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里禁地,昆墟外围。
这是一片地势险峻的雪原,山峦跌宕,千峰万壑,从高空俯瞰,就像是一大片被揉皱的宣纸,褶皱纵横,难以详数。
天空也是白茫茫的,如同山水画中的余白,一切看着都有一种不太真实之感。
在还没来昆墟之前,夜酩对这里的认知还仅限于书上记载和一些从他爹娘口中听到的只言片语。
诸如:中土西南有山,势高入云,四水环绕,形似偃盆,其巅阆风,有柱通于天,乃神明所居。
又如:昆仑之丘,乃天帝下都,穆王率兵西巡,欲窃神器“帝杖”,最终毁神山、折天柱、倾弱水,致地千里冰封,西天穹碎等等。
少年本以为他已做好准备,面对未知之险。
但当他真正置身其中,站在一处山峰上,亲眼目睹这气象恢弘的一幕时,却仍是被震憾得头脑一阵空白。
他从未感到自己如此渺小,小到好似一只蚂蚁,一粒微尘。
一种从未有过的卑微之感袭上心头,让他整个人都止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这昆仑山实在太大,已经大到超出他想象的极致。
要在这样的山中找一个人,就算准备万全,干粮足够,不会被这山间比刮骨钢刀还利的寒风冻死,恐怕也要花上数年时间。
夜酩握紧拳头,在调整数息后,让心湖从激荡中平静下来,他需要好好思考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做。
瘦削少年顶着凛冽的寒风,又仔细辩察周遭环境。
在他前方是一处断崖,壁如刀削,深不见底,两侧有许多高低起伏的雪丘,再远处能看到一条冰封的山谷,其间石笋堆砌,密密匝匝。
夜酩想找个背风处,暂避风雪,转身瞧见身后不远有个形似大锅般的巨大物体,造型奇特,足有一间佛堂大小,由一块块规整的瓷片拼接而成,表面已经残破,锅口斜朝向天空,里面还有一个锥形架子,全都已经被冰封住,在大锅下方还有一个石座,已被积雪掩埋大半,其间有个门洞,前面还有条窄道。
他立时心头一喜,但并没贸然行事,而是又四下寻视一阵,才恍然辨出这山顶周围的雪丘竟然全都是被冰雪掩埋的建筑。
少年加着万分警惕,一边用刀试探脚下积雪深浅,一边摸到大石座底部。
石屋无人,空间很大,四面墙壁嵌有很多管子,角落里有一架梯子,通向上层。
夜酩爬到楼上,看到房内有一排铁架,上面放着一些干粮杂物,地上还有一个炭盆,墙角桌子上摆着一尊香炉,上面插有一柱仅剩小半截的寄魂香,知道找对了地方,心头安定几分。
随即,他又将所有角落都勘察一遍,却再没找到云浪他们留下的痕迹。
眼见外面风雪不停,不宜妄动,夜酩将厚重的铁门虚掩,又将炭盆拿到楼下,用引火之物点燃,坐在炭盆旁,取出了陈瞎子那枚红木桃符,将他唤了出来。
只见一缕青烟从桃符中飘出,转瞬化成一个身高七尺的身穿破旧道袍的干瘦男人。
夜酩有些惊异,这段日子,他除了上次让其推衍冯铁炉和赵甲命迹外,并没有给其安排活计,没想到不过一旬功夫,这家伙竟已凝实如真,变回一个成人。
少年仰头看向他:“你破境了?”
陈瞎子忽蒙召唤,不知身处何处,看到改头换面的夜酩,只是微微一怔,便深躬一礼:“多谢主人成全”
自从摸清夜酩脾气后,陈瞎子便不再溜须拍马,一直秉持谨言慎行的模样。
夜酩又上下打量他一番,见其脚下没影子,忽然想起一件事,再看自己周围,也是空空如也。
他忙暗运回光贯月诀,催动体内气机流转,脚下影子又由虚变实,只是和太平城恰恰相反,在这里他需要逆转周天才有影子,再估算一下有所回升的体力,差不多有四境初品实力,尚需一些时间恢复巅峰。
陈瞎子站在一旁,见夜酩半天没说话,也眼观鼻,鼻关心,沉默不语,眼中不易察觉的流露出一丝冷意。
夜酩心生异感,这感觉他跟芦花在一起时也有过,只不过和小丫头在一起时心是暖的,而刚才那一丝感觉完全与此不沾边。
少年低头轻笑,并未抬头去看陈瞎子的脸:“怎么,想跟我过过手?”
陈瞎子大惊,慌忙摆手:“属下不敢,主人修为深不可测,我甘拜下风”
夜酩抬头看向他,笑了笑:“我知道你心中一直不服气,不如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这人不喜欢欠别人人情,也不想被外人占便宜,但之前是你诓骗我在先,才闹到如今这步田地,好在你还算聪明,提供的消息很有用,已能抵去一少半你欠我的命债,等你还清余下的,我们两不相欠,便再两不相干,如何?”
陈瞎子一怔:“此话当真?”
夜酩点点头:“当然,不过你要搞清楚现在的情况,你如今只是寄活在我命根上的一根残枝,若是想打什么鬼主意,最好先掂量一下把我这棵树推倒,你会是什么后果,别再昏头胀脑,做些损人不利己的蠢事”
陈瞎子脸色微白,像是被夜酩的话点醒,一时身影又有些虚浮。
夜酩又沉寂片刻,等到他安定下来,才道:“坐下吧,给我讲讲你们出来做局,一般都怎么分工行事”
陈瞎子暗叹想回头越来越难了,却只能一五一十将事关九行隐密的种种门道统统道出。
若是从面上说,太平楼做局大致有“买、讨、追、寻、埋、问、盘、穿”八种。
根据目的不同,在环节设置、人员安排,善后接应上又有侧重。
但一般都是先由聚义庄、皇粮码头派人先去摸盘开门。
再由客全来统局,布设内外眼线,明暗兜子,花月楼查缺不漏。
若是买命局,主局者都是由太平楼买命人担当,除此之外,像是寻宝局都是一气观出人挑梁,讨债大多是归道堂负责、除此之外的局都按谁举事谁负责的规矩进行。
化乐赌坊、白虎营负责善后。
要掰皮抖馅,太平城九行所做的买卖就两样。
买命和卖命。
买人命,换太平,卖人命,了不平。
陈瞎子虽然能力不济,但嘴皮子很利索,能把一件很复杂的事情归纳总结,说得深入浅出。
这一点,夜酩早在听他讲述那命迹纠缠算式时就已经感受到了。
太平城九行虽然错综复杂,但行事都有章可循,每一条每一道都有讲究,蕴含着不为人知的门道和心思。
这还是少年第一次这么听人提纲挈领地讲述其中关窍,收益不浅。
事翻回到眼前,夜酩已经明了,眼下所在的这个地方并非云浪他们最终落脚地,应该只是一处中转之地,他仍可通过寄香方式,跳到下一个地点。
但少年并没有急着行动,低头思索片刻,又看向一直规规矩矩站在他对面的陈瞎子:“清风的本事你如今领悟几层?”
“三层不到”
“说说你都练会了什么”
……
幻竹比夜酩晚到约有两个时辰。
当她一手拖着流血不止的手臂出现在石屋门口,天色已近黄昏,寒风更烈。
黑衣少女推开铁门,看到屋内只有夜酩一人,轻吁一口气。
夜酩看她被冻得脸色惨白,左臂上有三道触目惊心的爪痕,深可见骨,缓缓起身让开他的位置,又从须弥物里拿出一个空罐子,坐在她对面。
幻竹也没客气,径直坐在炭盆旁边,眼眸已不再是灰蒙一片,恢复了常态,只是秀眉如狭刀般立着,看少年的眼神像是一头受伤的母狼。
门外的寒风越刮越猛,声如鬼嚎。
屋内气氛也愈发剑拔弩张。
夜酩瞥了眼幻竹肩头:“一报还一报,我们扯平了,你既然跟来,便是想要继续之前的交易,但我要先看到你的诚意”
幻竹轻蔑一笑,瞄了眼比她矮半头的夜酩:“你要怎么看我的诚意,睡我?杀我?”
夜酩摇头:“很简单,把你的手镯给我,只要与我无关的东西,你尽可拿走”
幻竹略微犹豫,又点了下头,从须弥物里拿出一套衣物和一个药箱,还有她的灵牌,将镯子摘下,丢给了夜酩。
少年起身,来到她跟前,在衣物和药箱里翻找一阵,见并无可疑之物,微微点头。
幻竹伸出右手:“拿来”
夜酩摇头,只是看着黑衣少女,默不作声。
幻竹一怔,听到少年心声,顿时恼羞成怒,眼神好似能杀人,怒斥道:“无耻”
“我有媳妇,对你没兴趣”
“你……”
幻竹被夜酩一句话气得一滞,却无可奈何。
过了片刻,她缓缓站起身,脸上又恢复冷漠:“在这?还是上去?”
夜酩抬手,指向一处空荡荡的墙角。
幻竹咬着牙,拿起一件寒衣,走到墙根下,开始解身上的衣物,从外到内,最后仅剩一件亵衣。
夜酩目不转睛盯着她的动作,等到确认少女再无私藏,才微微点头。
幻竹重新穿好衣物,又来到炭盆旁,将药箱打开,取出几样伤药,很是吃力地将伤口处理了一下,用纱布裹缠好,冷盯着瘦小少年:“你还想看什么?”
夜酩摇头,将第二颗吊命钱抛给了她。
幻竹将钱放到嘴里,狠狠咬碎。
两人随后都陷入沉默。
又过了一阵,夜酩从须弥物里拿出一块干饼放到炭盆上烤了一下,又掰开递给幻竹一半。
幻竹接过干饼,狠咬了一大口。
夜酩道:“这是一天的口粮,你别全吃了,我们前面可能还要走很远的路”
幻竹一怔,用拳头狠敲了一下胸口,缓了口气,怒道:“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就凭你一个人,还想往里走,想找死吗?”
“昆墟,我知道”
夜酩回答得很平淡,仿佛这是件很普通的事。
幻竹愈发愤怒:“你才多大,是谁给你的勇气,让你觉得可以到这里来乱闯?”
夜酩看着少女的眼睛,便像是也能读懂她的心思一般,冷道:“你不必套话,我来这里自然有非来不可,非进不可的理由”
幻竹像是又被干饼噎了一下,半晌没说话,心头那股忌惮之意越来越浓。
夜酩看她缓缓低下头,像是失了魂般看向火盆,脸色凄楚,又道:“不用试,这些伎俩对我没用,我不会可怜你,你若想要吊命钱,就得跟着我,若不想要,现在就可以走”
幻竹拿着干饼的手有些抖,心头已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
不过,在沉寂一阵后,她又缓缓抬起头,冷漠看向夜酩,却是说了句让少年大感意外的话。
“昆墟是十绝之地,有去无回”
这下轮到少年狠捶胸口,失声道:“这怎么可能?”
幻竹冷笑道:“你该听过穆王早年西巡的事,那并非传说”
“你进去过?”夜酩看向她,将信将疑。
幻竹嘴角轻轻勾起,有些快意:“你要找死可以不信,但我不想陪你一起死,不如我们再做一笔交易,将账都了清,各走各路,免得两看相厌”
“什么交易?”
“你来这里无非两个目的,要么是寻宝,要么找人,而我知道一些关于昆墟的消息,对你应该有用”
“这不够,我要知道进出昆墟的方法”
“我只知道入口,不知道出口,你若不信,我们现在便分道扬镳”
夜酩沉思片刻,轻轻点头。
幻竹冷哼一声,又狠咬了一大口干饼。
夜酩又将目光转向空空如也的墙角,轻道:“你可以出来了”
屋内一阵阴风骤起,炭火微亮。
陈瞎子从虚空中凝出身形,脸色已经变得跟外面的雪片一样白。
虽说他早就知道夜酩有逃跑的打算,但没想到他真能成功。
而且竟然还跑到这被大周视为禁脔的三千里禁地中。
他这个主人非但来历神秘,修为深不可测,就连行事都让他琢磨不透。
幻竹蓦然转头,她没想到屋中竟还藏有一个人,还能避过她的感知,当看清陈瞎子的真容,更是震惊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