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春天的风夏天的雨(二)
周日那天的比赛刚刚结束不久,省城体育场北大门外就集聚起一群激动的球迷,他们愤怒地嚷嚷着,要陶然俱乐部的总经理方赞昊出来,给球迷们一个交代,要主教练袁仲智出来解释一下,为会输得如此窝囊,要球员出来说清楚,到底是他们技不如人,还是压根就不记得做人得有尊严和良心……
十几个穿军装的武警竭力制止球迷靠近大客车。几个公安一面不停地用步话机和同事联系,一面焦灼地对人们做着没多少人能听进去的说服工作。两个一身制服看上去就是习惯发号施令的人在客车车门边低声交谈着,眼光不住扫视着越聚越多的人群。
不知道从哪里扔出来一瓶矿泉水砸在客车玻璃上,发出砰然一声响。
几个警察立刻用凌厉的目光警告那些准备做出同样行为的蠢蠢的家伙。但是警察也很紧张,这里已经聚集了好几百号人,要是事态真的发展到无法控制的地步,恁谁也不能猜到最后会演变成样。
“方赞昊!袁仲智!出来给我们一个解释!”人群里有人在大声地喊话,“为莆阳陶然会走到今天?”自打比赛结束球迷们就提出这样的要求,但是直到现在,陶然俱乐部也没人站出来给个答复。俱乐部的这种态度更让球迷们恼怒。
“今天你们要是不给个说法,就别想走!”
许多球迷都是这个想法。陶然俱乐部的大客车让他们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车窗窗帘遮掩得严严实实地大客车上连声咳嗽都没有。把着方向盘的司机耷拉着头,不停地在裤子上揩抹着手心里的汗水。
“这样下去可不是个事儿,说不定会出大纰漏的。”车门边的一个警官盯着躁动不安的人群说道,但是这种事情光靠他们警察来劝说也很难说会有效果。“得让莆阳陶然的人出来说句话。”他对着步话机说着。很快,就有两个男人从体育场里一溜小跑地直奔过来,在几个武警地帮助下,他们好不容易穿过人群。挤到了客车旁边。
“你们俱乐部的老总和主教练哩?”一个警官劈头盖脸就是这样一句。
那个被他讯问地陶然俱乐部工作人员一楞,然后才惶急地说道:“袁指导在开新闻发布会。方,方总经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现在谁管事?”问话的警官很不耐烦地又问,“除了他们俩,还有谁能说话?”那个工作人员脸上的诧异神情让他明白过来,刚才的问题有语病。他赶紧又解释一遍,“还有谁能代表你们俱乐部站出来说句话?”他的同事已经走开去大声警告那些试图冲击临时警戒圈的球迷了,但是他凌厉的眼神和威胁地言语在这汹涌的人潮面前根本没作用。
陶然的工作人员现在明白过来。他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摇了摇头。他朝旁边的大客车上望去,透过紧闭的车门玻璃,他看见了满脸木然的彭山和周景文。
“彭指导和周指导他们可以!”就象捞到一根救命稻草的工作人员大声地喊道。他这又尖又细的一嗓子嚎叫把他身边地省城体育场官员吓得一激灵。
警官立刻让司机打开车门,然后亲自爬上去和彭山周景文他们勾通。
有了彭山和周景文“回去之后一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的说辞,又有向冉、甄智晃这样的老陶然队员出面劝说,原本只想要个说法的球迷便渐渐地散开了——比赛已然输了,再这样下去也没意思。何况生活还要继续,明天还得上班……小部分想借这事好好闹腾一把的家伙也没敢再撑下去,他们地同伴越来越少,穿军装的武警却越来越多……
人群都散去了好些时候,脸色阴郁的方赞昊和袁仲智才在警察的陪伴下,前脚后脚地走出体育场。
方赞昊眼皮子都没朝任何人撩一眼。就一屁股坐到车门边他惯常坐的位置上,从西装裤兜里掏出一包都揉挤得变了形的烟,几把就把烟盒纸扯得稀烂,然后翻找出那根快断成两截的香烟,掐掉摇摇欲坠的过滤嘴再把烟卷填塞到,摁燃打火机点上烟。他甚至都没搭理探过身来为他点烟的周景文。
心情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的袁仲智把车厢前后打量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都来齐了吧?无错小说网不少字都来齐了,咱们就回去吧。”
“东子……”周富通在后排嗫嚅着说道,“东子还没来。”
袁仲智盯了他一眼,然后把头转向彭山。彭山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吧咂了一下嘴。最终还是话也没说。
袁仲智半晌没说话。末了他说道:“不管他,咱们走吧。”
第二天地《慕春江日报》没有报道比赛后发生在体育场大门外地这一幕。但是他们很直截地问陶然俱乐部,袁仲智赛前反复声明的“和对手打一场硬碰硬地对攻”,到底体现在地方?
“全场比赛,陶然射门八次,顺烟射门十九次,这就叫对攻?前锋恩特里希九十分钟里没有一次射门,另一个前锋余嘉亮更多时候得跑回中场去要球,这就是对攻?前场任意球四对九,角球三对十四,这也是对攻?比赛最后六分钟里有哪一个陶然队员还在顺烟的半场区域里出现过?”这还不算完,记者的笔又指向袁仲智下半时的两次换人。“为要用一个后卫换下欧阳东?为之后又要用一名中场换下恩特里希?这是不是说,陶然准备接受一个皆大欢喜的平局了?既然一个各取一分地平局能够接受。那为不直接用后卫换下整场比赛都在梦游的恩特里希,或者干脆再换上一名后卫,那样不是更保险吗?”无错小说网不跳字。
周一晚上莆阳电视台的足球节目《陶然足球夜话》里,主持人把同样的质疑提了出来。面对镜头,面对直播室里的几十位现场观众,作为嘉宾的袁仲智再也没法保持沉默。
“这些数据说明了我们陶然和顺烟的差距,从总体实力上来说。我们和其他甲A俱乐部之间,存在着比较大地差距。”他字斟句酌地慢慢述说着。在脑海里挑拣着那些情感色彩不那么鲜明的委婉字句,“我们之所以会选择三二三二地阵形,就是因为顺烟的实力明显在我们之上,我们得用双后腰来保证后防线的稳固。”让习惯前腰位置的欧阳东改踢边路,这事一直让莆阳球迷和本地媒体诟病,袁仲智这样说,事实上就是在为自己的做法辩护。“我们原本的意图是用中路进攻来遏制对手两条边路的进攻。但是大家都看见了,他们地中路防守恰恰限制了我们的发挥,尤其是掐断了我们的前锋与中场之间的联系,大部分时间里,恩特里希和余嘉亮都没能发挥出作用,而我们哩……我们我们中场的五名球员既没能有效地控制住中场,也没能有效地防住对手的两条边路,对手大部分的进攻都是由两条边来策动。这是我们昨天最大的失误所在。”
他看着那些专心听他解说地观众,顿了顿,又说道:“换下欧阳东,是因为他的体能消耗太大——他被替换下搀之前,那次中路带球突破时他连过人动作都做不完全,这就是因为他体能已经跟不上比赛节奏造成的。”
主持人突然插了一句嘴:“听说欧阳东在下场之后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就直接离开了体育场。是不是有这么回事?”
主持人的话让一直很安静的观众席突然有些骚动起来。谁都知道,一个球员做出这样的举动到底意味着。
袁仲智一下就怔住了。他压根没料想到这事竟然会从俱乐部里传扬出去,更没料到主持人会在这个时候提出来。他很尴尬地笑了笑,然后说道:“这怎么可能呢?”同样地话他一连说了两遍,这才找出理由来续上,“他和领队说了,自己的右腿膝盖有些红肿,领队让队医陪他去省城人民医院做检查……”
主持人正要把这个问题继续下去,但是他的神情突然有些疑惑,然后便翻看着手里的提示。提出下一个问题:“下一场比赛陶然准备怎么踢?我们知道。咱们的下一个对手是广西漓江……”
电视机前的许多观众都注意到主持人那个让人浮想联翩的的小动作:他把手搁到了带着耳机的那个耳朵边,轻轻地按着。皱起眉头聆听着,然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从那个欧阳东愤然离场的话题扯到广西漓江……
喝得脸色发青地彭山没看电视,但是电视机里主持人和袁仲智地一问一答他都听在耳朵里,他仰起脖把半杯啤酒一股脑地倒下去,就又从桌子下面拎出一瓶啤酒,用牙咬掉瓶盖,咕嘟咕嘟地给自己的杯子里斟满。白色地啤酒泡沫顺着杯沿一直漫溢到桌子上。
“东子的电话打通了吗?”无错小说网不跳字。他放下酒瓶问道。
“没有。”听见他说话的向冉把目光从电视屏幕上收回来,说道,“到现在他的手机都没开机,他家里的电话今天一直是盲音——我想他肯定是把电话听筒给摘下来了。”
彭山皱起眉头瞪着面前的杯子,半天才叹口气说道:“他怎么能这样?还有事不能说的,非得这样搞?”
向冉握着杯子把脸转开,咬着牙没吭气。
一直吃菜喝酒没怎么说话的甄智晃这时却冷笑着说道:“东子这样做又怎么了?要是我在他那位置,半场休息时就得跳起脚来骂娘——说得好听,让他来组织进攻。上半场有十多分钟就没人给他传上哪怕是一次球,他怎么来组织?袁指导还好意思说教人家东子,‘有些人还是要有大局观,不要太独’。”他学着昨天上半场结束后袁仲智隐晦批评欧阳东的腔调,望着彭山家地实木地板,终于还是把那口唾沫咽回肚子里。“那能怪东子吗?余嘉亮最近明显没状态,又跟不上东子的节奏。那个恩特里希……”向冉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不让他把话说下去。可他到底还是没能憋住,“彭哥,你找来的这个恩特里希,也太……”
彭山的脸陡然便变得通红紫胀:“恩特里希又怎么了?”这个德国前锋是由他经手到的陶然,除了两场热身赛时看着还象那么回事,联赛开始后就再也没进过一个球,到现在连他自己都在怀疑是不是买了个便宜的水货。
“你问向冉!”
彭山立刻扭头望着向冉:“你也觉得恩特里希是水货?”
向冉只好说道:“他不是水货。水平还是有的,但是……他不是一个称职地前锋。”
“为这样说?”彭山凝视着向冉,问道。
“他怕受伤!一踢比赛他就怕受伤,所以有些拼一下说不定就能有的机会他不会去拼,只要对手地动作有些大他还要去躲——昨天的比赛里他就是这样,看见顺烟的中卫在铲球,他就没敢伸腿,要不东子开场时的那个直塞传球说不定就能进……”
“这家伙一直都这样。东子老早就和我们说过。看看恩特里希那副怕死怕活的脓包模样,再看看刚才电视里放的东子那个飞身冲顶,他脑袋边上可是人家撩起来的两只大脚呀,你说他怎么就那么玩命!”甄智晃使劲咬紧了牙关,偏过脸去长吁一口气,然后才说道。“人比人真是气死人!”他转过头来仰脖干了自己杯子里地酒,重重地把玻璃杯顿到桌上,“袁指导还好意思在电视节目里说东子体能不好?一场比赛能让东子跑到跑不动,你说说这叫事!”说完他就站起来,“晚啦,不喝了,明天还得训练哩。这酒越喝人越闷气,还不如回家抱着老婆睡觉!”便再也没看两人一眼,也没和外间客厅里看电视的彭山媳妇说句告辞的话,就自顾自地去了。
“老甄这是怎么了。把门砸得这么重?谁惹他了?”彭山媳妇还以为这三个好朋友喝酒上脸吵了架。所以在门口探头探脑地问。
彭山摆摆手示意没事,又有些不满地说:“你也不去看看孩子睡没有。在这里瞎掺和?我和小向再说会子话。”看着媳妇掩上这房间的门,他才扭脸问向冉,“东子是几时和你们说的恩特里希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我没让他声张。”向冉说道。历来甲A甲B各队引进外援,经办人通常都能收到一笔或多或少的好处费,陶然引进恩特里希便是彭山操持的,这其中难保会有曲折。为了不让彭山为难,所以向冉当时拦下了欧阳东……
彭山盯着向冉,半晌才说道:“要是我告诉你,恩特里希地事,我一分钱也没收,你信不信?”
向冉丝毫没犹豫就马上说道:“我信。”彭山没必要在这种事情和自己打马虎眼,再说彭山大概还不需要为那点子钱坏了自己在俱乐部里的前途。
彭山没再说话。向冉也没再吱声。屋子一时安静下来,两人都在默默地喝着自己的酒。
直到两人都喝光自己的杯子里的酒,彭山才象是突然想起来似的,问道:“小向,你觉得咱们还有指望吗?”无错小说网不跳字。
向冉当然知道他问地是指望。他思索了一下,摇摇头,把自己面前的杯子斟满,又给彭山的杯子满上,这才说道:“按现在这样踢下去,保级就很难了——袁指导现在变得太保守,生怕咱们一不小心就会重新回去踢甲B,所以场场比赛都求一个稳字,你没见他每回比赛前的战术讲解和动员吗?防守,除了防守就是防守,稳固后防再伺机反击,我几乎都能背了。我和你说个事,你可别说出去,上周五袁指导刚刚在图板上布置下三二三二的阵型,东子的脸色就很难看——中场的‘三’还是平行站位,东子的任务之一竟然是策应和支持左右两条边……”他端起了酒杯没再说下去。
彭山不解地问道:“这有问题吗?”无错小说网不跳字。这个战术是教练组商量出来的,让欧阳东居中调度不是更能发挥他大局观强和比赛节奏控制的优势吗?
“彭哥,袁指导没当做球员就算了,你也是踢中场组织出来地,怎么也没琢磨出这其中地滋味哩?”向冉有些埋怨地说道,“袁指导把这话给说反了,应该是两个后腰和两个边前卫策应支持东子才对呀……”
彭山还是没能理解这其中有区别,不就是说法上的口误吗,能有那么严重地后果?
“想想那个平行站位的‘三’,这说明在袁指导的战术安排里中路和两边同样重要,既然单独提出让东子策应,那么我们进攻的重心还是靠边路——至少我是这样理解的,所以我有一段时间有球都直接传到边路去,要不是老甄后来朝我吼了两句,我恐怕会一直这样干下去。”
——你他娘的脑袋里进水了吗,东子在你前面站着你都不知道把球传给他?!
他现在还记得甄智晃朝他吼的那两句粗话,还有欧阳东那张阴沉得能拧出水来的脸……
参与了技战术布置整个过程的彭山现在连话也说不出来。
“恩特里希不能拼,又没速度,东子指望不上他,余嘉亮状态太差,昨天的比赛里净是瞎跑;咱们的两条边别说攻上去,能不让对手顺顺溜溜地攻上来就算不错了,基本上全是在死力防守,这就是为东子上半场那么独了——要不是球门的立柱帮忙,杜渊海昨天的状态又好得出奇,东子那次远射和那个冲顶就能要了顺烟的命……就这样中场休息还被袁指导骂,下半场还莫名其妙地给换下去……”向冉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袁指导都好,可惜他没做过球员,没自己上场踢过哪怕是一场比赛,许多事情,他根本就理解不了!”向冉临走时丢下这么一句话。
这话让彭山琢磨到半夜也没品咂出其中的滋味。他终于按捺不住,拨通了向冉的电话。
“一个人能改变一支球队的命运,我在四年以前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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