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早见立在曲红绡的房间里,在窗前。窗户关着,外面没有风吹得进来。透着微微透亮的窗纱,她看着外面,想着一些事。
她将脸上曲红绡送给她的面罩拿了下来。轻轻抚弄脸庞,疤痕消失了,皮肤已是光滑的了,可以不用再戴着面罩。
想了想,她抿着嘴,还是把面罩戴上,舍不得取下来。是喜欢的人送的呀!她想。可摘不得。
如雾一般……
曲红绡眼前的一切,如雾弥漫着,叫人看不清楚。
“早……”
她只是隐约记得,先前自己在和温早见喝酒,便下意识地轻声呼道,名字未叫完,头便痛起来。
“哎!”
温早见本惊喜地转过身来,看见曲红绡坐在床上,睡眼迷离,没睁得全,短发被揉得乱糟糟了,这里耷拉,那里耷拉,慵懒的倦气浮着。
“像是清晨初醒的猫。”
温早见这样想。想着,她倒真是觉得曲红绡像猫一样,安静,独立。
怦然心动。
她迎上去,坐在床头,握着曲红绡的手。她知道,红绡的手一直都是冰的。
“怎么样了?”她问。
曲红绡仍在朦胧中,没看得清醒,瞧着温早见的面罩,瞧着里面那一对眼睛,细声软语,“头痛。”
温早见第一次见到曲红绡这般值得怜惜的模样,心软得不成样子,像是被酒泡醉了一样。她想多瞧一瞧这样的曲红绡,想多听一听她的温声细语。
但她更希望曲红绡好好的。
她伸出手,轻轻点在曲红绡眉心,送进去一道暖流,驱散酒意朦胧。
曲红绡的双眼渐渐清明,渐渐瞧明白了眼前的场景。然后,她轻巧地撇过头,不说话,从被子里钻出来,然后走到旁边,从衣篮子里取出衣服来,然后穿上。
穿上白衣的她,是温早见最常见到的她。
曲红绡好似没被先前的事所影响,问道:“我睡了多久?”
“不久,才两个时辰。”
曲红绡点头,然后微笑着说:“谢谢你照顾我。”
温早见也跟着笑了笑,“不要和我说谢谢。”
曲红绡注意到什么,伸手将温早见脸上的面罩取了下来,看着一张白净的脸后,便说:“你的脸好了。”
“嗯,差不多了。”
“那就不要——”
温早见平时里都是听曲红绡的话的,但是这次她没有。她从曲红绡手里夺过面罩,说:“我很喜欢这面罩,要一直戴着。”
曲红绡说,“那不久可惜了你的容貌吗?”
温早见眨眼问,“你觉得我好看吗?”她眉目徐徐,颦颦一笑。
曲红绡转过身去,“好看。”
说着,她迈着步伐,往外面去。
温早见戴上面罩,追上去,“我没听到。”
“我说,好看。”
“哎!你也好看。”
……
曲红绡越过二楼的廊道,径直地来到叶抚的房门前,敲了敲。
“进来。”
她推门而入,看向叶抚,“先生,我来了。”
叶抚没有抬头,不急不缓地在他的记录册上写着。“我没有叫你。”
曲红绡顿了一下,然后说,“我自己来的。”
叶抚放下笔,看向她,“坐吧。”
曲红绡迈步进去,坐到叶抚对面。
叶抚问,“有什么事吗?”
曲红绡说,“我喝酒了。”
“你又不是小孩子。喝了酒不必抱着歉意。”
“可是,我觉得我让先生失望了。”
“我从来没对你失望。”
曲红绡说:“今天本来是个重要的日子,我不禁喝酒了,还没忍住,喝醉了。是我任性了。”
叶抚摇头。
曲红绡继续说,“我还记得,先前先生来酒馆找我们的时候,有些生气。”
“我的确有些生气,但是你没理解我为什么生气。”叶抚说。
曲红绡皱眉问,“难道不是关键时刻任性吗?”
叶抚说,“我是你的先生,自是不会同你计较什么,也不会说让你自己去领悟。你有错误我会指出来。”
“先生请讲。”曲红绡侧耳倾听。
“你的心乱了。”
曲红绡微微怔住,下意识抚着胸口,“心乱了……可是,我自己却不知道。”
“就像喝醉了的人不知道自己喝醉了。”
曲红绡垂目,“有些时候,我的确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一个人如果时时刻刻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那就不是人了。”
“那是什么?”
“天。”
“天?”
“这很难懂,我知道。”
曲红绡点头。她眉目清淡,想了片刻后又问:“可我不知道我的心到底哪里乱了。”
叶抚问:“要不要来试一试?”
“怎么试?”
“像你刚到百家城时那样。”
曲红绡想起自己刚到百家城那一天,先生考验自己心性时的场景。不知为何,她忽然不敢在去尝试。
“要试试吗?”
曲红绡吸了口气,“试试吧。”
随着她的话语落下,门被敲响了。她下意识朝那里看去,井不停进来,急忙道:“出事了,温早见出事了。”
曲红绡瞳孔微缩,“怎么了?”
“她好像走火入魔了!气机反复无常,神志不清!”井不停说。
曲红绡急忙对叶抚说,“先生,考验等下再进行吧,我们先去——”
叶抚笑着打断她,“考验已经结束了。”
曲红绡愣住,再往门那里看去,却看到门关着,根本没有人在那里,也没有人敲门。她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从她说下“试试吧”的时候,考验就已经开始了,而现在结束了。结果很明显,自己没有通过考验。
“七息时间。”叶抚说。
曲红绡知道他说的是考验持续了七息时间。“先生,我让你失望了。”
“知道自己心乱在什么地方了吗?”
“我没有捋得开早见的感情。”曲红绡低着头。
叶抚摇头,“不对。你不是没有捋得开感情,而是你明明想着要割舍,却又舍不得,一边在心里抗拒,一边又抗拒着抗拒的自己,以至于你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
“我从来都是那句话,你若是要走一条只有道的道,便走得干干净净一点,你若舍不得心里的一些感情,便大大方方地接受。世间难得双全法。”
叶抚侧头,“想要不负大道,又想要不负情。合理吗?”
“胡兰、温早见,乃至你以前的一些事,你都没捋清楚,一昧地逃避。逃避可并不管用。”
曲红绡沉默不语。
“你若是喜欢温早见,放得下便好好和她相处,毕竟人间不止一条大道,你若仍愿坚守独一的大道,便收好那颗心,不要再心动了。”
“先生,我喜欢她吗?”曲红绡恍惚着问。
“为什么问我?”
这何尝不是一种逃避。喝酒也是一种逃避。
一杯解千愁这种话,是最大的逃避。醉了酒,的确忘了烦恼,可是酒醒后呢?该面对的还是要去面对。
曲红绡眉头忍不住跳动了一下,“这种事好难。”
她觉得要说一个喜不喜欢,好难好难,比修炼难多了。
叶抚轻声说:“红绡,好好想一想吧。”
“是,先生。”
曲红绡起身,迈步。
“对了。”
“还有什么吩咐吗?先生。”曲红绡转身问。
“去把胡兰找回来。”叶抚说。
曲红绡顿了一下,她想,先生肯定是知道小师妹在哪里,但是既然这么说了,应该有其他意思。
“她在哪?”
“问你自己。”
“……”
曲红绡有些疑惑。她并不知道小师妹在哪儿,听先生这么说,还以为他在责怪,但转而一想,先生不会做这种事。
稍作停顿后,她离去。
叶抚呼出一口气,望向外面。
他想,
说不喜欢一个人很简单,但是说喜欢一个人却难得很。
……
莫长安的符篆落进山河后,神祗的信仰再也进不去分毫了,在文字思想的照耀下,节节败退,从市里退到乡野,从乡野退到山林,在山林里成为淫祠野神,苟延残喘。
莫长安入局后,当真是把局势彻底掰到一边去了。
但是陈放站在下面,神情上没有任何变化,开始是什么样,现在就是什么样。
就连他旁边的那头黑驴也是那般,不关己事地,在哪儿哼哧哼哧,时不时伸出厚舌头舔舐,时不时跺跺蹄子,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陈放,你还不服输吗?”莫长安问。
“我还没输。”陈放淡淡开口。
“非要让你那神祗信仰被打个干干净净吗?”
陈放不理会莫长安,看向李命,“李命,你我的对局意味着什么,你应该明白吧。”
李命静静的看着他,不说话。
“同样的局势,你不会放弃,我自然不会放弃。”陈放说。
李命说,“我并不介意同你对抗到底。”
“是吗。那接着看吧。”
陈放说完,看向百家城北街。当然了,现在的百家城一片废墟,哪有什么街不街的。
北边的废墟了,一座小酒馆屹立不倒。此刻,小酒馆的门开着。
酒馆里的后房,老板娘站在一个大酒缸面前。
酒坛子里装着不知道是水还是酒的透明液体。在里面,安静地躺着一个女人。
老板娘站在一旁,时不时咋舌一下,自言自语道:“这姑娘,真不一般啊,千人份的‘息’就她一人都不够。”
嘀咕着,她抬起头,望向远方。
“神祗陨落,陈放顶不住了啊。得加快速度了。”
她招手牵来一股泛着微微青色的细流,使其流进酒坛子里面。越是看着流,她笑得越是开,“哗哗地流,钱儿哗哗地来啊。他陈放是财大气粗,但这么着也不知道他承不承受的住。”
酒坛子里的女人体表笼罩着一层浅淡的荧光,刚涌进来的细流中的青意不停地往她身体里面钻。似乎是太急太快了,她即便是闭着眼,眉目也泛起痛苦之色。
老板娘看着不停咋舌。“这么多的‘息’,居然只是皱皱眉,陈放送来的这姑娘当真是了不得啊。”
她对酒坛子里的姑娘很是好奇,但也止步于好奇了。她是个卖酒的,只卖酒,给的钱够,什么酒都能卖。当然了,她是个商人,做买卖这行,客人的秘密是底线,可不能去碰了,会引火烧身的。
她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照料着。
……
神祗信仰这般,立足于香火。同各路山神河神是一般,香火就是生路。香火足,信仰便足,香火盛,信仰便盛。
陈放为了这一天,在天下各地的庙宇中安置香火神像,源源不断为神祗信仰提供香火,来同李命的文字大道对抗。
对于这方面的准备,他是做足了的,一千多年的奔波与推衍就是为了今天。在既定的推衍中,绝对是足够的,他甚至没有推衍过家川这一环。
但是既定终究是既定,预料之外的事还是发生了。莫长安破玄关,这件事是预料之外,甚至在他本来的推衍里,莫长安破玄关还要六千多年。
他根本没预料到会这么快。这让他不禁对他们口中的“那位先生”产生好奇。
好奇归好奇,眼下的事才是最重要的。
“李命,你听过‘神龙动山河’吗?”
李命皱眉,“那是什么?”
陈放那不苟言笑的脸终于笑了笑,“没听过没关系,马上你就能看到了。”
莫长安虚目,“陈放,你到底在说什么。”
陈放轻抚一下旁边的黑驴子。“当个笑话听吧。”
再盛再多的香火也终有用完的时候,这不同于李命的文字大道,只要北国之地仍有一个人还遵循着他观堂圣李命的思想,还用着他的著作,那么文字大道就永不会断掉。而陈放的,是有限的,尤其是在莫长安入局后,这个限度变得更加低。
直到陈放的最后一道神祗信仰被清风驱散。宣告,他彻底从北国退局。
但是莫长安和李命并未轻松,反而有一种莫名的预感。这预感说不上好坏,但是一定是悬在心头上的钢针。
“李命。”
陈放背着手,望向天上的的大海。
“龙,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李命不理解为何他忽然问起这个问题,他自然是知道,这个“龙”指的并不是“龙族”,而是一种意象,某种事物的代表。“玄女消失后,龙就消失了。”
“玄女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她祭祀的那次大潮后。”
李命知道,说的这些陈放都知道。他不明白为何陈放要特意提及一遍。
“李命。”陈放喊了一声,然后沉默下来。
李命皱眉看着他。
“龙,我找到了。”平平淡淡地话从他嘴里说出来。
却像是一道惊雷,击穿了整个大潮。
从陇北雪山发源,在东南白宁海口汇入大海的整条东土洛河,拔地而起,横跨不知多少的山河,盘踞在整个东土上空,俯瞰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