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块布抱着的物什,轻飘飘的,掂在手里没什么重量,瞧着体积也不大,图巴瓦多罗曾经的母亲却把它看得很重,因为这是她儿子送给她最后的礼物,并且还是在避开别人耳目的情况下塞给她的,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它都很珍贵。
图巴家报喜的队伍离开了,丈夫和家人们一起去送瓦多罗最后一程,只留她一个人在家,没有了顾忌,她终于可以默默垂泪,看着手中的物什流露出对瓦多罗的无限哀思。她知道自己儿子是去过好日子了,她应该高兴,但她也知道,她的儿子再也不是她儿子了,分离之苦,那股子悲伤怎么挡也挡不住。
小声抽泣与哽咽中,她揭开了布的一角,她想看看自己儿子留给她的到底是什么,一角下面还是布,并没有亮出里面的事物,瓦多罗这孩子包得很严实,也很笨拙,让这位母亲忍不住露出微笑。
这块布还不小,我得好好留着,这位母亲如是想。
在解开手中这块布的凌乱包裹之后,母亲终于看到了里面装的是什么,那是一抹绿色,让她呼吸一窒的绿色,她赶紧把它取出来仔细观察。
这是一条巴掌长的叶片,呈披针形,细长平展,叶片上布满了深深的裂痕,在它的基部还有小小的,同样是披针形的叶耳,它通体都是明亮的淡绿色,表面像是抹了一层油脂,在阳光下都能反射光芒,让人看了就感到心
情愉悦。
看着手中的叶片,她愣住了,脑袋里一片空白,她认得这是什么,她曾经见过,也曾经给瓦多罗描述过——穷尽她知道的所有词汇进行描述,这是她的梦想,这是一片莴麦菜的菜叶——一种高原下的普通蔬菜。
菜叶应该是今早才从图巴家的暖房里采摘下来的,叶片的每一寸都诉说着新鲜,瓦多罗的母亲甚至可以想象它从地里拔出,带着晶莹水珠的样子,只是可惜这片菜叶有些老,边缘有一圈微不可见的枯黄色。
可就算这片莴麦菜有些老,但依旧不妨碍它的娇嫩。莴麦菜果然不像昆屯高原上的那些植物,表面都是粗糙冷硬的,它是如此娇嫩脆弱,以至于它稍稍受到一点儿重压或者搓擦就破开了皮,使得里面的汁水淌了出来。
瓦多罗这孩子不知道是从哪里搞到的,反正他应该是把这片菜叶保护得很好,贴身藏在衣服里,不让它受到一点伤害,只不过保护得用力过头了,反倒是把莴麦菜菜叶挤压得到处都是伤口,甚至菜叶还因为体温的熨烫变得萎靡不振。
母亲看着这菜叶,不由被自己儿子的傻乎乎给逗笑了,到底还是一个孩子,却不知道怎么的,虽然开心地笑着,眼泪却不自觉地往下滑落,“啪嗒啪嗒”地滴落在菜叶上。
莴麦菜菜叶并不能吸收泪水,母亲的泪水聚集成一颗颗水滴,像是荷叶上的露珠一样转悠几圈后
摔落在地,只有几滴找到了菜叶上的伤口,钻了进去,再也找不着了。
母亲一惊,急忙甩落滴在上面的泪水,生怕这片菜叶被她的泪水侵蚀坏了,随后她又看着它怔怔出神,惊疑不定。
她很犹豫,她知道怎样做才是正确的,但她不愿意,她舍不得,这是她一辈子的心愿和小儿子的“感谢恩赐”,她拒绝不了。
把心一横,她决心做回当年那个叛逆的少女,她要遵循自己的内心,而要做这一切必须要快,要赶在家人们回来之前,他们一定会阻止自己的。
毫不犹豫地,她拿起菜叶就咬下一大口,品尝起这传说中可以生吃的蔬菜。
莴麦菜初入口时是咸咸的味道,咀嚼起来非常的脆,“嚓嚓”的声音在口腔回荡最后传入颅腔,和平时吃的那些嚼不动地野菜完全不同,轻易地就被嚼碎,让她怀疑这就是所谓的入口即化,一点都不像平时吃的蔬菜,总有些植物纤维残留,最后咬不断只好生咽下。
莴麦菜的味道也很特别,咬碎之后有股植物特有的清香,就像去打牛草时,镰刀割过野草后草茬散发的香味。
单薄的菜叶并没有太多的汁水,但也胜过昆屯高原上的植物太多,在咀嚼下轻易地就被释放出来,莴麦菜菜汁被挤压出叶片,和唾液混合后在口腔中充分流淌,均匀地分布在舌头表面,让味道充分弥漫。很奇怪,莴麦菜好像并没有太多的
味道,既不甜,也不咸,只有一种它特有的植物味道,还很淡,到了最后甚至还有点儿微苦。
瓦多罗母亲再次看了一眼手中剩下的莴麦菜菜叶,此时的她心情有些复杂。莴麦菜确实是她吃过最好的东西,她很喜欢,但这就是她一辈子的梦想了吗?她一生追求的就是它吗?
有些问题是注定没有答案的,因为问问题的人不想追寻答案。瓦多罗母亲咽下口中的莴麦菜,继续吃第二口,她准备就这么把这片菜叶生吃下去。
“恭喜恭喜啊!恭喜你家的瓦多罗……”报喜的队伍走了,得到消息的邻居们赶忙前来祝贺,和主人熟稔的他们一向不用敲门,喊一声就算通知了,推开房门径直就走进主居室里,一眼就看到了吃莴麦菜的女人眼里的惊恐,话语被打断。
……
今天是个好日子,不仅因为今天阳光明媚,更因为今天是神选日,是图巴家添加新鲜血液的日子,而且运气不错,今年的新成员格外得多,是近十年来年成最好的一年,这让图巴家家主分外高兴。
只是很可惜,他太老了,已经没有了太多的激情,即便是这好消息也不能给他的内心激荡出太多的水花,要是他年轻的时候,他怕是会亲自出面宴请这些孩子,现在就让下一任家主出面好了,他就留在这儿晒晒太阳。
“家主。”正当图巴家的老家主享受自己的惬意时,一名图巴家成员
急匆匆来报,像是有什么要紧事。
“现在不是开宴的时候吗?来找我什么事啊?”家主没有睁眼,感受着阳光的温暖,享受着几双葇荑轻柔的按摩,懒洋洋地询问来者的来意。
来人语气中带着喜意,显然是来汇报好消息的:“我们在庄子里发现一个偷吃莴麦菜的隶奴,被抓了个正着,现在正关在黑牢里。”
图巴家老家主轻轻张开口,一旁的侍女马上会意,立即将削皮切好的水蜜桃送进家主的口中,在家主吃水蜜桃时,还细心地用丝绸手帕擦拭干净家主嘴边的果汁,而来人不敢打扰,静静地等家主吃完。
“我当是什么事呢,这点儿小事有什么值得向我汇报的?”老人在吃完水蜜桃之后,这才悠悠开口,“查明隶奴是怎么搞到菜叶的,该罚的罚,该处理的处理,这种事儿还要我来教你?”
“家主,这事儿不一样,您之前不是说要给新来的庄治一份回礼吗?这可能就是。”来人急忙禀报事情关键,免得家主恼怒。
一听这个,老人果然来了兴趣,睁开双眼,“哦?详细说来听听。”
“那个杨庄治到这人家里吃过饭,就在他来的那一天。”那人很是兴奋,他认为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而且他们不仅吃了饭,还一起聊天,聊天聊了很多,据说他们相谈甚欢,新庄治一行人还把这家人当朋友。”
“哦!”图巴家家主精神一振,坐起
身来,“情况属实吗?不,庄子里的其他隶奴知道吗?”
那人早就猜到家主会问什么,当即回答道:“千真万确!这些还是那个偷吃的隶奴一家人向其他人吹嘘的,自从新庄治立威之后,这些话可是在庄子里广为流传呢,基本上所有隶奴都知道这事。”
“哈哈哈!”老人“嚯”地站起身来,周围的身着轻纱薄衣的侍女识趣地退到一边,“好啊,好!”老家主走到报告人的面前,“这么一大份礼物作为回礼,我们尊敬的庄治总不会认为我们没有礼貌吧?”
“新庄治回来了吗?”老人眼里闪着凶狠的光芒。
“还没有。”
“很好,把消息给我散出去,说有隶奴,不,有人听信了年轻庄治的教唆和蛊惑,偷吃贡物,后天,不,还是明天吧,免得生变,明天公开处决,以儆效尤。”图巴家家主宣布了审判,脸上笑容灿烂,灿烂得如同背后的阳光。
报告的那人提着建议:“要不要把刑罚定重一些呢?”
“那隶奴本该受什么刑?”
“剥皮。我们可以先剥皮,再火刑处死。”
图巴家家主想了想,“不,不仅不要加重这刑罚,还要减轻。明日处决改为斩首,就说老爷我心疼那隶奴是受到新庄治的诱惑才走入迷途的,特地减轻对她的刑罚,彰显我的仁慈。”
“高啊!家主高明!我这就去办。”那人说完就要离开。
“等等,”图巴家家主忽然
把对方叫住,“传消息的同时,把处刑相关的事也准备好,做到随时都能处刑的地步,要是庄治他们要动手来抢,立马处决,务必要把这事定成死案!那隶奴的家人也要处理好,别让他们说些不该说的话。”
“明白!”
“去吧。”图巴家家主交代完后挥退那人,慢悠悠地走回椅子躺下,闭上眼睛,继续享受昆屯高原上温暖的阳光、侍女的服侍和丰满多汁的水蜜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