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来的有些突然。
夜酩知道他爹认准的事,劝也无用,一时纳头不语。
张老铁瞥了蓝飒一眼:“我需要一炷香时间”
蓝老怪悻悻点头,将宝图和那把峨眉剑祖一起收入须弥物,眨眼消失不见。
夜酩看他转眼消遁,脸色变得凝重,担心这老怪出尔反尔。
张老铁却似一点都不担心,蹲坐在夜酩身边,望向桃山。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刚刚还是山如粉黛、溪流荫荫的山坡,转眼已是狼藉遍地,惨不忍睹。
他沉默半响,又收回视线,看向夜酩:“前些天你还嘴硬说画谁都不给,怎么今天舍得把它拿出来了?”
夜酩冷哼一声:“得了吧,别以为我看不出你是在演戏,我不过是将计就计而已”
张老铁轻笑:“怎么看出来的?”
夜酩耸耸肩:“我知道要让左中天那些人放弃夺图不容易,把宝图交给蓝飒,就能彻底打消他们的念想,你一定是担心我孤身一人,又身怀异宝,在太平城里容易惹麻烦,这样如果我真遇到危险,还可以躲到他身边,对吧?”
张老铁嘶了一声:“我还以为你是真担心我呢”
夜酩忽然有些担忧:“可万一他硬闯进图中,怎么办?”
张老铁摇摇头:“放心,山海鉴乃妖族三大圣器之一,没那么容易破”
夜酩想想也是,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拍在他手里:“拿着,别说我没想着你,保命钱!”
张老铁看到是一个香囊,不由微微蹙眉,又从里面倒出一串铜钱,顿时愕然当场:“你从哪弄这么多青玉通宝?”
夜酩撇撇嘴:“你省着点用”
张老铁啧了一声,想赏他一个板栗,但手抬起来,又变敲为揉:“我怎么不知道你还藏着这宝贝?”
夜酩扭了下头,挣开他爹的大手:“娘亲不让我和小淳告诉你,怕你拿钱去喝大酒”
张老铁一阵沉默,低头看向溪水里沉浮不定的花瓣,脸上漾出一抹难言的苦涩。
夜酩低着头,忽而又闷闷道:“这里面有一半是小淳的,都是那个傻蛋小时候输给我的!”
张老铁轻笑,似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眼眸空蒙。
夜酩缓缓转身,肩膀一抖,竟是哭了,鼻涕流出老长。
张老铁微愕:“你几岁了,还哭鼻子”
夜酩抽泣:“要不是因为我,她也不会被逮住,要不是我赢光她的钱,她被逮住也能逃跑,还有娘亲也不会重伤昏睡,都是因为我”
张老铁很无奈:“所以你很自责,这些年一直藏着,一枚也没用?”
夜酩豁然抬头,红着双眼恳求道:“爹,等你回来,我们就去救小淳,好不好?”
“她一定过得很苦……”
张老铁哑然失笑:“这么小就整天想着找媳妇,羞不羞?”
“我说的是正事,回来就去!”
夜酩小脸涨红,眼前恍惚浮现出一个幼小身影,长得浓眉大眼,性子很倔强,像个假小子,平时总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满山遍野转悠,捕鸟、捞鱼、逮蝈蝈,没一样比得过他,每次打赌都输的很惨,嘴上却从不肯认输,他还记得,那不过是个寻常夜晚,两个人趁张老铁醉酒不备,偷偷溜出家门,跑去荷塘逮田鸡,正抓得起劲,却忽看到有帮黑衣人飞来,见势不妙,忙藏入荷塘之中,本以为凭两人水性,只要屏住呼吸,应该不会被发现,却没想到装田鸡的竹篓漏了,弄出了动静,他们被那伙人抓住,用药迷晕,等醒来之后,却只剩他孤零一人。
从那以后,他的童年便再没有过朋友。
张老铁轻轻点头:“那你可要刻苦一点,如果修为不够,我们杀入雍都生死难料!”
夜酩暗咬牙关,抹了把脸,从小竹筐里抽出那把黑色柴刀,紧紧握在手中,眼神变得坚毅起来。
“爹,如果我能掌握天书,杀掉那个篡改天道的狗皇帝,就能让我娘和小淳回来,让我的父王母后还有那些替咱们挡死的叔伯们都活过来,对吧?”
“当然,爹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他们是会像你一样重生,还是真的会活过来?”
“不知道,但你父王说这个世界正在跌落,如果能补全天道,一切皆有可能”
“天道,又是天道”
夜酩暗自嘟囔了一句,这个词对他而言一直是个谜。
他望着远方,怅然道:“到底什么是天道啊?”
张老铁眼神有些飘渺:“我觉得就是一切自然而然的道理吧,letitbe”
夜酩无奈:“来特必”
……
一炷香后,蓝飒去而复返,带回一个青衫年轻人,看着英姿不凡。
夜酩侧目,见年轻人双眸隐含锐气,如同寒冬腊月冰凌上的反光,感觉有些脊背发凉,心生警惕。
张老铁骤见多出个人来,还杀气腾腾,微微蹙眉看向蓝飒。
蓝老怪轻笑道:“这趟昆墟寻宝非你一人,他是我的义子,你只要能帮着他打开门,便是首功一件,其他杂事无需理会”
张老铁轻轻点头,没说什么,却见年轻人踏步上前,躬身一礼:“在下云浪,自幼嗜剑,久仰铁骨剑圣威名,想斗胆请您观我新悟一剑!”
张老铁不知可否,还是没说话。
青衫年轻人不见有何蓄势,只是将空空的右手朝前方一甩,一道青紫剑光骤然乍起,如蛟龙滚地,锐意无匹,直冲远处桃山。
一剑过后,地上竟留下一道长达数十丈的恐怖剑痕,直通山顶。
夜酩眼前一亮,没想到这看似有些文弱的年轻人挥手之间竟能一剑开山,这是只有越过那道天人门槛,达到第六境“朝夕彻”,体内真元可与天地气机沟通,才能拥有的不测之威,若是在图中,他亦可有此功力,但眼下却是望尘莫及,只有艳羡的份。
张老铁目光微渺:“喜从悲来,真取不羁,这应是大彻大悟的一剑”
听张老铁一语道破他的剑意,年轻人精眸微亮,微微颔首,已是由衷折服。
然而,张老铁却话锋忽转:“不过控物自富,不辨得失,却又有悖初心,心意相割,欲返难尽,说明你胸中仍有郁气难平,不吐不快,虽朝夕闻道,却不得彻悟,有些可惜”
年轻人闻言,身躯巨震,深深蹙起眉头。
张老铁随手从地上抽出一把剑,也是将剑朝前一甩,取撩剑之势,手中虽不见有丝毫剑气迸出,却已将地上那道剑痕彻底抹平,恢复如初。
年轻人微合双眸,静心凝神体味。
刹那间,感觉如入梦境,看到漫山桃花,轻舞飞扬,一呼一吸间,香魂袅袅,脱口赞道:“好剑法!”
蓝飒在旁细品片刻,问道:“这是什么剑法?”
夜酩也仰头看向他爹,脸上满是傲色,虽然他知道这招乃是祭炉剑诀中的一式,却不知来历,不由也有些好奇。
张老铁一边手指连挑,将满地利刃尽数收回那看似毫不起眼的小竹筐中,拎到夜酩身旁,一边揉着儿子的脑袋,一边摇头。
“不知道,但这招叫了无痕”
年轻人反复咀嚼三字,脸色一阵变幻,恍若先前疯魔的蓝老怪。
蓝飒沉默一阵,见年轻人如坠魔障、眼神空洞,叹道:“人似蜉蝣朝夕枉,事如春梦了无痕,云浪,你们该起程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年轻人恍然醒转,不觉间已满头冷汗,忙对蓝飒躬身一礼:“往事如烟,是我太过着意了”
接着,又对张老铁一礼,恭敬道:“多谢剑圣赐教,今日受益匪浅”
……
一段小插曲过后,张老铁朝蓝飒颔首,又叮嘱夜酩几句,说他少则仨月,多则半年就会回来接他,便转身跟着云浪飘然远去。
蓝老怪取出一根香点燃,不知要做什么,只让夜酩把那颗桃子吃掉,才能带他离开。
入乡随俗,夜酩只当这是规矩,也没深思,几口将桃子吃掉,却发现桃核如冰似玉,晶莹剔透,十分惊奇。
但还未及细辨,那桃核已悄然消融,化成一汪冰水,在他指掌间流溢开来,把他的手都染的如同琉璃般透明,等他看到那水流从手掌漫上手臂,心感不妙,想要甩掉,为时已晚,水流沿着衣领,漫上他的脸颊,又顷刻钻入他的口鼻,夜酩只感到一阵窒息,神识昏聩,栽倒在地。
蓝飒挥袖招来一缕清风,卷起晕厥的夜酩,朝着香雾飘散的方向走去,脚步越来越疾。
他虽走的很快,但前方景物却像是一幅画,仿佛永远都离他一般远,并无丝毫变化。
忽然,蓝飒身影拔地而起,如巨石投湖撞入画卷,激起一阵涟漪,人影转瞬消隐,似化风飞散。
一片寂夜虚空中,蓝飒撞破一片黑雾,飘向远处一片辉光。
那是一个漩涡,中心闪闪发亮,就像是有人将夜空戳了个洞,越是靠近,越能感到有股奇异吸力。
蓝飒飘入其中,眨眼间来到一条河上,河水色彩斑斓,宛如霞光凝成。
有艘梭舟停在河心,船体漆黑如墨,不见任何反光,船尾上站着一个高大男子,周身都是灰白色,如同一尊石雕。
蓝飒登船,撑船人颔首一礼,抽蒿起航。
一叶扁舟似浮萍,摇摇晃晃,顺流而下,转眼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
不知过了多久,夜酩忽然大叫救命,猛然睁开双眼,从甲板上翻身坐起。
伫立船头的蓝飒闻听,回身看向他,他这么多年很少见到有人在吃掉桃丹后,能这么快醒转,不由面露惊奇。
夜酩眼看着全身琉璃色如潮水消退,在掌心再次凝成一颗桃核,慌忙将其丢出,避之唯恐不及。
抬头看到蓝飒,顿时怒从心起:“你这是什么桃子?”
蓝飒弯腰拾起桃核,又如同卖酒老翁般温和一笑:“换命桃子”
夜酩揉着脖子,对刚才那一幕仍心有余悸,气的小脸一鼓:“什么换命,刚才险些憋死我!”
蓝飒莞尔:“青冥鬼域和中土人域阴阳相照,不换一命,你如何去得?”
夜酩不解其意,左右看看,忽然发现身后立着一尊石像,竟还会动,吓得忙向船边靠了靠,再看四周彩霞缭绕,恍如云海,船底下流淌着的不是水,而是一条条犹如金丝般的流光,更是难掩震惊:“这是哪?我们还有多久能到?”
蓝飒眼神飘渺:“造化迁流,路还远着呢”
说着,他又将桃核抛回夜酩脚边:“把它收好,这可是千年灵根,没有它,你将来要离开青冥可就难了”
夜酩一愣,却是没敢再去碰桃核,想了半天:“你说这是灵根?那桃子是灵根果?”
蓝飒微微点头:“你倒是知道不少,要不怎能换命”
夜酩惊愕当场,犹如被一道闪电劈中,僵了半天才彻底反应过来,脸色却变得凝重起来。
据他所知,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地方长有灵根果树。
那便是昆墟寿山。
他忽然有种很不祥的预感,他爹此行一定向他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事。
想到这里,他猛得站起身,一手抓起桃核,一手拎起旁边的竹筐,急道:“老伯,我要上岸!”
蓝飒手抚须髯:“碧落黄泉,迁流无岸,你以为这里想来就来想走就能走的吗?”
夜酩脸色微寒:“为何不能走?”
蓝飒轻笑道:“傻娃儿,在我这买酒的都是过客,买命的都是常客,你爹八成是要去做件他没把握的大事,要不又怎舍得给你换命,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夜酩迷惑,脸色已变得极为难看。
蓝飒转身,眯眼望向远方,叹道:“青冥乃是鬼域,活人焉能去得?”
夜酩听了先是一愣,又怒道:“你骗人,我爹绝不会害我!”
这时,撑船石人忽然开口,声音像是从水底传来,带着些许调侃:“命势已转,开弓没有回头箭喽”
……
夜酩心急如焚,却无法强迫蓝老怪做什么,正急得团团转,忽然看到河面上浮光抖动,竟显出一幅画面。
画中有一队人,大约有十几个,正在一片冰原上疾掠,身后有个巨大阴影,如一片乌云,紧坠其后,不时喷吐电芒,射向那群人,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道焦痕,而其中有个背影,他极为熟悉,只看一眼,便认出那正是他爹。
夜酩惊呼,手指着河面某处:“那是什么,我爹为什么会在里面”
蓝飒微怔,扫了眼河面,又看向夜酩:“你都看到了什么?”
夜酩急道:“我爹,还有一队人,他们好像遇到了麻烦”
话未说完,河面上虚影已然淡去,他忙又四下寻找,却再看不到什么。
蓝飒轻啧一声:“那些是将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本来如果你不去看,或许他们就不会遇到麻烦”
夜酩莫名其妙:“什么将来发生的事?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蓝飒道:“将来便是将来,汝未看花时,花与汝同归于寂,汝若看花,则花分外明了”
夜酩一怔,觉得这话有些玄奥,但根本无心深究其意,只想尽快回到岸上,又左右看看,站上船舷,竟作势欲跳。
蓝飒嗤笑:“这造化迁流无始无终,乃业力汇聚,跳将下去,便是万劫不复”
夜酩身形微顿,急道:“那把船划回去!”
蓝飒摇头道:“光阴有去无回,迁流河只有一个方向”
夜酩震惊,又细辨四周,才恍然发觉一些怪异之处。
以往他乘船,就算是在雾中,看不到远方景物,也应能看到波涛后掠,可现在小舟下的河水却是在朝前涌动。
如果不是撑船石人的动作,小舟的颠簸,那些光线流转,让他感觉自己在朝前走,他们与这河水便都是静止的!
他心头一阵狂跳,想到一个可能,双腿不稳,一头栽向船下,好在撑船石人手疾眼快,用竹篙将其挑回船上。
夜酩惊出一身冷汗,颤声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蓝飒发觉眼前这小娃儿很固执:“你可曾听过周天衍道之说?”
夜酩点头:“周天世界,皆在树上,诸道轮回,都在汤中”
蓝飒微愕,这倒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概括,细品一番,没想到确有那么一点意思,淡笑道:“你爹说的?”
夜酩没有回答。
蓝飒自不会想到,这话乃是夜酩自己的总结:“既然你懂这些,那便简单了,这就是你爹说的那锅汤”
夜酩震惊,呆立当场,有些难以置信。
在他的认知中,这些涉及世界运转,大道本源的学问都太过虚无缥缈,玄而又玄,他之所以知道这些,完全是当年被他娘亲逼着记下的。
所谓“周天衍道说”,本是古人对这大千世界运转规律的一种猜测,在《越绝书》中有一幅古图,据说是从天石上拓印而来,图上描绘了一棵参天巨树,上面结满果实,无以计数,每一颗都是一个世界,全都围绕着树干旋转,若俯瞰周天,又像是一锅被搅动的汤粥,每个米粒都是一个世界,但后来这棵大树不知何故折断,导致诸界混淆,到如今已经十不存一,只剩下六块大陆,分别是中土人域、青冥鬼域、凌泽妖域、蓬莱仙域、北荒魔域,还有传说业已陨落的昆仑神域,这就是他所掌握的全部内容。
若按他娘亲所说,这些不过都是后人的猜测,未必是六域真实成因,只有诸道轮回真实存在,而光阴如幻,其实是不动的,只是因果业力,推着人经历它,让去者难返,逝者如斯。
夜酩震惊:“难道这就是那道天河?”
蓝飒微微一笑,却再没有解释。
夜酩见其默认,终于确定了猜测,想不到天河竟是一条光阴长河!
那中土人域与青冥鬼域之间就不是一水之隔,而是时空阻隔!
想到这里,夜酩遍体生寒,猜不透他爹为何要这样做,怒道:“我不管什么汤啊粥的,就想知道怎么才能回中土?”
撑船石人道:“要么拿出一件像样的东西换命,要么就只能老老实实积攒事功”
夜酩不解,转身看向外表怪异的撑船石人:“事功是什么?”
撑船石人道:“就是贡献,想要在太平城讨生活,可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