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玛乌朗索坦多最近非常苦恼,甚至说是痛苦也不为过,他本是图巴家的家仆,比谷鸠庄中大多数人都要高贵,而且他这个家仆还和图巴家一般的家仆不同,他家从太爷爷那一辈儿开始就是图巴家的仆人,深受图巴家主人的喜爱。
正是有着祖上的蒙荫,到这一代的多玛乌朗索坦多才备受图巴主人的信赖,经常帮主家做各种事,甚至还能见到图巴家家主的面,聆听那尊贵的声音和训诫,就在前天,他甚至接到了一个任务,一个代表图巴家在大庭广之下现身的任务!
没有谁知道多玛乌朗索坦多那时到底有多喜悦,他兴奋得痛哭流涕,跪倒在地上虔诚地感谢这苍天降下的无上恩赐,并且真诚地祈祷苍天保佑图巴家的老爷们,他以这祷告来感谢图巴家主人的无限慈爱,还当即立下誓言,愿为老爷们粉身碎骨,只要图巴家的老爷有需要。
多玛乌朗索坦多在兴奋的同时也非常忐忑,他知道他面临的是一个巨大机遇,也是一个巨大的考验。要是做得好了就能一飞冲天,随侍在家主身边做牛做马,乃至被赐下“图巴”这个姓都有可能,但要是做不好,那就是万劫不复,而代表图巴家迎接朝廷新任的庄治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多玛乌朗索坦多知道自己必须小心又谨慎。
很可惜,多玛乌朗索坦多搞砸了,他让图巴家损失了一大笔钱,这笔钱
甚至不是给新庄治的,而是给庄子里的那群贱民,这无疑是让他自己,最重要的是让他的主人图巴家蒙上了巨大的羞辱。
多玛乌朗索坦多以为自己死定了,可他却没有,图巴家的主人是多么的仁慈啊,他犯下那么大的错误,却仅仅是斩断了他的一只手,以及把他几代人攒下的钱全都搜刮走了而已,天底下还有比这更仁慈的主人吗?
可在死里逃生的庆幸退去之后,多玛乌朗索坦多随即陷入了无尽的痛苦当中,因为主人交代给他的任务失败,他不但是失去了一只手,更是失去了原本拥有无限光明的未来——家主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多玛乌朗索坦多很清楚家主的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再也没有上升的机会,意味着他将永远是图巴家中最低等的家仆,意味着他的儿子甚至是他孙子都不再有见到主人的机会,几代人努力在图巴族人面前积累的好感毁于一旦。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他现在被派去铲马粪了。
对于自己所遭受的一切,多玛乌朗索坦多一点儿都不怨恨图巴家家主,面对这无上的存在他只有感激和敬仰,他把所有的怨恨和愤怒全都集中在了那个新来的庄治身上,那个狗娘养的庄治毁了他的一切!
多玛乌朗索坦多没有哪一刻停止过对新庄治的咒骂,在脑海里,在心里,在睡梦里,在嘴上,尤其是在他铲马粪的时候,
他会把他脚下的那一堆堆马粪当作那个庄治,一边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一边狠狠地一铲子插进去,实现他的报复。
可这些只能极小程度缓解他的痛苦,多玛乌朗索坦多甚至都没有太多的机会大声地咒骂,因为再怎么说庄治也是一个大人物,他怕自己的咒骂会不小心落到对方的耳朵里,于是他的悲愤只能慢慢积累发酵。
伤心是一种疾病,而酒精是一剂治疗它的良药,故而哪怕多玛乌朗索坦多此时已经一穷二白了,他仍旧要掏空家底,用最后的几十文钱去买醉,在这大白天里喝得酩酊大醉。
这喝酒时当时是配着咒骂庄治是最爽的,另一方面,多玛乌朗索坦多担心自己喝醉后管不住嘴,在大庭广众的情况下骂出声,传到庄治的耳朵里,因此,他决定把酒买回去,在家里一个人慢慢喝。
多玛乌朗索坦多单手提着半买半赊换来的两坛酒,臭着一张脸急匆匆地走在路上,埋着脑袋盯着脚下,嘴里还时不时嚅嗫几句,似乎是在骂着什么,迫切地想要尽快回到家中。
“快去快回!路上小心点儿!”
“知道了!”
前面转角背后似乎传来了一声母亲的交代和儿子的应和,还不等多玛乌朗索坦多抬起头看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一道黑影就突然冲了出来,“砰”的一声撞了他一个满怀。
多玛乌朗索坦多只觉得胸膛一痛,猝不及防的他不由得接
连退了好几步,摇摇晃晃差点没站稳,这把他从出神中撞了回来,吓了他一跳,赶紧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没有被庄治逮到才放下心来,这才把视线移动到撞自己的黑影上。
那是一个瘦弱的男孩,看起来也就十一二岁,尽管是他具有更快的速度,但和图巴家的家仆比起来,他的身体还是太弱小了,被多玛乌朗索坦多撞得跌坐在地上,同时瞧着他身上又脏又破又旧还不合身的宽大皮袄,不知道它是穿了多少年,传了多少代,一看就知道是庄子里的那些贱种。
想明白自己是被谷鸠庄里的贱种撞了,多玛乌朗索坦多就气不打一处来,而刚才的紧张更是让他感到无比的耻辱,怒火烧得更旺,不由分说地上前就是一脚,将还没明白过来的少年一脚踹倒在地:“你个瞎眼的狗杂种!连你多玛乌朗索坦多大爷都敢冲撞,看我不打死你!”多玛乌朗索坦多越说火气越大,脚下没个停住。
“大人我错了!求求你饶过我大人!大人我再也不敢了!饶命啊!”瘦弱少年将身体蜷缩成一团,双手紧紧护住头部,嘴里不住地发出求饶,试图让多玛乌朗索坦多放过自己,而多玛乌朗索坦多却是充耳不闻,依旧用力地踢打着那少年。
少年凄惨的叫喊吸引来了周围大量的谷鸠庄庄民,想来看看出什么事了,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当众人看到多玛乌朗索
坦多的装束时,人们就知道他是图巴家的家仆,有些人甚至认出他就是多玛乌朗索坦多,因此众人便没有一个人敢出头了,一个个儿的都瑟缩这脑袋,看向他处,只敢用余光观察这边,更遑论是仗义出言了。
“求大人放过他,饶我儿子一命!”就在这时,一个妇人听到这边的的动静,一个闪身就扑到了那个瘦弱少年的身上,用自己的身体盖在上面,护住底下可怜的人儿,慌张哭求着多玛乌朗索坦多能够大发慈悲。
多玛乌朗索坦多停脚了,他睥睨着眼前这对惶恐无措的母子,倒不是什么母爱感动了他,他没有这种情绪。像他这种奴才,永远只敢向比他低微的人宣泄怒火,好不容易碰见一个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刚才的活动筋骨才刚刚给他一点儿喜悦呢,这么好的解愁方式他怎么会不充分利用?他只是踹累了,要停下来歇一歇就罢了。
可这对母子不知道,他们以为这位高高在上的大人愿意原谅他们的不小心了,母亲急忙扶起口鼻被打得流血的儿子跪下,两人并排双双向多玛乌朗索坦多不断磕头,感恩戴德地大呼:“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好心的大人一定会福寿康泰万万年!”
福寿康泰万万年?爷才断了一只手和大好前程,居然说什么福寿安泰?哼,居然想这么简单就结束了,可能吗?多玛乌朗索坦多只觉自己受到了冒犯和侮
辱,心中“腾”地一下冒出火气来。
不过这多玛乌朗索坦多并没有被火气冲昏头脑,他所得意的,自认为的谨慎发挥了作用,疑神疑鬼地问道:“行了,闭嘴吧!我来问你,你的姓名是什么?”多玛乌朗索坦多在“姓”和“名”两个字上加重了读音。
瘦弱少年依旧处于惶恐和不安之中,听闻多玛乌朗索坦多狠厉的问询,怯怯地说道:“鲁德奥。”身边的母亲赶紧悄悄碰了一下儿子的胳膊,少年急忙补一句:“大人。”
多玛乌朗索坦多这下终于可以彻底放下心来了,仅仅只有一个名字,却没有姓,那对于这家低贱的贱种就没有必要担心什么了,一想到这儿,多玛乌朗索坦多甚至忍不住露出一抹微笑。
“鲁德奥?好名字啊,我记得是‘长命’的密语吧?”多玛乌朗索坦多一边微笑着说话,一边左顾右盼寻找着什么,最后在墙角看到了他需要的东西,走过去,放下两坛酒,弯腰捡起目标。
跪在地上的母子看到多玛乌朗索坦多喜笑颜开,以为对方怒气消了,已经原谅他们了,于是也跟着笑了起来,回应他的话:“是的,大人您说得不错,正是‘长命’的意思,有了您的仁慈和赐福,我儿子一定会平安长寿的。”
“哦?是吗?既然你这么想,那我们何不来验证一下?看看你的儿子究竟能不能像他的名字一样,得获长命!”多玛乌
朗索坦多带着狰狞的笑容,高举着他从墙角捡来的带有尖锐棱角的石头,在所有人的惊恐中砸向地上那个瘦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