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土神洲之行,齐廷济领衔剑修,武夫当中,陈平安只带了郑大风这位落魄山的首任看门人。
他们会使用三山符跨洲游历,三处选址,分别是南海歇龙石,位于中土海滨的山海宗,大绶朝的中岳,京城就建在山脚。
因为竹素需要立即去往那座还剑湖边上的茅屋闭关,由宁姚负责帮忙护关。
御风途中,足下群山。她们宛如壁画神女联袂蹈虚,竹素与宁姚道了一声谢,宁姚让竹素不必客气,其实双方都很客气。
大概正如小姑娘孙春王所说,虽然投胎在一处的家乡人,在异乡也未必一见投缘。
此事拖延不得,竹素若是道心退转,灵犀一无,她毕竟已经两次被迫强行退出闭关,本来十拿九稳的闭关破境一事,就会变得前途未卜,所以竹素必须趁热打铁,抓紧破境跻身仙人。
小米粒他们明天就要出门游历,后天就是刘羡阳跟赊月的大喜日子,朱敛就留在山中,做过早饭,就得立即赶往龙泉剑宗,跟贾老道长汇合。
小陌在灰蒙山早就相中了一处心仪之地,是个叫金藕塘的地方,未来会在那边建构道场。
他倒是想跟随公子一起去趟大绶,却被陈平安嫌弃他如今境界低,谁给谁当死士都不好说,直接将小陌赶去了灰蒙山。
谢狗在询问山主会不会在大绶皇宫大杀四方,答案是看情况再说,既然有一位文庙副教主先到了那边,估计不会闹得太大。
听说有文庙的人,谢狗就改变主意,陪着小陌去金藕塘那边,让刚刚荣升次席供奉的老聋儿顶替她给山主当打手。老聋儿知晓轻重利害,点头答应下来,只是注定缺了今夜人定的传道课业,就跟剐了他一块肉似的,心中别扭万分,想着如何找补回来。
北边的灰蒙山,离着落魄山才几步路,山腋处有一口小塘,小陌飘然落地,从袖中摸出一只晶莹剔透的“螺蛳壳”,谢狗识货,惊叹一声好东西,小陌笑着解释这是上次喝酒于观道观,碧霄道友的临别赠礼。
小陌将那螺蛳壳随手丢在金藕塘边的泥地里,心中默念一篇道诀,眨眼功夫便有一座螺蛳壳道场在浓郁云气中生发而出,一起步入其中,穿廊过道,谢狗蓦然大怒,原来道场内竟有无数碧玉水精雕琢而成的彩衣“玉人”,明眸皓齿,步摇精巧,她们在殿阁回廊间络绎不绝,脂粉气极重,小陌只是视而不见,径直走到了一处悬挂高高低低有十数块匾额的高楼,要在此地养伤。
亏得他曾经拥有四把本命飞剑,一赠一毁,如今还能剩下两把。
一把是可以摹刻他人神通的“真迹”,另外一把是能够拘押魂魄的“醉乡”,飞剑名字都是公子帮忙取的。
能否重返十四境,把握极小,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那些玉人们莺莺燕燕,联袂翩翩,谢狗却已经不生气了,只因为她转念一想,此地当婚房也是不错的。
大户人家,多些婢女有何不妥,更何况仙家宫阙,她与小陌的鸳鸯道场呢,总要有些锦绣花纹的点缀。
小陌抬起手掌,一缕纤细剑意在掌心纹路蜿蜒,宛如一根藕丝沿着手指蔓延而上,萦绕指间,还有一颗泥丸似的土黄色圆珠子在掌心滴溜溜旋转,小陌解释道:“龙虎山赵天籁先前救我于必死之地,天师道力不可谓不雄厚,竟能腾出手来,帮忙归拢了些许飞剑‘藕丝’与那颗天外星辰的大道残余,近期缝补、重塑本命飞剑‘藕丝’是奢望,但是以‘真迹’的本命神通,临摹出一把次一等真迹的仿造‘藕丝’,却是不难。公子说了,等到将来你我都能够再次证道飞升,就可以远游天外,如果运道好,重新寻见一颗与我命理契合的天外星辰,便有机会重头再来了。”
谢狗点头道:“做成此事,千难万难,终究保留住了一线生机。赵天师确实高义,以后咱们一起走趟龙虎山,总要亲自登门道谢才对。”
小陌点头,深以为然。
天地既然已经清明,人间山水妩媚多姿,道上恩怨也该清爽。
到了那座昔年隶属于渌水坑、如今划归南海水府的歇龙台,他们按照规矩,各自上香礼敬那位三山九侯先生。
郑大风一听说大绶朝的北岳山君,就是殷氏的一位女子祖宗,而她是与宋聘、聂翠娥一样的山上绝色。所以在歇龙台敬香过后,郑大风就立即拉着崔东山和姜副山长赶赴山海宗,到了这座大名鼎鼎的海滨宗门,也顾不得欣赏美景,看来还是美人更得人心。
齐廷济和陆芝他们这拨剑修,在山海宗停留了将近一炷香光阴,他们见到了此宗的开山祖师,纳兰先秀。
纳兰先秀精通火法,曾经离山出海与蛮荒仰止斗法一场,大伤元气,她近些年都在闭关,此次出关,出于礼数。
若非她率先截住了仰止,不让这头王座大妖逃入归墟,恐怕柳七也无法及时赶到战场,也就无法以三百六十种术法完胜仰止水法神通了。
纳兰先秀听闻来意,是要去大绶朝砸场子,她不禁莞尔,手腕一拧,拎住一根翡翠烟嘴的紫竹烟杆,捻出烟丝,开始吞云吐雾。
郑大风几个先到了大绶中岳最高一峰,轮廓巨大的京城就在山脚,他们的突兀现身,惹来了一群大岳巡检司神女的兴师问罪,总觉得这几位擅闯中岳的外乡人,人模狗样的,不似良善之辈。
若非这拨暂时身份不明的不速之客,不知用何种秘法绕过了禁制重重的护山大阵,她们就要先拿下再作盘问审讯了。
崔东山出马对付她们,一个金鸡独立,以戏腔言语自问自答一番……已经祭出各种法宝的神女们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是吃不准该不该将他们缉捕归案。
山海宗那边的崖畔,海风浩荡,夜幕里的大潮涛声尤为清晰。山主的青衫身影,迟迟未能见到。
纳兰先秀沉默片刻,说道:“让你们山主近期务必小心些,最好不要随便乱逛了。”
齐廷济疑惑道:“为何?”
山海宗地界,是水火之争的古战场遗址,纳兰先秀占据此地,开山立派,那么她知晓一些秘不示人的“天机”,说得通。
纳兰先秀更是奇怪,反问道:“陈平安就没有与你们坦承真相?”
陆芝皱眉道:“恳请纳兰前辈为我们解惑。”
纳兰先秀说道:“周密试图让神道涵盖天地,由他来替天行道,或者说周密自己就是‘道’了。”
“陈平安反其道行之,坏了周密求个一的谋划。”
“那我问你们一句,你们若是‘神道’,该如何看待陈平安?”
齐廷济闻言心中震动,只是祭出三山符期间,重返歇龙台却是不行,何况那边也无其它岛屿可供观想,一时间便忧虑重重。
陆芝试探性说道:“会被看作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纳兰先秀一时无言,吐出袅袅烟圈,忍住笑,缓缓道:“我本来是想评价一句‘家贼’的,不如陆先生说得准确。”
米裕追问道:“一旦如此,后果是什么?”
纳兰先秀语不惊人死不休,坦诚说道:“后果还能如何,要么遭受长久的天厌,或是短期内承担一场天殛。”
齐廷济心中明悟,陈平安的修行境界,跌境至无,既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身不由己,亦是一种顺势的……逃?
歇龙台,陈平安站在岸边,掬水洗脸。
身边是浩然天下大道显化而生的刘飨。
刘飨说道:“上策是躲去文庙,静待这场天殛降临,让整座浩然天下均摊此劫。中策是迅速建造两座跨洲长桥,置身于道场落魄山,让大骊王朝在内的东边三洲共同承受此劫。下策便是你既然从小就大道亲水,那就不妨试试看。陈平安,你当真想好了?”
陈平安仰起头,甩了甩手,笑道:“不必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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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连夜联骑离京,马蹄阵阵,去往最近的仙家渡口,乘坐一艘常年往返于长春宫和老龙城的渡船。
为首一骑,便是鱼龙帮的帮主,有渠帅美誉的柳䢦,他带了七八位精锐帮众,一起南下,他要在大渎南边的相邻两国境内,亲手创建两处分舵。大骊王朝何等疆域广袤,真要靠骑马赶路,以柳䢦的才情和学识,估计都能写出一本游记了。
离京之前,柳䢦走了一趟设在外城的自家帮派总堂,手刃了那几个在“茶水费”上边动手脚的帮派元老,不到一刻钟就已经清理干净。一来柳䢦就是金身境武夫,放在武林中,就是当之无愧的小宗师,二来谁能想象柳䢦这位极为体恤下属的帮主,会毫无征兆的暴起杀人。
除了鱼龙帮随从,还有两个让柳䢦自认十条命都赔不起他们半条命的“随从”,贵公子曹略,美少年卢俊。
柳䢦暂时还不清楚他们确切的真实身份,但是仅凭对方能够在老莺湖甲字号院子外边,跟那位陈国师聊上天,柳䢦就心中有数。
说实话,但凡可以选择,说个不字,柳䢦绝对不愿意带着这两位身份尊贵到天上去的“年轻游侠”,一起闯荡什么江湖。
如今的江湖,哪有什么可闯荡的,全是人情世故的刀子,和勾心斗角的拳脚,比的,也不是什么德高望重和武学造诣了,是官府的靠山,是幕后的贵人。
只说柳䢦自己,不就是攀附了那位六爷?
骑队拣选了一条去往渡口的岔路,路程远,但是那条官道,车水马龙拥堵异常,走小路反而更快些,而且清净,不会节外生枝。
那个名叫曹略的年轻公子哥,此时与柳䢦并驾齐驱,显然熟谙骑术,衣袂随风飘摇,十分潇洒。
曹略满脸憧憬,笑问道:“渠帅,听说你当年在洛京地头,与赫连宝珠,就是那位无敌神拳帮的赫连女侠,再没有任何援手的情况下,有过一段联手破案斩妖邪、硬闯魔窟似的道场击杀凶煞、过着神仙侠侣一般的江湖生涯?”
柳䢦顿时被这天桥话本小说似的言语内容,给说得一个脑袋两个大,只是碍于对方的特殊身份,柳䢦只好耐心解释道:“都是外界渲染的说法,夸大其词了,所谓妖邪,不过是个流窜犯案的观海境采花贼,至于那头盘踞在荒野大泽的洞府恶煞,偷偷创建淫祠,喜好进食童男童女,它也只是个不擅斗法的龙门境。”
卢俊听得一惊一乍,佩服不已,“观海境和龙门境,在渠帅这边都只是个‘不过’,‘只是’?渠帅你真了不起,与赫连女侠联手,谈笑间便将那歹人凶煞给灰飞烟灭了。我辈心神往之,心神往之啊。”
吊在这支骑队尾巴上的高弑,腰悬那把祖传宝刀“绿腰”,这位山巅境瓶颈的武夫,听得都快睡着了。
柳䢦是去南边小打小闹的,曹焽和卢钧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做的,唯独他高弑最命苦,是奉上司密令“陪太子们读书”去的。
他原本打算满腔热血去大骊边境投军,不过被年轻隐官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给说服了,就转去巡城司当了个底层胥吏,结果刚到洪霁手底下当差,领到的第一份差事,竟然就是“暗中”保护好那两位与国同姓的天潢贵胄,洪统领,你没读过书是吧,这么措辞是吧?这算哪门子暗中,秘密行事?
小路前边,有数骑拦路中央,影影倬倬的,柳䢦抬臂,骑队骤停,柳䢦一骑当先,没有任何废话,只是单独缓缓前行。
走近了,看得真切,柳䢦松了口气,对方是两男两女,柳䢦心中疑惑不已,六爷怎么也来了?!不是说家里管得严,为何能够外出?为他们送行?柳䢦自认没这样的面子。莫非六爷家里,与曹略、卢俊是世交的关系?
柳䢦还认出了六爷身边的两位女子,国师府容鱼!是个绝对惹不起的姑奶奶。先前在那“官厅”,容鱼可是随便开口说话的。
还有一位曾经出现在老莺湖墙头的年轻女修,是那陈国师嘴中的“地支”之一,至于她的名字、道脉,柳䢦不过是个混江湖的,当然没那灵通的山上消息。说得难听点,柳䢦觉得自己哪里是什么混江湖的武林豪杰,他这个狗屁渠帅,是被江湖混的才对。只因为从老莺湖走出之后,柳䢦便有了个更为直观的切身感受,真正的江湖,其实名为庙堂。
容鱼一身锦衣,气态雍容,说道:“柳䢦,六爷要与你们一起南下走江湖,晏先生放心不下,便带我一起来这边看看。”
柳䢦点点头,不敢有任何异议。
绰号六爷的“黄连”,脸色古怪。
容鱼说道:“曹公子,卢公子,晏先生有事相商,移步一叙。”
曹焽和卢钧骑马靠近,那位“晏先生”率先拨转马头前行,等他们几个跟上,他才以心声笑道:“我叫晏皎然,出身紫照晏氏,这次陪同容鱼姑娘出京,除了护送六爷与你们接头,还有就是国师府这边,各有一事要问。容鱼姑娘,我就不代为询问了吧?”
柳䢦等人都停马原地。
提起大骊朝上柱国姓氏之一的紫照晏氏,朝野上下更多还是只知鸿胪寺卿晏永丰,而不知从无官身的晏皎然是何方神圣。
但晏皎然却是当之无愧的绣虎心腹之一,因为整个大骊王朝的随军修士,都是晏皎然在挑选和布置,而且无需与国师崔瀺商议,他一人就能够决定他们的升降,甚至是生死。
真正的顶尖豪阀巨族,要么能够将某“一条线”做到极致,例如关家和吏部,曹氏与边军。要么就是像晏家这样,台前幕后,各有天子倚重之人、和一朝国师之臂助。
容鱼笑着点头,密语道:“曹焽,这次游历宝瓶洲,你身边当真没有大端扈从暗中跟随?”
曹焽点头道:“没有。”
容鱼笑问道:“真没有?”
曹焽使劲点头道:“真没有,千真万确!”
容鱼不再多问,转去询问卢钧,“卢钧,杨真人也放心你单独游历?”
卢钧笑道:“这有什么不放心的,大骊国境之内,寻常蟊贼匪人,拦不住我们,山中的大寇凶人,碰到我们也不敢造次。”
容鱼点点头,“小心驶得万年船,晏先生让地支一脉修士之一的韩昼锦,与你们同行。希望两位公子不要嫌我们多事。”
曹焽赶紧说道:“不妨碍,岂会妨碍。”
容鱼微笑道:“韩昼锦已经有心仪的男子了。”
曹焽与卢钧对视一眼,俩太子,不约而同重重叹气一声。
容鱼最后望向那位六爷,说道:“六爷,到了外边,记得谨言慎行。”
宋连笑道:“容鱼姐姐,知道啦知道啦。容鱼姐姐的话,要当圣旨听的。”
容鱼微微皱眉瞪眼道:“别过了耳朵不上心。”
宋连笑眯起眼,拱手抱拳,“一定一定。”
宋连跟容鱼并不陌生,以前她去国师府,与那符箐没什么可聊的,与容鱼姐姐却是关系极好。
这也是晏皎然为何会让韩昼锦跟着的缘由之一,宋连毕竟是大骊宋氏的公主殿下,是个女子。
宋连小心翼翼以密语询问容鱼,“我爹为何愿意让我离京?”
容鱼淡然回复一句,“既然六爷不敢问陛下,我当然也不敢问国师。”
宋连只好继续猜缘由。
不管怎么说,头一遭真正置身于江湖啦,哈哈,定要闯出一个“从北到南,未逢敌手”的名头来。就像……就像某人。
之后柳䢦缓骑而过,不忘与那位“容鱼姑娘”抱拳,手底下的帮众不明就里,跟着帮主照做就是了。容鱼与他们拱手还礼。
在那支骑队加快马蹄赶赴渡口之后,容鱼轻声道:“宫艳,有劳暗中护卫了。”
一位美艳的宫妆妇人凭空现身道上,嫣然笑道:“洛王下的命令,岂敢不从。”
二皇子宋续站在道旁,目送妹妹策马远去。
年少曾经志在四方,读过万卷书,就会毅然出门,负笈求学,周游全国,行万里路,徒步大好山河,涉足百州疆域,等到归乡之后,再学古圣贤感叹一句“道在是矣。”
浩然南海水域,一抹青色身影,高高跃出歇龙台,潜入海底。
先前刘飨下了一道法旨,将万里之内的一切有灵水裔皆已遣散。
蛮荒腹地,与白泽对峙的陈清流,终于收起那把本命飞剑,万里之间的一切山水,本来瞧着静止无异,只是当他收剑一刻,瞬间皆如冰裂,悉数崩碎开来,那是连同光阴长河一并冰封冻结的无上神通。
白泽神色平静,挥袖打散周边的剑道余韵。斐然只觉得触目惊心,设身处地,自己绝对无法做到像白泽老爷那般轻松写意。
郑居中的阴神和阳神两位十四境,一南一北,各行其是。萧愻去了南边,她要在那边拉拢起一拨兵马,将蛮荒裂土而立教。
蛮荒东南方,真身郑居中依旧带着那几位昔年周密嫡传,缓行山水,不着急与萧愻汇合。
青冥天下的蕲州,玄都观,头戴虎头帽的白也,再次闭门修道。新任观主王孙悄然外出,找到了吾洲。
汝州那座籍籍无名的灵境观,常伯与那少年陈丛不知所踪,只留下了一封书信,说是探亲去了,信的末尾,一番言语,颇为振奋人心,说他们若是运气好,认了亲戚,便能给道观带回一大笔香油钱。
为大道,为苍生,为富贵,为生计,今日为明天,人间总是这般忙忙碌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