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冬天的雾（十三）
在与远来的客队和气地踢出一个互交白卷的平局后，国家队当晚就在长沙宣布解散，某些已经预订了夜间航班的球员马上就收拾起行装，匆匆离开了国家队下榻的五星级大酒店，赶回各自的俱乐部去报到，一些归期不得不定在明后天的球员纷纷换上便装，三个一伙，五个一群，呼朋唤友地蜂拥着去享受这难得的一个清闲的夜晚。教练们再也不会紧绷着一张脸死盯着走廊和电梯，就象防贼一样，既警惕着无孔不入的记者溜进来，也警惕那些不自觉的球员溜出去，现在他们也能放松那根紧了许多天的神经，在酒店装潢清淡格调素雅的茶室里喝上一杯香茶或者一杯黑糊糊的咖啡，吞云吐雾地享受这难得的清闲。酒店专为国家队增派的保安也不象前几日那样尽职，他们一面和楼层服务员说着三不挂五的闲话，一面任由记者们象苍蝇一样在各个房间里窜进窜出。
很快就有记者找到胳膊支在服务台上和保安有说有笑的服务员，询问国家队二十四号到底去了地方。
那个服务员瞪着不大的眼睛迷瞪了好半天，也没弄清楚记者到底在找谁。在她眼里，符合记者描述的球员有好几个，她唯一记得的家伙，就是那个长相很象一位香港影视歌三栖天王的球员，但他可不是平头，而是一头很帅气的带点弯曲的卷发。
“这是段晓峰，不是我说的那个欧阳东。”不得要领地记者只好再转回身来问保安。
在一支好烟的逢迎下。那位保安不耐烦地告诉记者，他要找的人已经离开了酒店，他刚才隐约看见他挎着一个黑色大行囊进了电梯。
“你确定你没弄错？”记者惊诧地说道。这怎么可能哩，今天晚上没有去省城的航班呀！
保安撇撇嘴：“信不信由你。”他继续和脸上有几颗雀斑的女同乡攀交情。看样子，他已经不想理会这个不识趣的记者了。
失望且不甘心的记者又问道：“你会不会把人给搞混淆了？”
保安从服务台上扯过一份报纸，指着一张照片说道：“是这个人吧？无错小说网不少字……他十分钟前就走了。他好象是第一个离开地。”
“他去哪里了？”心急的记者问了一句很没水平地话。
这个问题换来保安一个白眼。真是希奇哩，他怎么好去问客人要去哪里？
满肚子疑惑和遗憾的记者登时愁容满面。哎。可惜错过了欧阳东，这家伙才是眼下最吸引球迷和读者的焦点人物啊……他只好再去找那些还没来得及离开的球员。希望能从他们挖到点说得过去的素材。
直到在一家名气挺大的歌城包间里和两个球员联络感情，他依然没想明白一件事，在这没有航班去省城的半夜，欧阳东离开酒店到底是为，他又能去哪里？
欧阳东哪里也没去。在离国家队下榻酒店不远地地方，还有一家四星级宾馆，他在那里写了个房间。他现在正半躺半坐在床上。盯着床头柜上的电话机发呆，想着是不是再给叶强打个电话，看看事情有没有新的转机。床头柜上还撂着他的手表和手机，手机依然没开机。三天来，他对那些刨根问底的电话实在是厌恶透了，偏偏他还不能当面对这些电话发火，最后只好干脆关了手机图个清净。而他这么快地离开那家酒店，也是因为这个——他不想在这个时候接受采访。他甚至就不想和别人说话，就想一个人清清净净地呆着，哪怕都不想也行。
但是他能都不想吗？
回莆阳的事已经没法更改了。虽然王兴泰希望能留下他，但是他要是留下了，已然被展望摘牌的杨晋泉又该怎么办？杨晋泉和他的位置有重叠，重庆展望也没奢侈到在同一位置上囤积两名国脚地地步。和俱乐部撕破脸皮才成功转会的杨晋泉也不可能再回四川天府。假如展望不要他，他说不定会把这事闹到足协，闹上媒体，那时所有参与这事的人都会吃不了兜着走——这件事中的暗箱操作过程没一样能摊摆到阳光下，那时展望就只能等着被足协重罚，说不定还会因此惹上更多更大的麻烦。再说人事变动很大的展望高层坚决反对留下欧阳东，王兴泰一个人孤掌难鸣，也没法和大多数人唱对台戏。何况莆阳陶然已经接受了重庆展望为欧阳东开出地转会费，叶强前天便陪着方赞昊去到重庆，在转会合同书上签了字……
虽然他还没在陶然提供的雇佣合同上签字。但是实际上他已经是莆阳陶然的签约球员了。
他悲伤地意识到。他的联赛冠军梦真的会成为一个梦……
他痛苦地叹了口气。当初他绝对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闹到如今这个地步，假如他能预知这一切。他不会态度那么强硬彻底地要求转会，留在展望这个能放弃联赛冠军的甲Ａ强队里，肯定比去陶然这样的弱队好，至少在重庆能多得到一些媒体的关注，也能让自己艰难的国家队之旅变得乐观一些。
一想到国家队，他的心都被揪紧了。就在刚刚过去地那场比赛里，他下半时上场后地表现就象一个梦游的人一般浑浑噩噩，虽然主教练还没有对他说难听话，但是比赛结束时主教练瞥向自己地目光里既没有亲切也没有轻蔑，更没有疼爱和恼怒，在主教练的眼里，他就象块透明玻璃一样……这大概预示着他的未来吧，等到下次国家队集中时。即便他还能出现在名单中，大概也不会坐在替补席上。再联想到他马上就要去一支在甲Ｂ里也多少竞争力的升班马俱乐部，他在国家队地前景肯定是一片黯淡。
他不禁又想到莆阳陶然。是的，那里是他足球生涯的真正，直到今天他都能清晰地回忆起他参加的第一场甲Ｂ联赛，清楚地回忆起他第一次进球时体育场里那惊天动地的喝彩，那些热情的球迷们为了能得到他的签名。甚至把他堵在饭店洗手间地门口，在一次与球迷的见面会上。还曾有一个爽朗地年轻女球迷，就在大庭广众之下搂着他，在他脸上使劲地啃了一口……在莆阳的第一年是他这辈子最无忧无虑的日子，而第二年的国家队之行为他打开了一个他做梦也没见过的崭新世界——为了国家的荣誉去踢球！祖国的荣誉……在他年青地生命中，如此神奇而崇高的概念还是第一次如此鲜活地出现在他面前。他渴望这份荣耀的光环能更加持久地笼罩着他，也期待着自己能象那些时常为人们提及的运动员那样广为人知，更希望能真正地为祖国这个神圣的母亲做点自己能做的事。所以他在那个赛季结束后选择了离开，离开了陶然，离开了莆阳，也离开了省城，去了重庆……
他承认，自己的甲Ａ旅途并不顺利，他也知道，自己的国家队梦想不可能平坦。但是他总是在安慰自己，总有一天他能实现自己地理想，只要他努力地去做，他的梦总能成为现实。实际上他也是这么做的，只差那么一点点重庆展望就能捧起联赛冠军的奖杯，只差那么一点点世界的舞台上就能飘扬起五星红旗。但却总是差那么一点点，每当那梦即将成为现实时，美丽的幻影就会被残酷地事实砸得粉碎……当国家队又一次被阻挡在足球盛事的门口，他默默地接受了它，因为他尽力了，足球是一支球队的竞赛，个人的力量永远无法真正改变比赛的结果；可当展望失去那座冠军奖杯时，他愤怒了，因为他发现他的劳动和汗水被人出卖了。他马上就拿定主意要转会……
失败可以接受，但是背叛却不能原谅！
他到现在也没原谅展望。即使当他的感情波折引起他情绪上的波动。他向身边的朋友询问有没有继续留在重庆展望的可能时，他也没有原谅王兴泰他们——留在重庆只是权宜和平衡地结果。并不是他真正地意愿，所以大连长风朝他伸出热情的双手时，他只是稍有犹豫便答应了。长风是甲Ａ传统强队，在那里他能有更大地发展空间，也能取得更辉煌的成绩。
但是现在情况完全不一样了，他马上要去报到的俱乐部既不是往日威风赫赫的大连长风，也不是这个赛季最黑的黑马武汉风雅，甚至不是为了利益而放弃荣誉的重庆展望，而是前途渺茫的莆阳陶然。
“东子，我们都在盼望着你能回来，不止是我和袁指导盼望着这一天，还有向冉和周富通、甄智晃他们，还有我们莆阳的广大球迷们，他们都在盼望着你回来，期待着你能让那支莆阳铁骑能再一次奋起驰骋，让莆阳陶然和那些甲Ａ豪门一样，成为一个人们耳熟能详的俱乐部……”
这是方赞昊前两天在电话里和他说的话，现在回想起来，他的嘴角都会挂起一抹嘲讽的冷笑。莆阳铁骑，一个很熟悉又很陌生的词汇，现在听起来，它是多么的刺耳——纵横甲Ｂ的莆阳铁骑也妄想驰骋甲Ａ？且不论甲Ａ和甲Ｂ两个联赛在实力上的差距，单以主教练而论，董长江和袁仲智就是不一样的风格：在德国喝过洋墨水的袁仲智，思维也象日尔曼人，强硬、纪律、顽强，他执教出来的莆阳陶然就象一座准时的钟表一样机械地运转着，无论在主场还是客场，无论对手有变化，陶然应对的战术几乎是千篇一律，唯一的区别只是在于哪个人在场上踢，欧阳东甚至怀疑，假如队员没有伤病和红黄牌停赛，陶然的首发阵容会不会永远一模一样呢？与坚韧顽强的袁仲智不一样，从球员做到教练的董长江就象只老狐狸一样圆滑变通，他既能让没几分名气的莆阳陶然一路打到足协杯地决赛。也能把个鱼腩球队武汉风雅成见谁灭谁的黑马，他既能在主场高举进攻的大旗压得对手喘不上气来，也能在客场龟缩在禁区里足足四十分钟来死守着一比零的比分，他甚至还敢在赛后的新闻发布会上拍着桌子骂裁判，虽然被足协禁赛三场，他却赢得了所有队员和球迷的心……而这些事，袁仲智大概永远也不会做。
莆阳铁骑。欧阳东俩眼瞪着天花板上，喃喃地念叨着这个词。当年那支铁骑军里。现在还有多少人在莆阳呢？五个还是六个？
向冉、甄智晃、劳舍尔，欧阳东下意识地掰着指头点着人名，很快他就发现没法数下去。那时周富通还是外援前锋的替补哩，他最多只能算半个。他忍不住在心里咒骂了一声，经历了陶然那段短暂辉煌地球员就剩四个半，除了周富通，其余全部是后卫。他的目光猛地跳动了一下。以前他还从来没注意到过这件事——短短两个赛季里陶然地中前场人员变动如此巨大，这似乎也预示着。至于这其中蕴涵着含义，眼下他还没时间去仔细品味。他首先要说服自己接受残酷的现实——他现在已经是莆阳陶然俱乐部的球员了……
每当他意识到这一点，他的情绪就变得无比低沉。正处于个人运动生涯颠峰期的他只能屈身于一家为保级而苦苦挣扎的小俱乐部里，这真的是命运和他开地一个绝顶的玩笑呀，他本来能够有足够广阔的土壤去证明自己的能力，也能够拥有更多的荣誉，但是现在却不得不又一次品尝梦想破碎的苦果——即便这个赛季陶然能够保级。保级的过程也注定是充满艰辛和坎坷；即或今年能够留在甲Ａ里，谁知道陶然明年的成绩又是怎么一番景象呢，后年呢？它能经受住甲Ａ联赛那种残酷得近乎血腥地竞争吗？
“东子，我们一直坚信陶然能够扎根在甲Ａ，现在你回到莆阳，我们保级的信心就更大了……”
保级的信心就更大了？听方赞昊说这话时。欧阳东真不知道该说才好。自己又不是神，就有那么大的能耐让陶然保级？就算自己能让陶然的实力提升一截，但是这也只能让陶然松缓上一口气，远远没到“肯定保级”的地步呀。难道方赞昊还不知道，甲Ａ夺冠靠球队地实力，保级更靠俱乐部的实力吗？广袤的人脉、圆滑的手腕、强大的经济后盾、还有地方政府的鼎立支持，这些都是保级大战的基础，莆阳陶然占着哪一条？尤其是想到一个中等城市竟然拥有一个甲Ａ俱乐部，而省城里还呆着一个成绩不上不下的顺烟俱乐部，欧阳东闭上眼睛也能猜想到陶然的结局——甲Ａ十八家俱乐部。除了陶然。谁不是依托着省会城市哩？假如有一天，上海新天和莆阳陶然两家俱乐部里必有一家降级时。谁会去为陶然说情哩？想想那场荡气回肠的“成都保卫战”吧，想想那句“西部不能没有甲Ａ足球”地名言吧，莆阳陶然地命运从它踏上甲Ａ时便已经注定了……
那时自己只能收拾起铺盖卷重新漂泊流浪。他悲哀地想到。
他不禁哀叹命运捉弄人。他就要回莆阳了，两年绕了一个圈他又回到；两年前他从甲Ｂ的陶然转会去甲Ａ，一年后，也许他仍然要从甲Ｂ地陶然转会去甲Ａ，又是一个圈，只是他还不知道，明年的这个时候，他是不是还要为转会而忧愁……
哎！
他痛苦地一声，使劲地摇摇头，想把脑袋里这些纷繁复杂的想法都驱赶出去。
谁也没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自己再在这里胡思乱想怨天尤人也无济于事，不管怎么说，生活总得继续吧，何况回莆阳也未必就全是坏事，至少他有机会和向冉他们再在一起了，也能时常蹭蹭周富通的顺风车吧，还有殷老师、刘胖子、叶强和小昭妹子，这些可都是自己的亲人和朋友呀，能和他们朝夕相处也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至于一两年后陶然再降级回到甲Ｂ……嗨，至不济那时自己再换一家俱乐部罢了，只是自己的国家队之路，也会因此而变得更加难以捉摸……
一想到国家队，他刚刚好转的情绪又消沉下去。
对这事他没有丝毫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最后他还是给叶强挂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将搭明天下午的航班回省城。他特意叮嘱一直在莆阳盘亘的叶强，不必回省城来迎接他，他不想在省城停留，准备直接就去陶然俱乐部签合同报到。
他的手搁在电话机上，想了许久，最终还是慢慢地松开了话筒。
不需要再把这事告诉别人了……
一切都结束了，一切又都是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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