激凌的静公主也安静下来。
清儿抱起小王静,默默靠在男人身边,注视着对面一群眼含热泪的男人们,不由得流下泪来。
小王静扯着袖子给母亲擦拭,安慰说‘娘不哭,我不吃冰激凌了’,这让清儿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在护卫和老妈子的陪伴下,先行回了酒店。
宋锋他们陆续上了岸,自有海岸警卫队上船打扫。
当见到满仓的骨灰坛时,他们纷纷脱帽致敬,就是这些人奠定了吉祥的今天,也就是这些不畏生死的人,才能让敌人胆寒,至今不敢越雷池半步。
他们是吉祥的骄傲,更是他们学习的榜样。
“还能走吗?”王玄问下了船的宋锋。
“回陛下,职下如今浑身都是力气,走回吉祥城都不是问题。”
宋锋右手成拳,用力锤了锤左胸口,生怕陛下怕他不中用了。
“你们呢,都还行吗?”
“行,走回吉祥城都行。”
宋锋身后的一众将官,张大嘴巴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喊着,哪怕黝黑的脸颊憋得发紫仍在坚持着,他们从未让陛下失望过。
“那好,咱们先回酒店洗个澡,再美美的吃上一顿,然后再睡他个昏天暗地。”
众人极力叫好,不过随即又沉寂下来。
宋锋上前半步朝王玄行了一礼道:“陛下稍后,容职下将弟兄们带着,船舱里潮,怕他们不习惯。”
王玄动容,遂道:“咱们一起,接弟兄们上岸。”
“是!”
星耀湾是除了吉祥城外,各方探子出没最多、最频繁之处,也是各方势力明争暗斗最为激烈的地方。
三艘破船进了港靠了岸,自是引起不少人的注意。
又见吉祥王亲自上前招呼,再看那群人的装扮,自然就想起了去年消失的那支分舰队,他们回来了。
至于舰队消失的这段时间究竟干了什么,他们无从得知,但眼下这么好的打探机会自不会放过,于是顺着人潮向岸边涌去。
王玄进了船舱,一股淡淡的霉味随之而来,毫不讲理的钻进鼻腔。
木质用具大都已发霉,只有摆满坛子的木架一尘不染,打理的十分整洁。
见着满仓的坛子和上面有些模糊的字迹,王玄的好心情陡然降到了谷底,这代价有些大。
“有多少?”他问宋锋。
“两百九十八。”宋锋答道。
“没差?”
“没差,要差也就差我了!”
王玄转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抱起前面一个骨灰坛就出去了。
宋锋接着第二个,然后是枪炮长、航海长等一行人。
当王玄抱着骨灰坛下船时,外围已经挤满了人,大家有说有笑,都在议论走了一年多的舰队终于回家了,吉祥自有天佑。
随着下船的人越来越多,岸边的嘈杂声也越来越小。
众人怀中的灰色坛子太过显眼,靠前的百姓甚至不自觉的将上面牺牲将士的简短生平都读了出来。
一传十十传百,这时大家才明白,这里面装着的并不是什么酒水,也不是什么外乡宝贝,而是吉祥子弟的骨灰,视线之内全都是。
热闹的氛围突然变了调,不像是迎接凯旋的将士,反倒更是在送战士们最后一程。
王玄带头在前,队伍拉的有些长,慢慢向东北郭家酒店而去。
百姓们自发的与队伍保持着足够的距离,跟着他们慢慢前行。
坛子不轻,王玄抱起来还行,可后面那些瘦骨嶙峋的家伙就有些勉强了,为此王玄不得不放慢了脚步配合他们。
走了约一刻钟后,又经过那家‘吉祥面馆’门前,那店小二这次一眼就认出了王玄来。
听了大伙的议论后,便心生敬意,亦步亦趋的跟着。
又见队伍行进缓慢,坛子又大,好些人已是勉强,便也不顾店里的生意,壮着胆子上前,隔着内卫大声喊道:“陛下,可否让小民也送英雄一程?”
王玄闻声望去,见是那家面馆的店小二,又回头瞧了瞧宋锋一行人的疲态,便点了点头。
店小二大喜,忙绕过检查的内卫上前接过王玄怀中的骨灰坛,小心迈着八字步,跟着打头的内卫走着。
同行的百姓见状,也纷纷向队伍里的其他人请求,也想送英雄们一程。
宋锋犹豫再三,还是将怀中的骨灰坛交了出去,自己则在旁陪着前行。
就这样,捧坛子的成了吉祥百姓,军人们倒成了护卫。
一路走来距离不短,中间不断有百姓加入,捧坛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其中甚至有孩子,有妇女,还有坛中人的老父母和亲朋。
离酒店越近,悲情的气氛就越浓。
队伍中开始传出压抑的抽泣声。
有的老人已经瘫软在地,怀中抱着孩子的骨灰却是怎么都不肯松手。
王玄又想起了几年前的那个雨天,自己、大姐和花儿,赶着马车,挨家挨户送战士骨灰时的场景。
当初他可是连死的心都有了,每次见到强装镇定的老人时,他的心就被撕裂一次,那种感觉不是正常人能够受得了的。
宋锋心中的煎熬他感同身受,那句‘可能差的就是我了’足以说明一切,正如当初的他一般,想以死逃避现实。
老人家已是泣不成声,身软如面条,就是一双手仍旧有力,谁都拿不走怀中的骨灰坛。
“孩子,大叔求你了让我再抱一会吧,这娃儿小时候是他祖母带大的,大了总抱怨我没抱过他……现在不抱,怕是再没机会了,我还哪有脸下去见他娘……”
正在试图从老人怀中捧过骨灰坛的那名内卫,红着眼,挨着老人就坐了下来,“我给你当靠背,您老想抱多久就抱多久。”
老汉含泪道谢。
送行的人群中哭声渐起,甚至一些汉子也在偷偷抹泪。
各处的探子们也好不到哪去,红了眼眶,湿了衣襟。
人性有善恶,更有是非良知。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们感受到的只是亲情的伟大,只是人性的闪光,没有敌我,更没有阴谋诡计。
王玄看着人们渐渐陷入悲痛之中,便也不再强求赶路,只是让人维持好秩序。
闻讯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其中不乏烈士的家人。
场面越来越伤感。
宋锋和参谋却是再也煎熬不住,朝着那群哭的不成人样的老弱妇孺就跪了下去,口中不住重复着‘都怪我,是我害了弟兄们’之类的话。
后面的弟兄们见状,也在他俩身后跪下了,低着头,默默忍受着悲伤,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陷入丧子之痛的老人们,没了丈夫的妻子们,也都渐渐回过神来,见是这种场面,一时有些无措。
还是那名老汉开了口,朝着宋锋他们说道:“这不怪你们,我如今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在和儿子道别,我知道这会给你们造成困扰,可我实在控制不住了。真的不怪你们,自打他要当兵的那天起,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若是能回到从前,我还会支持他的。”
其他人也都不是无理取闹之辈,人死不能复生,闹又有何意?
不管是政府还是军部,都不会亏待烈士家属,他们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吃了这碗饭,就得有这份觉悟。
老人的话让宋锋他们心中好受了些,方才还僵硬的难以弯曲的双腿,此时跪着倒也不那么难受了。
围观的人群没有起哄,开始有人叫着‘生是吉祥人,死是吉祥鬼’的话。
随后陆续有人加入,最终形成了海浪一般的冲击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外人也罢,探子也罢,清醒的感到恐惧,不清醒的只觉震撼。
这是心灵上的冲击,这是人间正道的洗礼。
这就是吉祥,永远超出他们想象的吉祥。
又过了会,那老汉将怀中已然焐热了的骨灰坛交给了宋锋,自己则在身后内卫的搀扶下颤巍巍的起了身,慢慢的迈着不太灵活的步子,一点一点向南挪去。
夕阳已红,老人就像是走进了天堂,轮廓边缘散发着金红色的光晕,让人不敢直视。
刘享得到消息后已将整栋酒楼清理一空,为此不惜赔了近万的违约金。
自打他被发配到莲花镇后,就学会了思考,学会了融入,最终重获东家信任,来到湾区主掌一方。
此时见陛下同众人到来,便忙前忙后招呼着,生怕招待不周,出了差池。
人群跟到此处也就渐渐止步,目送着大家进了酒楼后也就慢慢散去。
安置好烈士骨灰后,王玄便让酒店的服务人员将这两百来号汉子带去浴池,好好的泡一泡热水澡,估计身上都能搓下一层皮来了。
接着让人去海军部,取来两百来套海军服。
然后吩咐刘享,让他买些内衣来。
内卫给了刘享银钱,他却死活不收,最后逼急了说道:“我也是吉祥人,能为这些保家卫国的子弟兵们买身衣服有何不可?我若是再年轻几年也愿像他们一样,穿上帅气的军装,为吉祥的明天而战。”
王玄点了点头不再强求,任由他去了。
洗完澡换完衣服,一群乞丐终于有点人样了。
晚饭不算丰盛,一来怕他们肠胃适应不了,油水多了闹肚子;二来也是为了能够轻装上阵,美美的睡上一觉。
标配的四人一桌,三菜一汤。
两个蔬菜,一份蒸蛋,一份野菌汤。
大家吃的欢快,这让酒店的大厨从未如此自信过。
饭后王玄没有打搅大家,就像一见面时说的那样,自由活动了半个时辰后,便将他们赶去休息了。
他自己则鬼使神差的又来到了盛放骨灰坛的房间,拿着笔,一个一个看过,将战士们的死因一一记下。
替代杨涛之位的杨伟跟在后面,默默的注视着这个如同神一般的男人。
他至今仍感到有些不真实,自己居然能接堂兄的班,守护陛下安危,这是多么荣耀之事,为此内卫的兄弟们愣是连续宰了他三天,吃光了三个月的薪俸。
尽管如此,他仍乐在其中。
今天的场面他是见识了,尽管陛下的话不多,事情也好似与他无关,但他清楚,有些人哪怕只是活着,就是整个国家最大的财富。
无疑,陛下就是那个人,那个只要活着,就能创造一切奇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