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安神色大惊,定睛瞧向来人。
只看那女子背对着他,周身笼罩着一层如薄雾般柔淡的白光,身着一袭碧青色的素裙,腰肢纤细,玉颈秀颀,云鬓高环,一呼一吸间都透着股超凡脱尘的风仪,莫名心头一悬。
他虽然没看见正脸,但光瞧此人这身打扮,就觉得不会是个凡人。
“来者何人?”
槐安左手擎剑,眼神充满警惕,右侧身躯砰然化成一团黑雾,转眼复归原状。
青裙女子没有回应,只是将晕厥的夜酩抱起,挥手凝出一张云床,将其平放其上,又轻抚他的面颊,用衣袖为他擦去脸上的汗渍和嘴角的血污,幽幽叹息一声。
声落,阵破。
蓝飒迅即恢复正常,见到身旁来人悚然一惊,旋即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脑门上全是冷汗,微微躬身一礼。
“您来了”
槐根此时倒是很坦然自若,只是垂下眼帘,不敢正眼去看青裙女子的脸,双掌合十。
“悬空寺槐根见过青玉圣主”
这几个字一落地,远处的槐安就是一怔,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时,青裙女子缓缓转过身,将脸朝向了他。
她的脸上带着一张似由白雾凝成的狐狸面具,只有一双狭长凤眸露在外面。
但只凭这双闪动着如琉璃光华的眸子,任谁看到都可以断定,女子必然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
只是有些美是人们可以欣赏的,有些却是不该存在于世的。
便在槐安与女子相触的一刹那,他就像是被电了一下,身体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脸上满是惊骇之色。
“你……你怎么可能还活着?”
一旁的蓝飒很不合时宜的发出一声坏笑,模样很像是只古灵精怪的猴子。
“出来混迟早都是要还的,你是自裁?还是想让我亲自动手?”
青裙女子忽然冷冷说出这样一句话,声音虽然分外动听,言辞却显得很草莽,很蛮横,与她素雅丰神的外表显得极不般配,令一旁的槐根听了有些瞠目。
“呵,果真是你,九皇中只有你才会这么讲话”
槐安苦笑一声,也大有被看似秀色可餐的食物噎到的同感。
他又瞥了眼蓝飒,简直恨不得要将其千刀万剐,全都剁成肉馅方能解心头之恨。
他怎么都想不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要知道自汉秦以降五百年中,中土江湖一共出现过九位功入观古今之境的圣人,世称“九皇”,但在百年辰墟乱战中,太一还道,九人已相继陨落。
自昆墟大战之后,这世上再没有圣人存在,将来亦绝不可能再有。
这其中涉及诸天衍化之秘,世上只有他和少数几人知晓,可活见鬼的事偏偏就发生在眼前。
九皇中竟有一位圣人还活着,还是其中公认智计无双的一人。
槐安现在已无暇梳理前事,迷惑道:“这小娃是你什么人?”
“我儿子”
青裙女子的回答很简单干脆。
槐安嘴角抽搐,险些爆粗口。
“这怎么可能,你是妖族圣人,必然是完璧之身,哪来的儿子?”
青裙女子凤眸微寒,再次语不惊人死不休。
“老娘生不生孩子关你个臭和尚屁事!”
槐安冷哼一声,暗暗咬紧牙关,倏忽间六掌相合,在胸前共结一印,口中喝出一个字。
“灭”
这是他的第四变,也是终极之变!
他未曾想过这一日会出现这么多变故,即便在这之后,他也会因触发天道禁制,迎来这一世的终结,但他仍不后悔。
他的周身再次燃起滚滚黑炎,却是和之前三变都截然不同,如同一朵巨大红莲绽开,自内而外散发出一股阴寒死寂的气息,仿佛来自八寒地狱最底层的寒风瞬间席卷周遭天地。
不仅仅是空气中的水气被瞬间冻成无数冰晶,甚至就连天地元气也都凝成星辉,从空中纷纷扬扬洒落。
整个世界转眼变得银光闪闪,像是进入了雪域仙境。
然而众人脚下的山川河流,树木花草却全都失去生机,变成了一片毫无灵性的死物。
蓝飒神色凝重,双手已凝出两柄风刃,全神戒备。
槐根双掌合十,周身荡漾起一圈圈梵文,隐隐构成一座金钟罩住法身。
然而,青裙女子却只是冷笑一声,静立在寒风中,丝毫不为所动。
槐安的丈六金身在这寂灭业火中燃烧起来,周身黑气渐淡,开始散发出金色光泽。
他身后的羽翼、手臂、头顶的皇冠、手中长剑,脚下的黑莲,一切之前的变相全都复归虚无。
不过转眼间,他已变成一个身披锦澜袈裟,一手持金锡禅杖,一手托摩尼宝珠的英俊和尚。
只看他面容悲悯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既然你尚未还道,那我今日就替天行道,送你入大道轮回!”
一边说着话,他一边缓缓坐下,身下立时腾起一片氤氲水气,开出一朵硕大的金色莲花,将他缓缓托起,脑后升起一轮大日毫光,彻底显出地藏菩萨宝相,周身明光大放,灼灼耀目。
感受到扑面而来的佛气,青裙女子冷道:“变完了?”
槐安淡漠一笑,一手催动摩尼宝珠旋转,一手将锡杖朝脚下一戳,口诵地藏根本咒。
青裙女子若有感应,低头看向脚下,只见四野波涛如怒,浪花翻滚,已变成一片汪洋血海,又仰头朝天上望去,空中七彩祥云缭绕,不时有一阵阵佛唱梵音传来。
她轻哼一声:“明珠照彻天堂路,金锡振开地狱门?”
槐安微微点头,冷肃道:“恭请青玉圣主归道,贫僧愿舍身祭法”
青裙女子看向他:“我要是不想还呢?”
槐安道:“天道归一,大势所趋,容不得您不还!”
青裙女子冷道:“又是这套说辞,当年我便说过,你那太平道根本不可能实现,到如今你是还执迷不悟”
槐安冷道:“世间万物皆是无中生有,将来亦不会亘古长存,常人如是,世道如是,圣人亦如是,我所求太平道,非是人间之道,乃是神道”
青裙女子嗤笑:“愚钝不堪,没有人道,何来神道?”
槐安肃道:“神即是光,光即是神”
青裙女子又仰望天空,眼眸中似有星雨落下,眉心处亦出现一道金色印记,像是个残缺的月牙。
她的声音变得有些虚无缥缈,似空谷回音。
“那你便请它试试,看看能不能收走我身上的道”
槐安双眸微垂,也不想再这般争辩下去,暗将一缕心念寄入手中摩尼宝珠当中。
星海之中,那颗形如色子的星辰再次苏醒。
在这颗星辰内部,诸多漆黑的空室之中,有一方丈许方圆的密室忽然亮起,遍布墙面的透明晶板不断闪烁,空中凭空冒出一个透明球体,很多线条和复杂符号围着它不断绕动变化,与槐安手中的摩尼宝珠如出一辙。
几个听上去语气极为冰冷的声音忽然想起,似神明在对话,又似在争吵,重重交叠在一起,乱成一团。
“链接请求,优先级别:甲等”
“启动轮回眼,追踪目标源”
“都天雷火印开启,灵光导入正常,调整打击姿态”
……
“系统警报!”
“秘术入侵,法术序列不明”
“威胁评估:极度危险”
“开启金光荡魔阵,分析秘术字节,反向追溯”
“命位感应,紫微垣,北天斗宿一宫,名符日曜,宰御火帝”
“持续观察,启动紫微斗数排衍”
“运盘比对无效,无备案记录,身份非法”
“禁咒感染,一级,无法溯源”
“咒灵阵列异常,数据破损”
“维持打击姿态”
“开启反介入模式,确认三维极坐标、目标高度、矢量速度、予以摧毁”
“信号中断,系统故障,无法重置初始状态”
“隔离感染扇区,通知老君,逆纪元九六三年,再次侦测到疑似跃迁者讯号,来自非定域时间线”
……
“权杖系统启动,结印轨迹完整,灵光装填完毕,开始咏颂真言”
“权杖充能完成”
“重置坐标区域,通讯握手”
“太微垣,东藩四星,西藩四星,南藩二星”
“协议传输完毕,确认打击范围,切换反辐射模式,波束能值一百五十兆焦,持续时间十秒”
数息过后,山海鉴中一切如旧。
槐安并没有再次请下神圣的光耀柱,他的脸色显出一丝疑惑,很是不解为何“神”迟迟没有给他回应。
但他并未慌张,又低头朝摩尼宝珠中寄入一份心念,却赫然发现那些围绕着宝珠旋转的复杂符号和线条已变得无比纷乱。
一丝不祥的预感涌上他的心头。
他没有任何犹豫,迅疾切断与神的联系。
然而,一切都为时已晚,他身下莲花法座开始缓慢凋零,一瓣接一瓣,直至三十五瓣落尽,仅余一瓣尚存。
这也意味着,他藏在这世间各处的三十五颗种子已全部枯萎,唯剩一枚苟延残喘。
“这……这怎么可能,错了,弄错了……”
瞬间,槐安便再难压抑住心中震惊,惊呼出声。
他豁然抬头看向不远处的青裙女子,眼神里充满不可置信,大吼道:“我已经入圣,即便只有三柱香,也是圣人,以吾心合道,道皆着我之色,你怎么可能干涉?”
青裙女子轻抬素手,将那些刚刚消散在空气中的莲花瓣再次凝出,化成一幅幅如虚似幻的画面。
“道理没错,但你真以为天上的那个东西是神吗?”
槐安环顾一圈四周,只见那些幻景中有许多形色各异的人,全都被一束从天而降的白光笼罩,刹那消失无踪,他像是终于想到原因,一脸的震惊。
“原来你也是神的眷属,为何要违背它的意志?”
青裙女子一边挥手将那些幻景挪到眼前,漫不经心的看着其间内容,一边反问:“我为何要听它的,就因为它说这个世界正在走向终结,我就得把所有天道都还给它?”
槐安肃道:“只有神能引导我们走向光明,这个世界不过是光阴长河中一朵浪花,就算我们再如何挣扎,最终还是会落回其中,一切都已经发生过,没有任何意义”
青裙女子道:“既然一切都已经注定,那你的神为何还要派使者回来?做这些的意义何在?”
槐安微顿道:“为了世界的存续”
青裙女子似没了心情,将眼前幻景全部驱散。
“就因为它的世界正濒临毁灭,我们就必须舍身还道去帮它,你觉得这个道理说得通?”
槐安道:“万古长空日月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青裙女子声音渐冷,字字禅机:“光阴如幻,似动非动,延促同时,三际一如,你连这都看不穿,谈何证道!”
槐安如遭当头棒喝,眉头一时紧锁,脑后大日毫光如蒙薄雾。
他强作镇静道:“虽说过去、现世、未来并存,但神已经算尽其间所有可能”
青裙女子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没人能算尽天机,就算你那位神也做不到,这个世界最终会走向何方,取决于我们现在的选择!”
槐安道:“余数可以忽略”
青裙女子道:“无穷之所以无穷,便是因为它有余”
槐安摇头道:“万物交相胜、还相用而无穷,末世降临,三千世界中,没有哪一个能独善其身!”
青裙女子冷笑:“如你所言,没有哪个世界能独存,你又如何以灭世之行救世?”
槐安脑门渐渐渗出冷汗:“诸行无常,万法皆幻,来世或有可能……”
青裙女子摇头:“你以无穷证法,得此菩提果,到头来却反说万法皆幻,岂非自食其言?”
槐安再无言以对,手中锡杖、宝珠、脑后毫光悉数消失,身上佛光渐渐熄灭,整个人痴呆呆傻在那里。
他愣了好半天,忽像是个被大人欺负的小孩子般咧嘴大哭起来,嘴里含含糊糊道:“那是法理,与这该死的世道何干,这世上的人都该死……”
青裙女子幽幽叹了口气,双眸微合。
“若无人,便无佛,亦无法”
槐安眉心砰然崩裂,佛身如遭毒水腐蚀,血肉一块块脱落,白骨随风化作一片烟尘,转眼仅剩一缕阴魂残留在空中,如风中残烛,仿佛随时都可能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