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几个负责计数的小妖都没注意他,夜酩悄悄绕到楼里转了一圈,在一处偏殿中找到了那个熟悉身影。
陈瞎子依然是一身青衣道士打扮,却一点都没有当初在水寨时那般精神,脸色晦暗无华,好似生了重病,正咬牙轮着斧头,对付一根比他身体还粗的柱子。
夜酩跑过去刚叫了声先生,陈瞎子转头看到是他,立时喜出望外,满脸堆笑道:“小兄弟,真巧啊,又遇到你了,你……”
陈瞎子话说到一半,忽看到夜酩手里的账簿,一把将账册抢了过去,惊道:“这《盂兰录》怎么会在你手上?”
夜酩正要问这事,见陈瞎子似知道内情,忙道:“先生知道这账册?能否给我指点一二,该怎么用?”
陈瞎子朝后退了一步,警惕道:“你先告诉我,这册子你是从哪弄来的?”
夜酩道:“是槐安大师给我的,说这次让我帮他记账,可我看这里面记录的事情都很玄乎,不知该怎么用”
陈瞎子双眼微眯,有些不可置信,“你到底是什么人?”
夜酩迷惑道:“什么什么人?”
陈瞎子低头盯着他的脸,像是想要从上面看出点什么,停顿了片刻,又将《盂兰录》递还给他,笑道:“没什么,既然槐安大师让你来帮他解倒悬,那三日后还得请你多多照拂”
夜酩伸手拿回账册,他倒是知道佛教有个盂兰盆法会,有奉养十方僧众,以解亲人倒悬,脱离苦海这件事,也猜到《盂兰录》或与此有关,但却不清楚这事背后轻重。
不过看陈瞎子刚才的反应,却更加确定这册子上的账目应该就是古城众人畏惧槐安的根由。
可眼下看这算命先生对他明显心怀芥蒂,怕是很难问出想知道的事,于是他笑道:“好说,先生来此许多日了吧,可有找到脱困之法?”
陈瞎子神色迥然一变,像是被这句话惊到了一般,又皱眉道:“你有法子能出去?”
夜酩没想到一句试探,竟然真被他蒙对了,立刻显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
陈瞎子嘴角禁不住狠抽了几下,忽然探手揪住他前衫衣襟,恶狠狠道:“说,你到底是谁?那天为什么要害我?”
夜酩微皱眉头,搞不懂陈瞎子为何会这样说,但眼下却不好反问,嘴角挤出一个弧度,眼神嘲弄。
陈瞎子与他大眼瞪小眼僵持了一阵,以为中了圈套,又把他放到地上,强压心头怒火:“小子,你我无冤无仇,我不管你是来拜佛还是问禅,咱们都没必要遮遮掩掩,上次算我有错在先,开条件吧?”
夜酩整整衣襟,打蛇拿七寸,见他爹教他的飞钳术还挺管用,又呲牙一笑:“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告诉你”
陈瞎子恨得牙根发痒,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拿个小孩没办法,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一番思来想去,这口气他决定忍了。
“你说”
“先讲讲这《盂兰录》有何功用?”
“账册还能有什么用,这里面收录的全是曾去福水寺求过苦水的人欠下的债,其中凡得过槐花甘露者所欠的都是佛债,凡喝过苦水,等受轮回报应之人,都是欠了魔债,佛债需要诚心念经超还,魔债需要以金珠填海赎报”
“难道不还清这账本上的债务,就会永远被困在这里?”
夜酩一阵愕然。
“除非了清八烦五遍,堪破幻身,若不然每夜都会梦游到此”
“每夜?那白天呢?”
“白天六识清醒,当然不会”
“你是说这里和太平城昼夜颠倒,人们白天不在这里?”
陈瞎子点点头,但背后双手却已掐指如飞,他本以为夜酩是个无债之人,但看到他手里的盂兰录,又怀疑起他的来历。
其实除去喝过福水寺苦水的人,还有一种人也会来此。
那便是如他这般外出做局时服用过秘药,但是在返魂青冥鬼域时被意外打断,残魂堕入造化迁流后,侥幸死里逃生之人。
只是这是九行机密,他不能对外人讲。
夜酩仔细回想之前城中所见,确是一到黑天就见不到半个人影,但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么回事:“这所有人都是这样?”
陈瞎子又点点头。
“既是梦境,那这账册上的账不都是假的吗?”
“这事怎么说呢,虽然是梦游到此,但此界非虚,一切都是真的,若你能证悟虚空,那另当别论”
“那白天醒来不就知道了吗?”
陈瞎子一笑,又轻轻摇头:“绝大部分人都不会记得,这就跟人都记不得前世一个道理,梦游只是个便宜说法,与其说是在做梦,倒不如说是另活了一回,要不然怎么说醒来万事俱亡,梦里来日如常呢”
夜酩一愣,恍然间明白了那副古怪对联的含意。
“解倒悬有什么讲究吗?”
“告诉我怎么出去,我就告诉你”
问到这最关键处,陈瞎子忽然话锋一转,反客为主。
夜酩心头暗恨,不过他也早有对策:“要想从这里出去可不容易,需要等一个人”
陈瞎子微皱眉头:“等谁?”
夜酩故意压低声音道:“张老夫子”
陈瞎子一惊,又喜道:“你见过他,他老人家在哪?”
夜酩看他这般着急,嘿嘿一笑,缄口不言。
陈瞎子苦闷摇头:“解倒悬之事非人人能干,每勾画一人都会有一份业债加身,若非功德无量的高僧持笔,这么多人记下来,就算你祖上积了十世阴德,也多半会死无葬身之地,娑婆大道,业债辗转相继,此消彼长,不增不减,你我凡人,只能自他相换”
夜酩疑道:“什么是自他相换?”
“就是以己身福报抵换他人恶业”
夜酩心道原来如此,对于槐安有心算计他,少年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但没料到这般阴毒。
陈瞎子看夜酩脸色凝重,手抚八字胡:“小兄弟,咱们都是明白人,想必你到这里另有所图吧,惹上这么大的因果,只怕是不好脱身啊”
夜酩听出他的弦外之意:“你有法子?”
陈瞎子老神在在:“有,不过要看你的诚意”
“什么诚意?”
“第一,告诉我张老夫子什么时候会来,第二,勾掉我的佛债,免得我夜夜来此受无眠之苦”
“你想让我给你顶债?”夜酩轻笑。
陈瞎子微微摇头:“别说的那么难听,你帮我抵佛债,我帮你渡魔劫,这也是自他相换,你终究是赚多亏少”
夜酩见他一脸得意,心头有点酸,可眼下他若是不答应,三日后怕就要业债缠身,到时候想要离开这鬼地方便会更难上加难,便顺嘴胡邹道:“夫子这个月十五会来,你说的债怎么抵?”
陈瞎子笑容淡淡:“简单,会念药师咒吗?”
……
便在两人密谈时,在佛国一处灵气氤氲的泉潭旁,正在定坐的槐安忽然睁开眼睛,嘴角泛起一抹微嘲,伸了个懒腰,不徐不缓的站起身,倏忽间消失在原地。
此时,夜酩刚将真名叫“陈倾凡”的瞎子欠下的佛债勾除,透过这《盂兰录》上的记载,多少知道了他的一些底细。
原本他以为陈瞎子只是个算命先生,却没想到他背地里干得竟是偷坟掘墓的勾当,阴德丧尽遭了天谴,不得不烧香拜佛求赦罪解脱。
此时,他将笔从纸上拿起来,忽感到胸口发闷,如同被食物噎住了喉咙,整个身体都随之一沉,忽被人从背后拍了一掌才喘过气来,再回头一看,发现槐安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
少年脸色惊变,一时做贼心虚,不知该如何解释。
一旁的陈瞎子更是震惊,像是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嗖的一下就窜了出去,掠到数丈之外,拿出个铜铃铛握在手里,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槐安没有理会夜酩,而是拿过账册看了一眼,又抬头看向陈瞎子:“太平城和琉璃天早有规矩,彼此互不相犯,你几次三番到此掠掘财物,我多不愿计较,怎么今日又来此浑水摸鱼?当我人善好欺吗?”
“误会、误会”
陈瞎子一边后退一边躬身赔罪:“槐安大师,我这次是来还东西的,希望您老别计较,我这便离去”
“那你手里为何还拿着五蕴铃?”
“这个……还没来得及还,只要您不为难我,我保证过无定桥,就把它给您,决不食言!”
“那你为何要骗他帮你销掉佛债?”
“呃……槐安大师,您也知道我是道门中人,这一天到晚抱着本佛经念终究不是事,这不看这位小兄弟很仁义,就与他私下里做了笔买卖,你情我愿,不信你去问他”
“那你怎么不先告诉他解倒悬向来都是自债自消?就算要请他代记,可曾谈好如何报还?”
夜酩站在槐安身后,听到这里方才恍然刚才竟被这瞎子给骗了,不由有些恼火。
可这世上并没有只许他骗人,不许别人骗他的理。
……
陈瞎子见狡辩无用,忽将手中五蕴铃用力一摇,铃声犹如一串雷珠炸裂,一时绵延不绝,将整个楼阁震得地晃天摇,铃身更射出烁烁清辉,被照之物无不消形隐色,渐化于无形。
然而,如此惊天动地的浩大声势却是难奈槐安分毫,黑衣僧人就像是一块矗立在汹涌波涛中的礁石,任浪头前仆后继,一波强似一波,始终都安稳如山,而且他的黑色袈裟就像是一片夜空,任清辉再盛,都难以消减分毫,反而令其看上去越发深不见底。
夜酩抱头蹲在地上,双手用力捂着耳朵,眼见着四周景物变幻,许多人从高空中惊叫跌落,又如泡影般消失,一时间吓得叫不出声来。
陈瞎子将五蕴铃摇得越来越急,大有要玉石俱焚的架势。
槐安却只是缓缓伸出一只右手,并指朝前一点,便让铃声戛然而止。
只听他不徐不缓道:“观色如聚沫,受如水上泡,你的五蕴经虽然读懂了,却并未读通,更未读空,五蕴乃因缘积聚所生,本无自性,若不能了空,便无法真正发挥这铃铛的威力,还是给我吧”
说完这句话,他又一招手,那五蕴铃就已落在他手中,一切如春风化物,了然无声。
陈瞎子也很果决,丝毫没有不舍,几乎与此同时,身影一晃,刹那间抖出数个分身,分别朝四面八方逃去,速度之快令人咂舌,一眨眼就没影了。
夜酩流亡江湖,见的多是刀光剑影的生死相搏,甚少见到这样的术法比试,一时瞧不出两人各自来路,也就最后才多少看出点陈瞎子的修行根底,使得像是术宗茅山一脉的遁术“鬼影迷形”,但也仅是猜测并不能确定。
而槐安见人跑了却也没追,双眸泛出金色,口诵梵音,挥手朝旁轻轻一抹,好似拂去一片烟尘,便让已然四散遁去的分身尽数原路折回,顷刻间再次合为一人。
这下比刚才更令夜酩感到震惊,甚至觉得脑子都有点不够用,暗讨挥手就能让乾坤倒转、光阴逆流是什么境界?
莫非这槐安已是能掌观古今的九境圣人?
再看对面的陈瞎子也已傻在当场,眼睛直勾勾盯着槐安,脑门上的汗珠噼里啪啦往下掉,嘴巴徒自开合,好似旱地里一条将要渴死的鱼,半天竟说不出一个字。
槐安手又连挥两下,先前消失的楼阁都瞬间恢复如初,但其后的变化就让夜酩有些目不暇接了。
只看周遭天地极速变换,陈瞎子整个人就如同牵线傀儡一般,在其间不停的手舞足蹈,在忘忧阁、皇粮码头、水寨、以及古城各处兜兜转转,直至最后退到城南一座古宅中方才停下来。
夜酩揉揉酸涩的眼睛,见院中枯藤蔓墙,荒草遍地,不似有人住的样子,一切都很陌生,唯独前方石亭看着和客全来门前的那座很相似,但其上却多了一幅匾额,还刻有“三生”二字,一时不知所处。
……
槐安来到亭下,望着亭中身形已然变得虚幻不实的陈瞎子,微蹙眉头道:“你这是从哪来?”
早已被刚才槐安的神仙手段吓破胆,浑身抖如筛糠的青衣道人磕磕巴巴道:“从……从武夫丘”
槐安眉心轻跳:“去那里做甚?”
陈瞎子喉结未动,艰难的咽下一口唾沫,不敢有半分隐瞒:“是行里的寻宝局,寻找古神遗骸”
夜酩在旁心头微动,他曾在《越绝书》上看到过一些关于古神的记载,传说他们是太古神域的守护者,掌控着天道,拥有金刚不坏的体魄,各个都是世间顶级强者,但在上古那场诸界混战中,绝大部份都已陨落,到如今也就只有大周雍都昊天塔中还有两个仍然活着,看守着世上仅存的一块天石。
“找到什么?”槐安继续问道。
“一具残破墟壳,但回来时被七十诸侯的人给截了”陈瞎子匆匆回答。
槐安眼眸微眯:“九大封地这次开了几个?”
“三个,赤望、参卫、武夫”为了能活命,陈瞎子此刻已顾不得什么行规城律,可谓知无不言。
夜酩听到“七十诸侯”心头暗惊,要说中土江湖除去越隐门、太平楼外,还有哪股势力与大周幽察司针锋相对,那就要属这创始于秦末,由昔日列国七十诸侯的遗老遗少所组成的神秘组织了,却不知槐安所问的九大封地是指哪里。
槐安脸上浮现出一丝淡笑:“这倒是有趣”
陈瞎子见状,连忙对着黑衣僧人一拜再拜,哭求道:“圣师饶命,小人刚才一时猪油蒙心,万望您老宽恕,给我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我愿意当牛做马,任您驱使”
槐安却没再理他,一挥袍袖,隔绝石亭内的一切声响,转身看向夜酩:“现在你是他的债主,想怎么处置他?”
夜酩道:“能把我替他担下的债还给他吗?”
槐安摇头:“业债可转不可还”
夜酩有些愕然,看陈瞎子在那磕头乞怜,一时拿不定主意:“会有什么后果?”
槐安道:“你已化身为魔,记魔债可积修福德,增长禅智,还佛债却是自套枷锁,若是从这里出去,等同替他担下半世因果,命势将大为不同”
夜酩一怔,迷惑道:“为何会如此麻烦?”
槐安道:“琉璃天专摄人意根,乃人之第七识,为一切念头起处,譬如树之躯干,你今日替他担下佛债,便是自断一枝,另嫁一枝,他日于秽土中醒来,受五蕴六识浸染,十二因缘衍化,自然熏成诸般业果”
夜酩沉默半响,反复琢磨其间道理,脑门上渐渐渗出一层冷汗:“那可有解法?”
槐安道:“若以佛解,了断无明,成就圆满正觉,若以魔解,融他身于己,合念为一,虽仍难移因换果,也算不失前道”
夜酩心里有些犹豫,低头想了半天:“我替他担下债后,他醒来会怎样?”
槐安道:“得你相赠,命数转还,补全残魂,醒来便可借你之身还魂,几同再世为人”
夜酩面色微僵,没想到陈瞎子最终目的竟然是这个,一阵恼怒。
少年面色渐冷:“如何融念?”
槐安眼神悲悯,又口诵梵音,隔空伸手朝亭中一抓,那陈瞎子立时化作一颗青珠飞入他的掌心:“服下此珠即可”
夜酩伸手接过珠子,心道一声害人终害己,怨不得我,将珠子放入口中。
这时天空中忽然响起一记炸雷,天地刹那如泡影破灭,两人瞬间又回到佛楼中。
槐安仰头望向屋顶,视线却是落在远比之更高的虚空中,那里乌云翻卷,电闪雷鸣,犹如九天雷泽将沸。
他淡淡一笑,闪身离开佛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