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在佛国东面大山中,一处长势喜人的药圃旁,夜酩找到清风,问起一件令他有些疑惑的事。
什么是掌灯人?
清风手提着竹篮,从田垄间走出,轻轻弹去身上尘土,笑意玩味:“掌灯人便是执掌一方光明之人,通俗点说,就是这琉璃天的城隍爷,官位虽然不大,手里实权却不少,能运转一方天地气运、护佑生灵、奖罚善恶等等,但这些都无法信手拈来,也需要修行,但修神之法早已失传,所以只能是说说而已,听听了之”
夜酩眉头紧锁,一语切中关键:“那什么是实的?”
清风将竹篮递给他,忽然岔开话题:“这是紫心昙,六十年开一次,若拿到太平城去,能抵甲等事功一件,别说我没念你的好”
夜酩接过篮子,看到里面有数株白似玉莲的花枝,皱眉道:“你为何不自己拿出去?”
清风没好气道:“你当我不想啊,要不是这里是槐根的愿界,唯你有化虚为实之功,我能白白便宜你?”
夜酩心头微动,轻笑道:“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转性了呢”
清风解下腰间一个红皮小葫芦,比划了一下,见夜酩不感兴趣,拔掉竹销,独自灌了口酒,抹抹嘴角:“我觉得和你还是直来直去比较好,实的只有那部《盂兰录》和槐根坟头上的吊命钱”
“那册子除了记债,还有什么用?”
“没什么用,但欠债不得还吗,那上面的债都是意根债,宿世难消啊”
夜酩有些费解:“不消会怎样?”
清风苦笑道:“兄弟,知道为啥人比人能气死人吗?”
夜酩摇摇头,假装没听出言外之意。
清风一脸无奈:“因为命不好,为啥命不好?因为欠下的宿债多,这种事是打入胎前就带在身上的质,青赤黄白各有不同,你以为五门轮转是想进哪个门就能进的吗,这就好比你欠了一屁股债,穷得叮当响,非要跑去北城高门大院认祖归宗,人家愿意搭理你吗,只会把你乱棍打出去,就算你侥幸混进去,也是命比纸薄,多灾多难”
夜酩一惊,想起他爹曾说过的一句话。
宿命囚牢,冥冥注定。
少年有些不敢置信:“你是说如果把盂兰录上的宿债消了,就能改变一个人的宿命?”
清风点点头:“怎么样,是不是又有种掉坑里的感觉?”
夜酩暗咬牙关,脸色有些难看。
当初在山海鉴中,他就很好奇蓝飒为何会同意用账册换山海鉴,没想到那本册子还有如此功用,想必定然是这老家伙用来笼络人心的手段。
清风看少年这般表情,朗声大笑:“兄弟,人生本来就是坑,要想不被坑,除非没出生”
夜酩微扯了下嘴角:“那吊命钱又是什么?”
“就是求福水吊命的人许愿时扔到槐树下的三枚铜钱,但塔牢另有规矩,犯人入监都要上缴吊命钱、喝苦水,这就跟迷魂要想入行都要喝迷魂汤一样,也就是在《盂兰录》上留底,把命根压在琉璃天,就算有一天重获自由,在魔僧槐安那里消去宿业前债,这最后的把柄也仍会留在槐根坟头,若敢有二心,那三枚铜钱就是催命符,一但被毁,就算人在万里之外,也会立时毙命!”
夜酩想到藏在须弥物里的那一大罐子铜钱,想想道:“可那钱捡不起来啊?”
清风笑道:“那是你捡不起来,咱们还是说正事吧,夫子说你的情况很特别,所修玄功很怪,但既然能从琉璃天醒来,便是已入破梦之境”
夜酩蹙眉:“就这些?”
清风朝他翻了个白眼:“你就知足吧,一个鬼修想破梦而出,步入铸魂三境,可不是光靠修炼就能得来的,若没有大机缘,呵呵……”
“不懂”
“入真空易,证妙有难,从道理上讲,鬼修所修便是四个字“证假成真”,在真空里修真,修到三境幻真是一道大坎,这时候的真只是似真非真,但可以俱此化形入四境,而后又要从幻真证假,才会知道什么是真真,可知道什么是真真,不代表就知道什么是真假,这一关又是一道坎,只有迈过去,才算是入了第六境破梦,但破梦不知何者是梦,就算能悟透,却证不透,还是不行,可以说鬼修的前六境皆为幻境,无论身心、神意还是气机,无一不是,你想想看,做梦娶了媳妇,一觉醒来,能把媳妇也带出来吗?”
“梦里一切如常,醒来万事俱亡?”
“正解”
虽然清风的解释很绕口,但有着隐门武库道、剑两卷秘籍的雄厚底子,夜酩还是很快理解了他的意思。
夜酩拱手致谢,又有些好奇:“你如今证到了哪一步?”
清风没有隐瞒:“知真不知假”
夜酩琢磨片刻后:“我曾听槐安说过一心无住,万尘不染,一心坚固,万法皆定,师兄或可参详一二”
清风微楞,忽而怒道:“你这人真鸡贼,这不是逼着我去夫子那儿讨打吗?”
夜酩笑道:“若挨一顿打,能提升境界,划得来”
清风不屑一哼,却转瞬化风而去。
夜酩脸上的笑意也随之消失。
揣摩太平城这些老怪物们都想些什么颇费心思。
他能看出张老夫子是在借清风试探他的根底,但其更深一层的目的就有些琢磨不透。
所以,尽管诱惑很大,他仍是选择敬而远之。
但来而不往非礼也,他也想用槐安的话当敲门砖,听听对方的反应。
至于能否帮清风解开修行之惑,就要看运气了。
夜酩又低头看看花篮,想到刚刚清风无意间说的话,隐约明白一些事。
他又抬起头,望向前方药圃中那些含苞待放的昙花。
一念过处,花开无数。
“果然都是坑啊”
夜酩喃喃苦笑,又心念微动,手中已重新凝出一卷槐根手札。
……
夜酩从没将回转中土的希望都寄托在蓝飒这棵歪脖老树上。
几日后,陈瞎子的研究终于有了进展。
夜酩没在牢室里询问,悄悄来到佛国,在一片殿宇深处,寻了个不起眼的房间,才把急着献功的陈瞎子放出来。
结论倒是没有出乎少年预料。
以命迹纠缠算式推衍槐安的命数,他的命迹确和辰墟乱战历史上那数位权势显赫的人物的命迹有纠缠。
为了解释这一点,陈瞎子还画了一幅简易的星轨图。
所谓命迹纠缠,是指两个人的命迹相交后,相互影响彼此的一种现象。
槐安正是利用这个现象,借助天道回旋,在辰墟乱战三百年里穿梭,故意与这些人命迹相交,通过融念的方式,将自己的意根暗中嫁接给这些人,继而影响这些人的思想言行,来达到他的目的。
这也是槐根怀疑槐安最根本的依据。
虽然陈瞎子的解释包含很多算术玄理,听得有些吃力,但是由此得出的推测却仍让夜酩感到十分震惊。
“这么说辰墟十难里至少有五个可能与槐安有关?”
夜酩蹲在椅子上,翻看一张张写着密密麻麻小字和算式符号的草纸,怎么想都难以相信这是真的。
陈瞎子也颇感困惑:“按算式推理就是这个结果,槐安是得道高僧,在辰墟乱战三百年这盘大棋上跳来跳去,一不求名,二不求利,肯定有其不可告人的目的,再者槐安偏借天道回旋转世,也肯定是因为这种方法有特别之处,根据手札上所述,命迹纠缠横贯三际,可将过去、现在、甚至未来诸多人的命运串到一起,虽然听着匪夷所思,但除此之外,也再没有别的因由”
夜酩把草纸放到一旁,往椅背上一靠,有些烦闷:“这是姑且先这样,你就说他死了会怎样?”
陈瞎子轻轻点头:“有两种情况,一是他神识不灭,再次轮回转世,改头换面,继续祸乱天下,二是他已形神俱灭,那就可能会影响到与他命迹纠缠之人的命运,就像是一串珠子,如果穿珠子的线断了,珠子必然散落一地,假如齐相苏仪没有提出七国连横抗楚,又或者苏仪这个人没当上宰相,那后边很多历史都可能会出现变数,这就跟两人下棋都已经临近终盘,一人悔了一步发生在前半盘的先手,那整个后半盘棋局都会因此而生出变化”
夜酩觉得这事越说越离谱,眉头渐渐锁紧。
陈瞎子干笑道:“还有件事,我在那全是人名的册子上随便找了几个人,把他们的命理四柱也推衍了一下,虽然他们和槐安没有命迹纠缠,却有相交,他们很有可能都是当年明教教众转世,其中有个姓朱的,就是当年明教右护法汪逊转世,他早年曾在周地做州牧,身世记载很详细,槐根手札里也曾提到过此人”
夜酩一听这个顿时来了精神,又详细询问陈瞎子推衍过程,听完之后,之前那些被算式推论搞得很阴郁的心情瞬间由阴转晴。
他的猜测果然没错。
试想一下,若当年死去的几十万明教信众获得重生,对槐安这位昔日教主得是何等崇拜。
到时候只要他振臂一呼,必然应者云集,声势大振。
现在正主死了,蓝飒想要坐守渔翁之利,再顺理成章不过。
少年没心思纠缠在这些阴谋诡计中,如今有了这个发现,他便可以驱虎吞狼,先获得自由,再设法从这太平城逃出去。
……
回到塔牢之后,夜酩趁着白天外出放风时机,求一个守营兵卒找了趟赵甲。
算起来,自从上次从珊瑚林回来后,两人已有两月未见。
如果说在这不讲阳世俗情的太平城里,夜酩最信得过谁,那无疑是冯铁炉和赵甲。
三人都是同龄人,彼此之间没有那么多尔虞我诈,又数次出生入死,是实打实的过命交情。
正在马厩喂马的赵甲听内卫营卒说有位住在塔牢顶层包间的甲首要找他,一开始还有点莫名其妙,等来到内营门口,看到竟然是数月前不辞而别的夜酩,高兴得一蹦老高。
赵甲快步跑过来,照着夜酩肩头就是一拳,有些气不顺道:“姓夜的,你到底拿我赵甲当兄弟不?离城也不说一声,就算没时间,留个字条也行啊,害得我和猴子满城找了你半个多月”
夜酩眼眶有些湿润,笑道:“我也不想,你不知道,这段时间可害苦我了,走,咱们里面说去”
两人勾肩搭背来到一处背人处,夜酩将他这数月经历简略说了一下,把赵甲听得一愣一愣的,但见到夜酩脚底下有了影子,赵甲还是由衷的替他高兴。
最后,夜酩切入正题,脸色凝重道:“赵甲,你也看到了,我这次卷进了一个大麻烦,需要你帮我办件事,你一定要记得保密,包括刚刚我说的话,除了猴子,千万不能对别人说”
赵甲点点头:“明白,你就说我能帮上什么忙吧”
夜酩道:“你帮我去找下猴子,就说我要见他师傅一面就行”
赵甲迷惑道:“你找猴子师傅干啥?”
夜酩摇摇头:“我不能说”
赵甲想想道:“什么时候,在哪里见?”
夜酩道:“你让猴子单独跟他师傅说,我手里有他需要的东西,明日晚上亥时,在佛国西面的宫殿里等他”
赵甲重重点头:“好,这事包在我身上,我一会就去”
夜酩抱拳相谢,想到这事若日后蓝飒追究下来,很可能会让赵甲丢掉饭碗,他心里很过意不去,但除此之外,他真的再找不到可以相托之人。
赵甲拍了下他的肩膀,淡笑道:“几个月不见,怎么你不但人长高了,礼数也多了呢?”
“是吗?”夜酩挠挠头:“我长高了吗?”
赵甲拔起腰杆,用手比量的一下:“长了啊,以前你也就到我胸口,现在顶到下巴了”
夜酩忙挺起身,不比不知道,一比还真吓了他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