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朦胧,天地静寂。
那场悄然而起却又惨烈失败的劫狱,像是一块石头被仓促之间投进了南衙大牢这池静水,在无奈的翻溅了几朵浪花之后,便又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府衙东北角的火势刚起便已被扑灭,一群人嚷嚷着抢救财物清点损失,在四周狭窄的弄堂里穿梭不停,忙得不亦乐乎,根本无人留意到大牢这边的异样。即便有人听到了之前急促的铃铛声和后来的那通乱鼓,也只当是近里相邻的居民瞅见了火烟,到处张罗喊人救火搞出来的动静。
一身黑衣的蒙面汉子,尽管没有再刻意的把身形融入黑暗之中,却依然没有丝毫取下罩面的打算。他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甜腥味,鲜血的味道如此熟悉,并没有给他带来半点的不适。他将长刀斜插在地上,托住自己的肘部用力一旋,“喀”的一声将脱臼的关节复位,这才从齿缝中冒出“嘶”的一声,显得极为痛楚。
回想起刚才一仗,自己以逸待劳抢占了先机,还是倚仗着兵器上的优势,却还是被对方逼了个手忙脚乱,以至于落入险境差点阴沟里翻船。蒙面汉子对自己颇为不满,他掀起罩面的一角,用力的拭去嘴角血沫,很是懊恼的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江湖果然太过于险恶。不像战场厮杀,靠着是豪气,拼的是血勇,哪有这些鬼蜮算计。
不过这位黑衣人首领尽管狡猾狠辣,没想到也是个宁死不降的刚烈汉子。大唐民风悍勇,骨子里最为仰慕那些尽忠死节之辈,因此尽管身处敌对双方,黑衣人首领只凭这一点倒也赢得了蒙面汉子的敬重。他叹了口气,蹲下身去,缓慢而郑重的帮黑衣人首领合上了双眼,这才在尸体身上摸索检查了一番。果不其然,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蒙面汉子又跑到后面的几具尸体那儿仔细翻寻了下,依旧是一无所获。
这并不奇怪,从他们的行动举止和穿着打扮,不是豪门大院内豢养的死士,便是在黑暗世界行走的刺客杀手。只是无论哪一种,做的都是见不得光的事情,每次行动前所有的信息都会刻意清除得干干净净,更加不会随身携带什么可供识别的物件。
妈的,让你们劫狱。
他撇了撇嘴,心想这世界上想要李呈央快点去死的人一抓一大把,怎么会有人当真想着要来救他。
蒙面汉子摇了摇头,有些事情一时想不透,便不要急着去想。他回头拨起地上的长刀,在重新走进了黑暗之前,他望着不远处那间依旧亮着灯光的牢屋,笑着啐了一口,心想这些人倒也真是狼心狗肺,老子刚才手都要断了,也没有人出来关心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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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人才啊。”
单人牢房实是太过于狭小,临时安置的四方桌子便占去了很大一片空间。坐在最里面的江离抓耳搔腮,听着外面的动响心痒难耐,几次想要跑出去看热闹,都被几人死死按住,他又不能当真从谁的头上翻出去,便只好神情恹恹的坐在桌旁,心不在焉的举着筷子扒拉着面前的酒菜,指望着能隔着虚掩的门缝瞟得一眼外面的大场面,解解馋也是好的。
只可惜屋内亮堂,屋外漆黑,相比之下更难看得见外面分毫。只能无奈的竖着耳朵,听得外面声音渐起渐悄,直到重归静寂,确定那股来袭的贼人都已被尽数歼灭,不由得对着座在对面的李兴霖竖起大拇指。
佩服万分谈不上,十分佩服倒是真有的。
在江离心里头,老李这个书呆子,哄哄女人写写文章的本事是有的,治理政事安抚百姓的本事可能也有一点,可这上阵厮杀真刀真枪的,只怕这个文弱书生见了点血就会当场吓得尿裤子。原本以为董如把自己忽悠来,是要自己替老李出头卖力,江离哪曾想到这个满口道德文章的小白脸,竟然一声不吭的在自己眼皮底下挖了个大坑,根本无需自己出手,便把这支人马给埋了。
果然这个家伙,看着小白兔般一脸无害,内里着实一肚子坏水。
“嗯,是稍微做了些布置,见笑见笑。”李兴霖轻轻嗯了一声,谦虚道。
江离原本倒真颇有几分佩服,此刻见着这位城主大人嘴角抽搐,神情怪异,明明心里得意得紧,却非要装作成竹于胸云淡风清的高人模样,不禁在心头暗暗鄙视,待着见得那家伙竟还学着江湖人士抱拳环顾左右,一副我真厉害你快夸我的嘴脸,更是险些一口气顺不上来。侧头见到董如忙着往自家夫君碗里夹肉布菜,眼神中的倾慕崇拜都快满溢出来,看那神情就差说上一句“夫君辛苦,夫君你好厉害”。
江离心头一阵恶寒,心想这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另一侧俞昊新自斟自饮好不快活,靠着赌咒发誓绝不喝多,这才从董如眼皮下面把酒杯拿出来的他,此刻又已经有了三分醉意。他酒量不行,偏偏喝到兴致时,喜欢空口喝酒,不碰一口饭菜,于是醉得更快。他听着两人对话,不知道是真勾起了兴趣,还是觉得自己要做点什么证明自己清醒着,硬生生的凑过脑袋来,问道,“布置了什么?说……说来听,听听。”
董如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就这舌头都发硬了,还好意思发誓说绝不喝多。好在此刻她心情全然放在她的如意夫君身上,与有荣焉之余决定暂时不和这个小酒鬼计较。
倒是李兴霖洋洋得意,将颌下那几缕稀疏的胡须捋了又捋,望向俞昊新的眼神立时便多了几分嘉许,这小酒鬼上道啊。并不擅饮的他,这回倒是爽快无比的端起面前的酒杯,主动和俞昊新碰上一碰,仰脖一饮而尽,接着又把自己如何如何布置的讲述了一遍。
莫说董如对自家夫君的马屁快要拍到了天上去,俞昊新更是在那儿借着酒劲拍着桌子大声叫好,吼得震天响。眼见得每次巴掌拍在桌上,震得碗碟叮当作响,就怕俞昊新一个收不住,将这临时找来的方桌就此锤塌。董如杏目圆瞪,正要说上一二,侧眼瞥见自家夫君洋洋自得明显受用得很,两人推杯换盏相谈甚欢,喝到后来竟是勾肩搭背各说各话,不禁莞尔一笑,决定不去扮那惹人嫌恶的悍妇,只是乖巧之极的忙着布菜斟酒。
倒是江离大为惊叹,想着要落下如此箭雨,倒底要多少弩手才够,不禁奇道,“白日里没见着有这许多人,老李你倒是从哪儿弄来的这么多弩手。”
“那还真是个绝密,不可说,不可说。”三杯两盏下肚的李兴霖满脸绯红,这才想起自己一时得意之下的吹嘘,虽说大体如此,却有一些个中安排的确不足为人道,本以为将这些内容云淡风轻一笔带过,却没曾想会被江离翻寻出来重点追问,他不擅说谎,于是只能连连摇手,一边拿起酒壶给江离面前的酒杯斟满,心里指望着那少年多喝几杯,也许就能忘了此事。
倒是俞昊新闻言哈哈一笑,站起来拍着李兴霖的后背,另一只手指着自己鼻尖,用极为笃定的声音示意道,“你的兄弟!”
趁着被曹如一巴掌拍掉之前,他又转过来指了指曹如,道,“你的老婆!”
他一步三摇的晃到江离身边,还未开口,便先打了个酒嗝,趁着江离满面嫌恶的捂着鼻子,用力的拍打着江离的肩膀,哈哈大笑道,“这是侄子,也是兄弟。”
江离耸动着肩膀,不停翻着白眼,心道这家伙都醉成这样了,竟还能记得这段叔侄故事,也是难得。可惜俞昊新啥都好,就是喝起酒来没轻没重的,手劲忒重,打在肩上疼得很。正想着把这家伙拉开,却见俞昊新早已蹦蹦跳跳的回到了李兴霖身边,满脸讨好的道,“所以,说说嘛,什么秘密。”
早已不知道自己喝到第几杯的李兴霖,兴高采烈的端起面前刚刚斟满的杯子,与俞昊新隔空遥敬了下,滋溜一声,这才醉眼朦胧按着俞昊新指的方向一一确定过确是亲人无疑,这才很是放心却又微有些羞赧的说道,“其实倒也没什么出奇的,只是试造了批连环弩车而已,嗯,而已。”
众人俱是一脸呆愕,便是原本两眼放光的董如也是将眼睛眨了又眨,心道这什么连环弩车有什么出挑的地方,又能称得上什么绝密,小心宝贝成这般模样。
打定主意要死守秘密的李兴霖,眼见众人一脸不以为然,大为失落,于是压低了声音,瞪大了眼睛耐心解释道:“你以为打仗真打到后来,靠的是什么?后勤和装备,这东西一次能发20支弩箭,大杀器啊,可要比现在的连弩多出整整好几倍。等到以后成规模了,配发到前线,定能打北齐个措手不及。”
“这可是我大唐的绝密,图纸封存在工部武备司,列为天字甲等机密。重兵把守之下,连只老鼠都钻不进去。”李兴霖小心的环顾左右,示意三人附耳过来,这才用极其细微的声音轻声道,“我搞到了一张图纸,偷偷试了一下,竟然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