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背景之中,白色的花渐渐绽放,不经意间黄贤的身体已经陷入了沉睡。
混沌之中,一个熟悉的稚嫩声音发问道,“爸爸,你不害怕吗?”
一个身着橘黄色消防服中年男人一只手拉着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孩子,另一只手提着消防斧,弯着腰,脸上带着略微有些仓促和急迫的笑容,对他说道,“害怕。可爸爸看到有人比自己还害怕,自己这一点点不算什么。小贤,听妈妈的话,赶紧先回家!”
商场的楼层开始坍塌,可还有人被困其中。消防车的叫声让人烦躁,心神不宁,高压水枪喷射而出的水遇到大火被瞬间蒸发成了潮湿的热浪,与飞溅的冰凉水汽交替着袭来。
这是小时候的自己。
这是父亲和黄贤说过的最后一句话,父亲转身离开前的表情,他依然记忆犹新。
这是黄贤提到父亲两个字,想到的第一印象。
楼层坍塌,父亲为了救援被困火场的平民,因公殉职。
不知道虽然因为父亲的牺牲,黄贤从小便得到了各种优待,免费入学最好的学校,免费试用各种公共设施,甚至还有每年一笔数额不菲的金钱补贴。
然而重重的优待,却成就了黄贤童年时期不应该遭遇的噩梦。
不患寡而患不均,人从来都是如此。政策可以给与经济补助,却没办法左右旁人的舆论。
父亲用他的生命为他所“换”到的一切,他小小的世界孤立了他。
被误解,被排挤,甚至被迫背负一些来自老师莫须有的责难。
从小性格就有些怪异的黄贤,渴望变得强大,渴望着保护自己,保护家人,保护像自己这样被孤立,被误解的人。
然而现实给予他的回答是残酷的。
这个世界没有神,而你也无法成为拯救他人的神。
终于在生活和精神的双重压力下,母亲病倒了,检查结果为ALS运动神经元病。母亲先后转换过数次医院,可如果有所疗效,就必须接受最先进的治疗,可依靠着抚恤金,也远远达不到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接触到的天文数字一般的费用。
哭?黄贤没有哭过,他眼睛是干涸的,面对这样的命运哭或是笑都是败者的行径。
求助?人尚且无法自救,又有多少人有倾尽全力助他人一臂之力的勇气和力量。
胡思乱想?
黄贤脑中已经没了想法,他感觉自己如同空壳,他想过放弃上学出门打工,可这只是逃避,战略不作为的逃避。现部署有没有人会招聘那个年纪的自己,单凭打工赚来的钱,又如何付得起如此昂贵的医疗费用。
绝望。
绝望之中的人反而会异常的平静,因为不论采取任何手段,都没办法颠覆眼前的局面。
渐渐的,母亲开始丧失行动能力,走路不便,没办法做家务。于是,在自知所剩不多的时间里,为黄贤打点着一切。
黄贤知道母亲已经放弃了,却也只能听从母亲的安排。
于是,信教,做公益,凡事有时间,母亲总是带着他做着一些徒劳无功的“善事”。
这个世界上没有神,即便有,也是完全旁观主义的神明,黄贤一直这样想。
直到一次,母子二人在家庭附近的教堂做义工的时候,遇到了一位来Q市拜访老友的外国人,正巧时近黄昏,人生地不熟的老外也在这附近迷了路,恰好遇到了黄贤和他的母亲。
老外是一名德国人,用着口音有些严重的英语向黄贤搭话,黄贤一边看着老外手上的笔记本,一边用同样蹩脚的英语为其指路。
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却发现,所谓的老友正是这座天主教堂的本堂神父,也就是这个教区的会长。
发现如此巧合之后,黄贤母子也只是相视一笑,离开回家去了。
可没想第二天,神父带着这名德国来的老友亲自登门,敲响了他们家的房门。
会长说明了来意,二人是为了黄贤的母亲而来。
运动神经元病本为不治之症,但凡涉及神经系统的,都极难治愈,但并非完全不可能。
“可能。”德国人用德式英语重复了这个词,但黄贤听懂了。
会长向友人阐述了黄贤母子的遭遇,可碰巧的是,这位与这对母子仅仅有一面之缘,甚至互相不知道姓名的陌生人,手中却掌握着改变他们二人命运的钥匙。
他是最近被调派到中国的神经疾病研究人员之一,而他们一直致力于救治ALS等神经疾病,而如今恰好进展到临床阶段,于是将许多力量集中到了医疗机构最为先进的中国城市之一的Q市。
难听了说,他们需要临床样本。
好听了说,死马当活马医。
最重要的是,这一次不需要费用。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奇迹。
这个世界上没有神明,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黄贤也许敢斩钉截铁的这么肯定。
也许现在,或是今后,他也会在特定的语境中这么说。
不过当自己亲眼目睹了奇迹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恐怕就算是唯物主义先驱黑格尔,费尔巴哈还有马克思在世,都不得不惊叹一句,“Ohmygod!”
在轻度症状之下,报告上60%的治愈率没有辜负母亲的期待。
事有因果,因为善行终得此报。
之后母亲总是在黄贤耳朵边上念叨这句话,她也彻彻底底的成了一个虔诚的天主教信徒。母亲病愈,在修养了一段时间之后,开始实现自己年轻的时候想要到世界各地跑跑的愿望,于是应聘成了一名导游。用母亲的话说就是,既能赚钱还能玩,两全其美。
不过,黄贤没有入教。
当神在面前降下了福音,目睹奇迹真容的黄贤自然也会有所成长。
这个世界上没有神明?
也许吧。
因为就算有,神应该也没办法救下所有人吧。
那为何不成为他人的神呢?
黄贤这么想,他想变得强大的想法依然没有变,但至少现在,他有了保护自己唯一的亲人的机会。
他突然想起了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时他脸上的表情,当时的他没有能够读懂,虽然事到如今印象已经渐渐模糊,但黄贤非常肯定,那表情并非悲伤,也非怜悯,更非怯懦,而是一种感同身受忧虑与使命感交织而成的神色。
在那个场合,他放弃了成为自己和母亲的神,而是选择成为所有火场之中被困之人的神。
“每个人一生,也许并非都有机会在这个以严谨逻辑运作的世界中,亲眼目睹神为自己降下福音。但当面对从残酷的概率学筛选而诞生的奇迹,又是否每个人都能够对自己虔诚呢?”
冗长而沉重的梦突然被一个声音打断。
“对吗,小贤?还是说我应该叫你二黄?”
“你读取了我的梦?你是谁,这是哪里?”
“呵呵呵,”男人的笑声突然变得诡异,最后用浑厚而悠长的语调念道,“欢迎来到,人间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