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父与子(一)
今年东京的降雨量已经过了所谓“雨水丰茂”的界限。近来天空一直是黑灰色的,看上去暗沉得很,站在窗边眺望让人分不清白天黑夜。
走廊里亮着明晃晃的冷光灯,病房门口两侧的守卫们面色坚毅,一如生铁铸成的武士俑。
源稚生推开了特护病房房门,躺在病床上的橘政宗正在看着电视台放送的探店类综艺节目。
屏幕上恰好是主打食物的特写,烤鳗鱼颜色金黄,丰腴的油脂滴进米饭里面,底下铺着一层厚厚的海苔,可乐上飘着一层细密的气泡,当中浮沉着冰块。
“老爹你在看怎样制作海苔便当吗?”源稚生望着电视屏幕说。
“你看错了,是鳗鱼饭啦。”橘政宗听见开门声却没有转头,只是轻轻地向源稚生问,“这阵子忙完了,等到夏天的时候要一起去吃鳗鱼饭吗?吃了鳗鱼饭夏天也不会瘦哦。”
其实怎么会看错呢?
海苔便当是一种制作格外简单的便当,以前经济不宽裕的时期,人们外出工作时往往会选择携带这种便当,后来也由此引申出了思乡当归的深意。
他只是有点想家了……如果他还有的话。
“听说静冈县那边有一家烤鳗鱼店很不错,到时候开车去,带上绘梨衣一起,就当作短途旅行吧。”源稚生点点头在病床旁坐下,“老爹最近有想出去走一走的想法吗?”
“只是随口一说而已,还是别跑这么远给你们年轻人添麻烦了。”橘政宗叹息,“本家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一点小问题,我派人正在处理。”
“是源氏重工被人闯入了吗?站在阳台上能看得出来这两天进出大厦的人流量比起平时明显少了很多,应该是戒严了吧。进出的护士脸上也没有好心情。”
源稚生削着苹果的手指一顿,刀锋划过指腹触感微凉。
为了防止外人进出传达消息,所有护士都只被允许进入这间病房一次,之后就要被软禁直到一切事情结束。
橘政宗很明显注意到了这一点,那一句点出的“护士脸上也没有好心情”隐约就是这个意思。
只能说不愧是前苏联КГБ特工,即便是老去的狐狸,依旧保持着相当程度的机敏警觉。
不过源稚生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把整件事情瞒得密不透风,对象是橘政宗这并不现实。
他的目的是尽量避免让橘政宗意识到自己已经暴露。
“有人利用绘梨衣的踪迹调动本家人手,之后趁虚而入潜进了源氏重工,现在大厦上下确实已经戒严。”源稚生回答,“目前还没有核查出确切的损失,但如果只是针对皇血的秘密,入侵者利用摄影器材拍摄那些壁画就完全足够了,我赶回来的时候不知道来没来得及。”
“猛鬼众、卡塞尔学院……还是不知名的其他势力?”
“不清楚,总之本家上下已经做好皇血秘密完全泄露的预案了。但是也不必过于担心,我们已经努力了如此之久却还没有找到神的踪迹,换做是路过的其他人也绝不可能找到。”
“但愿如此吧。”
橘政宗如此说道,但神情依旧显得忧心忡忡。作为本家大家主来说他这么多年来一贯如此,总是啰里吧嗦又纠结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言行都践行着先忧之忧后乐之乐的操守。
说起如今本家的这位极道至尊,族人们不说交口称赞,这在极道中肯定不显示,但至少对他的人格还是表示认可。
有人曾经问过橘政宗为什么没有皇血却能把蛇岐八家经营得风生水起彻底拧成一股绳,他说自觉庸碌无为,多亏各位帮衬,总结起来无非是以心换心而已……
以心换心?
源稚生心底无声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嗤声、冷笑、嘲讽、悲哀……种种情绪皆有,但最后无非还是一股孩童被家长所抛弃的巨大愤怒,愤怒至麻木。
病房中安静下来,两人保持着沉默,深浅不一的呼吸声交错,水果刀切过果皮果肉发出钝响,背景音是东京电视台“当当”的节目特效音。
源稚生没有往源氏重工底下的死侍实验室多做试探,言谈这方面不是他的专长。他这么多年来一直作为大家主手中最锋利的刀,刀是不需要思想也不需要迂回伎俩的,那是挥刀者的事情。
能够在邦达列夫这种野心家面前保持滴水不漏的只有另外一名野心家,比如他曾经在故事中提到的赫尔佐格。
至于源稚生自己?
他甚至根本就不应该来这间病房里,他没有把握自己的一举一动会不会给橘政宗透露出什么信息,但他最终还是来了。
矛盾得很,简直是和狗血的八点档剧情一样。
当结束在楼层之间漫无目的的巡视游荡之后,源稚生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到了这条长廊入口,然后又好像有某种力量把他一步步推到了病房门边。
那股力量逼迫着他伸手开门,开门和橘政宗说说话。
可是还能说些什么呢?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说穿了自己只不过是怀着虚无缥缈的希望,固执地想等待一个回答。
橘政宗如果说源氏重工底下其实还有一座死侍实验室,自己是为了给绘梨衣研究镇静血清而特意开辟的,至于颅内的手术创道是所有在黑天鹅港诞生的试管婴儿都会有的,赫尔佐格的目标是创造一支听命于自己的超级混血种军队所以这是一种维持统治的必要手段……真的不好意思瞒了你这么多年。
自己会选择相信吗?
源稚生没有答案。
他现在唯一知道的是,他已经无法再逃了。
其实那片法国海滩说是源稚生的终极目标和梦想家园也不准确,他只是单纯想要逃避。
皇血与恶鬼的诅咒之前一直纠缠了他很多年,他本能地想要逃避,逃到乌托邦幻想乡,逃回象龟乔治温暖的水坑。
等到终于有人告诉他所谓的皇血诅咒只是一场脑桥中断手术带来的谎言,他本以为自己可以松一口气。
但剧变接踵而至,命运甚至没有给他继续逃离的机会了。
如今已然背水,退无可退,本家的希望和未来只在他的一肩之上。
“老爹好好休息,我手边还有挺多事情要处理的。”源稚生轻轻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了橘政宗,“等闲下来了我会来看看你。”
“去吧去吧,我也老了,呆在这里就好总不能成为你的累赘。”橘政宗从床头柜上摸过钱包展示给源稚生看,钱包里夹着的第一张照片就是源稚生和橘政宗的合照。
那时候源稚生只有12岁,一派青葱少年时的模样。橘政宗则像个中年上班族。
照片的背景是夕阳西下,橘黄色的暖光照在鹿取神社上,好像能让人想起那座山中小镇,神社檐下风铃声清脆晃荡,一晃就是好多年。
“好像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当初的少年就成了极道至尊,是挥挥手就能让东京震荡的大人物了。”橘政宗感叹,“如果去参加同学聚会,昔日的朋友们都会不敢相信吧。”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啊。”源稚生喃喃。
“人是物非总好过物是人非。”橘政宗拍了拍源稚生的肩膀催促,“去把菊一文字拿上吧,有大家主信物能做的事情又更多了,其实早就应该把大家主的位置传给你了,这么多年我也累了。”
源稚生起身微微颔首,走到病房门边的时候,他忽然站住了。
“老爹……”源稚生停住不说了。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忽然想叫叫你。”他摇了摇头失笑。
风衣衣摆消失在转角,橘政宗收起了钱包。
他的两根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望向天边云层的眼神晦暗不明,思索了片刻,他躬身摁下了呼叫护士的响铃。
“老爹,你还有没有什么事想对我说?”
靠着空无一人的走廊墙壁,源稚生缓缓吐息,他终于完整说出了最后那半句话。
现在的心情,到底是在为这句没有出口的话而懊悔,还是在庆幸?
或许他真的不适合担任本家的天照命与未来的大家主,源稚生并没有那种和他弟弟一样笑着处死下属的手腕,斩下鬼的头颅之后他往往还要为这些凄然赴死的蛾子感叹,何况这一次挥刀的对象是自己的老爹……
都已经不重要了。
变得坚硬冰冷起来吧,就像离开了火焰的刀刃。
他逆着光线走向长廊尽头,身后是拉长到失真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