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章 父与子(三)
一封烙着火漆的信件送进了源氏重工内,因为上书的收件人身份显赫,在这场下克上的政变中又至关重要,所以最终一路被呈到了天照命的办公桌上
火漆上的印章是一枚剑盾,剑盾上烙着五角红星。
源稚生沉默地凝视着信封上的字迹久久没有抬头。
他放下手边的亟待处理的各项事务,已经保持这种出神的姿态长达一个小时,没人知道此时他的脑海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可以把信纸从信封中卷出来,绝对不会损伤信件分毫。”站在他身后的矢吹樱低声建议道。
“不必了。”源稚生手指轻轻拂过信纸,到了这种时候了他反倒如释重负地微笑了起来,“故人相逢总是甚喜,我又何必去做横插一脚的恶人呢?”
他推开座椅起身,把双刀束在背后,身上重新披起执行局的风衣,将那封信件插入口袋中。
“虽然我也好奇他会怎么样接着把这场闹剧演完。”
他推开了房门。
……
房门被推开了。
距离天照命去而又返只有短短数个小时,天色昏沉依旧,病床上小憩的橘政宗被开关门的声音惊醒。
“老爹,有你的信件。”源稚生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俯瞰,他望着那小小的、在被褥中蜷缩的一团才恍然意识到,曾经在自己眼中亦师亦父的这个男人,原来已经衰老到了这种地步。
这样的老人真的能够在本家和猛鬼众之间翻云覆雨如此多年吗?
一个人的面具居然可以一直戴着这么久,久到好像已经在血肉中落地生根,等到面具揭下来的那一刻他会不会感觉到那种灵魂都被撕裂的痛楚?
源稚生静静地想。
仓促醒来的橘政宗面上有一瞬间的茫然,等到揉了揉惺忪睡眼,确定面前站着的是谁之后才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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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直接帮我打开看看吧。”他打了个哈欠说。
“开口处烙着火漆,信封上指名道姓了让老爹你开封。”源稚生摇了摇头拒绝了。
橘政宗眼神一凝,他沉思了片刻才慢慢说:“很古早的手段,我猜写信的也应该是一位老人吧。”
“准确来说是故人。来自黑天鹅港的故人。”源稚生回答。
话音落地,橘政宗的神情在瞬间忽然就变了。这个原本被源稚生软禁起来,似乎已经衰老到不成气候的老人在弹指之间年轻了起来,郁结的眉目舒展,眼神轻盈灵动,底下流淌着猛兽的狡黠。
时隔多年,这一刻源稚生居然目睹了那位少校特工的风采。
橘政宗猛地掀开被褥,在病床上盘腿坐直,笔挺的脊梁如铮铮刀剑一般。
他向源稚生再度斩铁般地下令:“念。”
这是只属于本家现任大家主的气魄,万万人之上而从不在何人之下,那气魄简直犹如接天狂潮。
源稚生沉默地注视着橘政宗变化没有应声,这一刻他面前老人体内发生了某些人人都能感觉到,却无从知晓的变化。
他点点头,用指甲划过火漆揭开了信封。
“是用俄语写的。”他挑了挑眉,还是把信件转交给了橘政宗。
“亲爱的邦达列夫上校,久疏问候,别来无恙。这是来自北极圈内,十七年前故人的致意。遥想当年,我们曾经共享那巨龙般国度的荣光,我们以达瓦里希之名在冰原上狂歌痛饮,最终我们在冲天的火光中算计彼此并厮杀……你确实赢了第一次,不过现在该轮到了我了。上一次我们的战场是在风雪呼啸的北极,那是你这段旅途的起点。这一次我会在旅途的终点等着你,那是众神寂灭之所。”
橘政宗以日语念完了上面大段的文字,重新把信纸叠好塞入信封内,他望着窗外出神,明明是极目远眺,神情却高远得仿佛登临山巅俯瞰人间。
窗外还下着暴雨,除了雨点在玻璃窗上砸碎的声音外整个世界别无其他声响,爆珠的声音无穷无尽,让人错认为自己连同这座城市坠入了深海,一念窒息。
“这么多年过去了,王将终于来找我了。”橘政宗的声音喑哑。
“他是那个故事中的赫尔佐格博士?”
“我早该想到的。黑天鹅港在那场大火中已经毁灭了,珍贵的基因库也不复存在,除了执掌整个研究所的赫尔佐格博士之外,还有谁有能力去复刻出那些血统禁药呢?”橘政宗喃喃。
“神葬所?”源稚生问。
“是啊,他约我见面的地方应当是神葬所。列宁号破冰船的旅途是从黑天鹅港开始,又在那片茫茫大海中结束,古龙胚胎随之一同沉没。而海洋也是神话中埋葬了高天原的地方,我们布置的声呐不是监听到过隐约的心跳吗?白王的胚胎在那里接受龙血沃灌而复苏,如今不知去向。”
源稚生深深呼吸,点了点头,他隐约猜到了即将上演的到底是什么戏码了。
这种剧情一旦被观众看穿之后就显得刻意煽情又拙劣,台上表演的无非是两位……不,一位小丑而已。
他作为观众就应该坐在台下涕泗横流并大力鼓掌。
“须弥座。”橘政宗接着说,“王将应该会在那里等着我。”
“你们会聊一些什么?”源稚生抽出一根柔和七星点燃,尼古丁平复了他心境的波澜,“开发更强力的禁药、瓜分神的遗产、或者重拾制造一支混血种军队的野望?”
“如果是邦达列夫和赫尔佐格讨论的中心议题,总逃不开这三件事。”橘政宗承认了源稚生的推想,“因为那时候我们就是这样的野心家。”
“现在呢?”源稚生忽然问。
“老实说还是有一点吧,如果真的把白王圣骸和进化之路摆在我面前我还是会走上去。大概天底下的混血种没有能抵挡这种诱惑的吧。”橘政宗叹息又叹息,“但命运没有给我这个机会,只能说可惜如此也幸好如此了。”
源稚生沉默着没有回答,只是一口接一口大力抽着指间香烟,直到好像时间过去了很久,他终于微微张口,积攒在胸腔肺部中的白色烟气从嘴角满溢。
“为什么现在不会呢?”
“这要我怎么回答?真说起来也就只有一句苍白无力的解释,说人是会变得,太多年过去了我已经老了没有当年那样踩着尸山血海也要向权力王座上攀爬的决心了——我总没办法把心剖出来给稚生你翻阅过目吧。”橘政宗回以苦笑,“如果真的有答案,那可能是因为有了爱人吧。”
“爱人?”
“是啊,所深爱的人。”橘政宗抬头凝视着源稚生的眉眼,“如果稚生有一天你有了爱人你就会知道这种感觉,这一刻你所向无敌锐不可当,但你偏偏不会想去征战天下。因为你已经坐拥了天下。”
“也许吧。”源稚生聆听着过来人的教诲轻轻点头,“等那一天我应该也不会再想去法国海滩吧。”
“那时候你住近一点你或许还能常来看看我这个老头子。带着你的爱人……”
橘政宗的这一句话没有说完。
病房的门被撞开了。
源稚生没有表示讶异,他的耳朵在此之前就已经捕捉到了一连串熟悉的脚步声。
“须弥座方向有异动。”樱靠在门边向里鞠躬,微微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