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可也真是!就不能和我一齐来送一送你,非要留在家里等什么外人!”
少卿在此盘亘旬月,如今总算重新启程回转青城。文鸢陪他自蜿蜒山路间几经辗转,不多时终于耐不住性子,忿忿然开口抱怨。
“只怕文鸢姑娘此话是假,想要教文先生前来同你作伴才是真吧!”少卿从旁听了,一边足下见辍,一边转过身来,同她揶揄调侃。
“哼!就算是又怎样!待会儿你自然拍拍屁股走人了事,我却要无聊至极自个儿沿着山路回去!不成不成!这实在太不公平了些!”
文鸢颊间泛红,索性反唇相讥。少卿哑然失笑,只觉眼前这少女实在恁地有趣,直不由得愈发戏谑心起,“既然如此,不如我吃一吃亏,这便把你原原本本的送回家去,之后再独自一人动身赶路。”
“还是算了吧!你若真把我送回家去,恐怕我免不得又要再来送你。就这么你送我我送你的,那不是跟个痴子一般了么?”
文鸢口中颇没好气,狠狠白了少卿一眼。旋即又转嗔为喜,如炫耀般仰起头道:“你这个平安虽说走了,不是还有另一个平安陪我做伴么?依我看留在我身边的这个,倒要比你本人强过千倍万倍!”
“单你一人便已教文先生大伤脑筋,要是再添上个……”
少卿本来眉飞色舞,可骤然忆起文歆年如今已然时日无多,一时端的五味杂陈。而文鸢对此不明所以,则轻啐一口,自顾自般将脚边一块石砾踢下山去。
“你少来多管闲事!之前你不曾来时,我和爹爹也都从来过的好好的,今后那又会同现在有什么分别?”
少卿微微动容,到头来只得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待你回去后,还请替我多多拜上文先生。就说再造之恩无以为报,平安日后定会时时焚香颂表,不辍年年春秋二祭。”
“你这是怎么了?我和爹爹明明都好端端的活着,你又烧的是哪门子的香呐?”
文鸢满腹狐疑,只觉少卿似与平日颇有许多不同。正要开口再问,背心却忽微微一阵吃痛,倒似是什么硬物不偏不倚,恰巧打在自己脊背之上。
她满心郁郁,只道是山上土石崩落刚好如此,可身上痛楚犹未散尽,陡然一物竟又随后正中她左边小臂。力道之大,更比适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到底是谁!你可千万莫教我给逮到了,否则……”
文鸢忍无可忍,可待愤然回头一望,却又将双眼瞪的老大。少卿大奇,同样抬头看去,只见一团灰影倏忽上下,正在离二人头顶不足三四丈远处的树梢间窜动来回。
“小()平安!你又是什么时候跟来的?”
见状,文鸢心中愠恼不由消去大半,素手轻扬,示意它再靠得近些。那小兽亦不踟蹰,登时猿臂长揽,一跃跳至文鸢怀中,又以手托腮,与之彼此四目相顾。
“你这小猴子!莫不是因为你俩名字一般,又听我数落了他几句后心里面气不过,这才想要趁机报复?”
文鸢巧笑嫣然,轻轻一刮它脸间细密绒毛。孰料那猿猴竟骤然一反常态,非但口中吱吱啼叫不绝,手脚更凌空乱抓一气,只三下两下,已在文鸢衣襟之上留下数道浅浅白痕。
文鸢虽颇感意外,终归未曾多想,自它额头上作势拍了几拍,满不在乎般柔声细语。
“好啦好啦!既然你不愿听,那我不说也就是了。只是……呀!你!你这是做什么?”
她话还未说完,手背上反而传来凉意丝丝,而后便是阵钻心刺痛直透骨髓。
文鸢花容失色,赶紧甩手将其挣脱。可那猴儿竟不肯善罢甘休,未等掸落身上尘土,便又从地上弹跳,不由分说直往她胸前再度扑来。
“小心!”
少卿大骇,左边衣袖顺势挥动,内力过际恰似一面鼓足风帆般澎湃充盈。那猿猴虽身手矫捷,在这无俦气势面前亦是无可奈何。俄顷发觉无隙可乘,一条身躯在空中如箭矢离弦,重新平平落在那树梢之上。等到又是一连数声怪叫,这才又一闪身,就此匿于周遭莽莽黛色当中。
“你还好么?”
见那猿猴确已没了踪影,少卿这才长舒出一口气来。转而担忧起文鸢伤势,遂将她双手牵到眼前。
只见在其手背上面,一道伤口赫然深愈半寸,鲜血从中汩汩涌出,将她五指染作赤色参差。
少卿连连摇头,任凭在脑中左思右想,也实不知那猿猴为何竟会狂性大发。如今文鸢手上兀自血流不止,须及早妥善料理,好在其父医术精湛,似这等区区皮肉之伤,处置起来也自当轻而易举。
“我先送你回去寻文先生,免得你自己耽搁了伤势。”
文鸢面色苍白,无奈点头默许。而见她指尖鲜血淋漓,少卿便扯碎自己一边衣袖,替其简单略作包扎。
二人肌肤相触,却不由使文鸢心思辗转,又恍惚忆起此前在那石室内诸般情形。常言道相由心生,如今她一颗芳心悄然萌动,反倒在两靥间愈添红云微涨。少卿看在眼里,端的忍俊不禁,口内啧啧感慨道。
“你这人还真是与众不同!旁人受了伤后从来都是愁眉不展,你倒好像偏偏乐在其中,实在有趣!有趣!”
“你又知道什么?”
文鸢满脸局促,忙转变话锋,气鼓鼓大声道:“看来这天底下凡是叫做平安的,那便全都是些没良心的小混蛋!哼!要等我之后再见到了他,也非要教他结结实实有个好的!”
说完,她便步履翩跹,调头往回折返。可转念又觉一旦当真回到家中,便要从此同少卿后会无期,终于还是刻意放慢步伐,只盼脚下这山路终能长之又长。
“爹爹!我们回来啦!”
山路漫长,总有尽头。二人又走半个时辰,双双回到原点。文鸢快行数步,当先向院中一声呼唤,可待推开柴扉,却见里面各屋房门大开,门口更不乏颇多凌乱脚印。
少卿紧随其后,见状心头一懔。尚不及仔细再看,忽被一阵轻风徐徐拂过面颊,而自这微飙当中,一抹浓烈血腥气息分明直冲鼻翼,顷刻于四下空气里弥散开来。
“爹爹?咦?不是说好留在家里会客,好端端的怎又忽然不见了……”
文鸢站在逆风向上,一时还未嗅到个中异样。少卿脸色剧变,闪身一把将她口鼻掩住,可即便如此却还是慢人一步。刹那之间,他但觉背心阴风惨惨,一股汹汹巨力恍若平地骤生,转眼已将自己周身悉数裹挟牢笼。
少卿额上汗往上涌,幸赖数日调理过后,自身内力已然恢复十之七八。青城身法迅捷无方,死生关头迎着背后那飞来横祸错动躯体,总算携文鸢一同化险为夷。
他暗呼侥幸,大口大口直喘粗气。渠料身畔竟罡芒复涌,一道黑影如鬼魅森森,自院中角落纵剑杀出。
那黑影心思老到,彼此三两招交手下来,发现少卿因要照顾文鸢安危,故而处处投鼠忌器,遂在心中暗暗有了主意。就此剑锋飘忽,矛头骤转,反而直取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而来。
少卿大惊失色,登将文鸢身子平平向后推开丈许,自己则拦在她与那黑影中间,脚步微错半开半阖,化拳为指疾探向前,直奔来人胸前膻中气海。
如今少卿所使,正是青城武学中最为精妙绝伦的一式烟玉满堂。本来他信心满满,以为此举纵不能克敌制胜,至少定可逼迫对手知难而退,再不敢越雷池半步。渠料那黑影却不慌不忙,眼见少卿指风攻至,口中先是嘿嘿冷笑数声,旋即忽然变招奇疾,晃动利刃重刺少卿脉门。个中剑势转承如行云流水,俨然不失一派名家风范。
少卿如梦初醒,方知他先前种种声东击西之举,实则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奈何如今自己周身门户大开,一切终归为时已晚。唯有眼睁睁见那黑影手擎长剑汹汹欺抵,却已殊无半分还手之力。
“平安!”
文鸢粉脸煞白,虽对武学一窍不通,但也不难看出少卿此刻正命在旦夕。慌张张从地上爬起,不由分说朝他跑去。那黑影目光如炬,登时倒转长剑,一记剑柄狠狠打在其腿间伏兔穴上,又飞起一脚,足足将这少女踹出数丈有余。
“我只单要活的!你可千万别伤了他的性命!”
少卿本已闭目待死,可此话恰似当头棒喝,直教他身子猛然一阵大震。恍惚之间,只觉这声音端的分外熟悉,一个名字明明已至嘴边,却又偏偏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另一边厢,想是那黑影也已听到命令,陡然剑交左手,右臂转往少卿肋下叩落。少卿如遭电击,尚未及作何反应,胸中已是烦恶大起,两眼随之一黑,就此懵然不省人事。
“小畜生!你逃跑的本事不是高明的紧么?可到头来不还是落在了我的手里?”
亦不知过得多久,少卿只觉一盆冷水劈头盖脸浇在身上。愕然睁开双眼,这才发觉自己已被牢牢缚在椅上,半点动弹不得。
眼前不远处,楚人明着一袍玄色大氅,待看少卿业已转醒,遂施施然走上前来,伸手在他脸颊之上拍了几拍,眉宇间满是嘲弄讥讽。
少卿心乱如麻,又见一旁地上,文歆年已倒在血泊之中,更不由得勃然变了脸色。楚人明循着他目光扭头一望,蔑然漫不经心道:“先前我诚心诚意同这位……哦!这位文先生请教你究竟去了哪里。可惜他不识时务,偏不肯吐露半句,到头来落得个如此下场!可惜!可惜!”
所谓杀人诛心,一语至此,楚人明犹不忘大笑数声,凑到少卿身畔轻声耳语。
“看来你还真是个小灾星,先不提你我眼前这位,就说你那个什么柏姑姑……”
少卿怒从中来,又见他一副洋洋得意,端的再也忍无可忍。屏足仅存气力猛一侧头,楚人明躲闪不及,顿觉整张脸颊疼痛热辣,触手一片粘腻湿润。
“小畜生!你自己找死不成!”
楚人明暴跳如雷,胡乱抹去鼻血。反手左右开弓,一连甩出十余记耳光方才恨恨作罢。少卿耳鼓嗡嗡,两边脸颊皆高高肿起,可心下却依旧好生痛快,只道是但凡能教楚人明气急败坏,纵教自己死也心甘。
便在此时,自门外又大踏步的走进一人,黑衣如墨劲装节束,面膛森然冷如寒铁,赫然乃是当日率众与青绮对峙的何之遥。而适才出手与少卿放对的,想来也应同样正是此人无疑。
在何之遥之后,又有七八个楚家弟子鱼贯来到屋中,最后一人鸡皮鹤发,佝偻身材,手中拐杖敲得地面踱踱作响,在这一众青壮之中倍显格格不入。
少卿两眼昏昏,却不难认出其正是袁仲,口中苦笑连连,心道还真是冤家路窄。不过转念又觉左右今日注定无幸,多一事与少一事终究并无分别,当下便只佯作不见,阖了双目不发一言。
“四爷,外面那人该如何处置?”
何之遥开门见山,向楚人明抱拳为礼。楚人明沉吟片刻,好似蓦地忆起何等趣事,终将目光悠悠落在少卿身上。
“把她也带进来,先前这小畜生不是心心念念要做护花之人,如今我也正好成全了他。”
“再者说,人家刚刚死了亲爹。咱们总该大发善心,教他们父女团聚才是。”
此话既出,登时引来众人一片哄堂大笑。在这其中唯有何之遥始终不动声色,只等楚人明交代明了,便大踏步出得门去,转眼拽着文鸢手臂二度回到屋内。
“爹爹!”
文鸢甫一进屋,两道目光便再难从父亲遗体上面移开。数次挣扎着欲待抢上前去,却被何之遥五根铁钩般的手指死死钳在腕间,不多时已在其肌肤间隐约勒出一圈浅浅淤青。
“你们看看!这模样还真是我见犹怜呐!”
楚人明哈哈大笑不绝,半晌才收敛得色,傲然开口道:“我说小妮子,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其实原本不必如此。要怪就怪你和你老子不识时务,偏偏要包庇这小畜生!”
“算啦算啦!我楚家既是天下名门正派之首,楚某又从来有好生之德,如今这小畜生既已伏诛,我便饶了你这条小命。等到待会儿,便自行给你爹收尸去吧!”
听得楚人明此话,少卿端的如释重负,可转眼再见一旁文歆年横尸在地,又不禁倍觉心痛如绞。便在此时,袁仲忽在众人之间迈动碎步,俄顷来到楚人明跟前,一张老脸满是谄媚。
“楚四爷果然神机妙算!先是在镇上打探近日有何人购置药材,随后又假扮病患一路摸到此地。佩服!实在令人佩服!”
楚人明久居高位,对他这番奉承自然见怪不怪,脸上掠过一丝轻蔑,口中敷衍客套道:“还是袁先生亲自传信居功至伟,否则楚某纵有通天的手段,想要抓住这小畜生也非得大费一番工夫不可。”
“楚四爷言重啦!”
袁仲咧嘴而笑,委实令人作呕,“不过楚四爷刚才说要放过这女娃儿……恕小老儿冒昧,窃以为此事万万不可!”
“哦?袁先生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楚人明眉头微皱,心中略觉不悦。袁仲察言观色,赶紧先高赞他天生得一副慈悲心肠,实是普天之下难得的仁义表率,万般阿谀伴着身旁文鸢声声哭泣,于人听来可谓格外讽刺不已。
他一语言讫,又话锋一转,忧心忡忡般压低声道:“可楚四爷您虽是大仁大义,怕只怕有些人不懂知恩图报,日后转过头来反咬一口。依您老人家的身份地位,固然只当她是个跳梁小丑罢了,可一旦有不明是非之人听信了她的胡言乱语……”
“到时流言可畏,只恐怕对四爷您和楚家全都大大不利呀!”
楚人明神情微妙,好似莫名来了兴致,“若是依着袁先生的意思,我又究竟该如何是好?”
袁仲两眼放光,无疑早便对此翘首以待,忙急不可耐,连拍胸脯道:“四爷不如把这小妮子交给在下,在下愿以性命担保,教她今后绝不会再来多嘴多舌。”
“说来说去,原来你是想要金屋藏娇呐!”
楚人明恍然大悟,一时反倒乐不可支,“你这老东西还真是色心不死!不过旁人姑娘家家,正是如花似玉的大好青春,你自己挺大把年纪,就不怕一个不小心反而把这条老命给折了进去?”
“四爷难道没听人说起过,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袁仲嘿嘿数声怪笑,露出一口森森黄牙。先前他只是听寇江离说起文鸢倾国倾城,容貌举世无双,此刻亲眼一见,竟要比先前所想更加惊艳。如今只恨不能即刻飞身上前,就此将这可人儿纳作囊中之物。
“行了行了!这次你也算助我楚家颇多,这小妮子就算是给你的赏钱,究竟想要怎样全都随你心意!”
楚人明面露鄙夷,终究懒得同他聒噪,“只是单有一点,待会儿你最好把她给我带得远些,省得教我听了心烦!”
言讫,他登向何之遥使个眼色。何之遥会意,当下掌心撤力,顺势将文鸢蓦地推向旁边。
“爹爹您说话呀!是鸢儿回来了,您快睁开眼睛看看我!”
文鸢泪眼婆娑,沙哑着声音扑至父亲跟前,不多时两行清泪已将胸前衣襟微微濡作湿润。
“可人儿,你如今虽说死了亲爹不是还有我这个干爹来陪你作伴么?”
文鸢正泫然泣下,另一边厢袁仲却已色心大发,再难克制。他两眼如灯圆睁,嘴里狠狠咽下一口唾沫,一席话语虽看似关切备至,实则早已忍不住对她上下其手。
两人才一相触,文鸢只觉浑身上下如遭电击,等到袁仲口中恶臭扑鼻而来,不由更加几欲作呕。奋起全力欲将其一把推开,可她素对武学一窍不通,如何能同袁仲两相抗衡?只三下两下,便被其生生拽至门口。
彼此推搡关头,文鸢五指紧蜷,在袁仲枯槁似的手背上抓出数道绯色血痕。袁仲勃然大怒,霎时间凶相毕露,抡圆臂膀挥起一掌。文鸢一声惊叫,只觉阵阵钻心刺痛陡然自颊间扩散,原本白皙如雪的肌肤之上,一枚掌印赫然清晰可见。
“死丫头,如今你是死是活全都凭我心意,竟还敢来动手动脚!”
袁仲老脸铁青,似因想在众人面前寻回颜面,抖手又是一连四五个耳光劈头盖脸打落下来。文鸢唇角渗血,却始终不肯就范,只用双手死死抓住门框。即便明知无望,一双水眸依旧苦苦望向少卿,只盼今日亦能与当初在那石室内时一般,冥冥之中更有何等奇迹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