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断句与称呼
“前方情况通报,工作人员已经化妆成星探,顺利把杰尼斯事务所的宣传单送到了目标手中。”
酒德麻衣吹破了口中咀嚼的泡泡糖气泡,透过狙击瞄准镜时刻注视着对面街上居酒屋檐下几人的一举一动。
直到那位以本色出演的落魄星探功成身退,她们剧本上这一幕场景算是告一段落之后。酒德麻衣这才稍稍松开了悬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偏头冲着耳麦向对面报告。
“Roger。我们和杰尼斯方面商讨结束,敲定了选秀综艺的拍摄方案。之后将会侧面引导麻生真参赛。”
坐在老板椅上的苏恩曦打了个响指,转动座椅面对着巨大的落地窗站起身来,手中握着钢笔痛快地虚划了几笔。
今天才刚刚参加了一场足以撼动大半个日本的经济峰会,她一身的职场ol装扮还没有来得及换,红底高跟鞋踩在白瓷砖上发出脆响。
“老板看起来还真是拍片上瘾,一环套一环。”酒德麻衣笑了笑,“这份综艺企划也是他一手制订的?”
“这倒不是。他现在应该还在巴西的某片沙滩上享受着日光浴,还有从巴西少女大腿上搓出来的纯正巴西雪茄,哪来这种美国时间。”苏恩曦回答,“不过他倒是特意强调了两点命令。”
“哪两点?”酒德麻衣好奇地问。
“第一是关于我们和杰尼斯事务所联合策划的综艺最终舞台地点。”
“东京艺术剧场、东京歌剧城音乐厅、还是果园大厅等等?据我所知,这些都是被称为音乐珍宝盒的建筑。”作为日本本土人的酒德麻衣张口就报出了东京境内一连串的著名音乐厅。
“按照老板一贯的风格那就应该选最贵最好的,如果空气需要付费的话他都会选珠穆朗峰上的。虽然说古典音乐和综艺音乐有壁,前者向来曲高和寡。但不论墙壁多厚,只要挥舞的钞票够重,那就总能砸开。”
“不,不是这些,甚至不是你能想象到的任何一座音乐厅。事实上老板他指名道姓钦定的地点根本不在日本领土范围内。”没有让酒德麻衣费劲去猜,苏恩曦给出了答案,“你听说过须弥座吗?”
“不沉之须弥座?那不是蛇歧八家架设的海上作业平台吗?对外是绝对保密的禁地。”酒德麻衣诧异地问,“这种听上去就是天方夜谭的任务让我们怎么做到?难道他挥挥手就能让那片海域出现油田,然后你能够用合作开采的名义把我们的男女主角们一起送上去?”
“谁知道呢?但处理这种扯淡的事情就是我们这些当丫鬟的命啊。”苏恩曦叹了口气,“反正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头疼的事情以后再头疼吧。”
“行吧。”酒德麻衣修眉一挑,放过了第一点,她又问,“第二点呢?”
“第二,一定要在这条街上堵住他们一行人。”
堵人,就在这里?
为什么老板吩咐一定要在这条街堵住他们?明明这里除了那些还是二战前款式的房子和那些同样年迈的树之外,乍看上去根本没有任何值得额外注意的地方。
酒德麻衣困惑地自南向北扫视了整条街。街上开门营业的店铺数量屈指可数,在零星分布的几家居酒屋外,充当招牌的酒幡被雨水濡湿后,全都软塌塌地垂落下来,像是许久都不加打理的枯槁长发。
虽然和这条街相隔几十步的地方就是流光溢彩、恨不得用遍灯光条把自己裹成火树银花的高楼大厦。但此处和东京一切的繁华都格格不入。
仿佛街上的一切和这条街本身都被暴走的时代远远甩落在后头,只能在烟尘里无望地守候。
站在最高的楼顶上,酒德麻衣只觉得四下无人,花雨凄迷。
老板传达的这条命令更让她摸不着头脑。
“虽然我实在看不出这条街上有任何有趣的地方。但老板的安排本来也不是我们能读懂的,当个听话的打手指哪打哪就行。毕竟君心实在难测。”酒德麻衣随口调侃了一句。
“不是打手,是听话的女孩。”技术人员没有发出任何预警,但加密的通话频道中忽然插进了一道轻佻戏谑的声线,“从熟练的吐槽能听出来,麻衣你的中文水平确实很不错。”
“所以?”在老板笑眯眯的夸赞中,酒德麻衣浑身寒毛乍立,只觉得自己被牢牢盯上了。
“我最近在重读《论语》,但可惜的是当时的人们不太讲究句读。所以我们读者只能因气求声地去理解,而千人千面,涉及到某些争议句子,各家学术观点不尽相同。”老板说,“而当中最为世人所熟知的一句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麻衣你会如何来翻译呢?”
日本深受儒家文化影响,所以绝大多数日本人自然也对《论语》这门儒家的最经典著作有所耳闻。
而作为体质异于常人的混血种,酒德麻衣轻易就做到了熟读成诵。
她立刻就明白了老板出题的深意。
这句话的断句方式在民间一直争论不休,人们并不认可学术界给出的主流观点,反倒是将个人情绪附加在断句上,以此委婉含蓄地表达出来。
比如他们认为某种封建统治手段是愚民的,那么就会断句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即只可以让民众去做,而不能让他们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而另一种相反的断句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民众,若可任使,就让他们听命;若不可任使,就让他们明理。
两种翻译代表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她应该说哪种?
“别想了。我只是随口一问。这句话至少有六种断句和配套的翻译,真写起来能作为材料完成一篇万字论文。”
听上去他根本没打算从酒德麻衣这里得到答案。
不知为何,老板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但传递出来的伤感还没来得及经由电信号扩散给听众,他的语气忽然又变成了轻松的调侃。
“玛丽亚正在给我搓雪茄呢,我可没功夫上一堂冗长的学术讨论课。”他说,“其实我要求必须在这里拦下他们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有头从几十年前活下来的老怪物偶尔会来这里小酌一杯。时间是每到周末或者节假日的晚上,因为那时候男生们省下了一星期的饭钱,都会带着女伴去吃顿米其林,而不是继续坐在木制厢车里吃拉面。”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们的小怪物要碰到老怪物咯。”耳麦中传来了一声轻笑,“但愿他们会有共同话题。”
乱入的通话被掐断了,好像真的只是专程为了给两人答疑解惑而来,至于所谓的论语断句不过是一时兴起的随口提问。
但酒德麻衣和苏恩曦陷入了沉默之后,久久没有说话。
老板蛮横地出现又突兀地消失,一直都是这样大张旗鼓,但又让所有他驾临过的地方充斥着他的权柄。
“你说老板为什么这么关心许朝歌啊?”
半晌,酒德麻衣注视着眼底空无一人的街道,幽幽地开口问。
“谁知道呢?”苏恩曦说到这里稍微沉吟了一下,继续开口说,“在那句话的多种解释里,应该有一段话贴合老板方才的心境。”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她说。
如果民众可以被支使,放任自由是不行的,必须加以引导。
“但老板他想用过来人姿态加以引导的,可是不折不扣的怪物啊——不管是老怪物,还是小怪物。”
……
“怪物。”
许朝歌在白板上写下了两个中文大字。
他抬头借着墙壁上贴着的长条镜观察着坐在吧台旁的老人,恺撒和楚子航的眼神也跟随许朝歌的视角而游移。
恺撒站起身,假装对镜整理头发,轻轻伸手调整了一下镜条的角度。三人的视线一起落在了老人的后背上。
老人的一头白发梳得整整齐齐,身上穿着的是一身造型复古的白色麻衣,蓝色的围挡在后腰处系上了一个水手结,他的右肩上还掸着一条黑色毛巾。谷
看上去是再平常不过的老年人了。如果不是坐在吧台的客人身份,他更像是一名在烹饪间隙中得闲小酌一杯的厨师,喝干了杯中酒后就需要回到灶台前继续工作。
不过显然一杯酒是满足不了酒兴乍起的老人。
他独自坐在最靠近灶台的吧台位置,一边哼着日本民谣小调,用青椒夹住鸡肉丸,享受着烧鸟串和清酒。
“冰冷燃烧着的黑色太阳。”许朝歌收回了视线,又在白板上写下了自己刚一进门时看见的情景。
无论混血种血统优劣,他们在许朝歌眼中总该是一团有温度的光团,而接收了吉尔伽美什的记忆之后,源稚生这种级别的超级混血种更是有写特定的形体。
但居酒屋中的老人打破了以往的这种经验论。他只是在静静地燃烧着,许朝歌在一开始甚至都忽略了他,即便老人是如此的冰冷、恒定、强大。
许朝歌放眼看去,入目的仿佛是一轮由黑冰构成的太阳。
“走?”楚子航冲着门口的帘幕微微仰头示意。
“他看起来没有恶意,刚进来又立刻离开的话才引人注目。”恺撒摇了摇头表示反对。
“问题不大。”最后是许朝歌擦去了白板上的字迹,把白板贴墙竖靠一旁,算是决定留下,用实际行动一锤定音了。
三人从头到尾没有发出其他声音,彼此都是用动作和眼神交流着想法。
得亏老板娘在他们落座送上热毛巾和问候时,就了解到四人中有两名哑巴一名面瘫,否则青春躁动的少年少女都在不发一言地吃饭,那怎么想怎么诡异。
“Fxxk。”
最后恺撒还是没憋住,就他一个人说话太奇怪了。所以他没有出声,而是伸手在桌上随意勾了几笔,结合落指时咬牙切齿的表情来推测,写出来的单词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在日本一行中,他这一路上算是接连遭受打击,至少碰见了不少于五位血统远胜于自己的超级混血种。欧洲秘党核心家族之一,卡塞尔学院校董会实权家族,加图索家族什么时候这么没有排面了?
如果这是抽卡游戏的话,游戏厂家是突然良心发现开了SSR概率限时up的活动吗?不然平常在秘党数十年一遇的混血种为什么比比皆是,连自己心血来潮推门想在居酒屋体会一下日本的风土人情的时候,都能碰上头怪物混血种?
“我要吃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绘梨衣看不懂中文没有掺合进卡座中其他三人的眼神交流中,她从落座开始就一直在孜孜不倦地钻研菜单。
最终她下定决心,自己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就应该吃些听起来都没听过的东西。
所以她第一时间就排除了烤鸡翅的“手羽焼き”、鸡腿肉的“そりレース”、鸡肉丸的“つくね”等等……看到名字就立刻能知道原材料的烤串,选择的全是那些不经过了解根本不知道入嘴的是什么的餐品。
“每样两份。”
绘梨衣把菜单推回给许朝歌的时候,还特意竖起来了两根手指。
许朝歌视线从菜单上面扫过,最后落在绘梨衣的手势上,他嘴角微不可查地抽了抽。
想要尝鲜的绘梨衣大小姐点的是鸡胗表皮做的“银皮”、鸡卵巢和未发育完全鸡蛋制成的“提灯”、还有用鸡睾丸进行烧烤的“白子”。
“绘梨衣小姐想要吃什么?”恺撒好奇地问。
许朝歌伸出手指在菜单上点了点。
“看起来还不错。”恺撒注视着菜单上的示意图,摸着下巴说,“那我也一样好了。”
那就是四份了。
绘梨衣又弹出两根手指,冲着许朝歌摇了摇,她没等许朝歌去下单,自己迫不及待地拿起勾画好的菜单小跑向了吧台。
柔软如海藻的红色长发飘过,嗅到发香的独饮老人在举杯的瞬息功夫,忽然发现自己的身旁多了一位高挑的红发少女。
少女没有理会旁边的顾客,她向前躬身,双手越过滋滋作响的铁板和灶台,把菜单直直递给了老板娘。
和正常人的反应一样,老人下意识就抬头想要看清楚来人的模样,在电光火石之间就对上了少女低头收回的视线。
“很漂亮的姑娘。”
这是老人的第一印象。
“这位姑娘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很熟悉的眉眼,模样看起来就像是一位熟悉的朋友,说不清楚在哪里见过。
是国立东京大学那些格外照顾自己生意的穷学生?
还是这条街上居酒屋中某些臭味相投的酒客?
又或者是曾经出现在自己那段不堪回首浪荡生涯中的人物?
可这些人都算不上自己的朋友,更不必说相熟了。
自己孑然一身,以卖流动拉面为生已经几十年了,哪里又还会有熟悉的朋友?
老人摇了摇头,想到自己忽然的感怀,不禁哑然失笑,笑意中是难以向旁人说起的自嘲。
他倾倒了瓶中的清酒为自己再续了一杯,伸手再向老板娘要了一瓶酒。
……
收银机器叮当响。
许朝歌这次终于不用吃软饭,拿绘梨衣的钱给自己买单了——他用的是楚子航兜里的。
“喂喂喂,我一个大男人倒是无所谓,不过你让绘梨衣一个女孩子吃这种东西真的好吗?”
吃饱喝足的恺撒追到结账处,指了指还坐在位置上,静静等待和其他人一起走的绘梨衣。
“但你刚才吃得挺开心的。我劝你还是别说出来去恶心绘梨……恶心别人了。”楚子航站在一旁说。
他没有恺撒那么厚脸皮和不要脸。
许朝歌介绍说这位是麻生真。称呼麻生真楚子航只会用“麻生真小姐”,相比之下恺撒极为自来熟用的是“真小姐”。
而另一边许朝歌介绍说这位女孩叫绘梨衣。听上去就知道不是全名,而直接喊名字,对相遇不过几个小时的陌生人来说又太亲昵了。
所以楚子航也不可能直呼上杉绘梨衣的名字,只好半路改口。
“她全名就叫做绘梨衣吗?”楚子航决定还是找个顺口的称呼,于是向许朝歌问。
“全名是上杉绘梨衣。”许朝歌没有掩饰的动作,转身直接竖起了白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