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酩走出地宫,在法坛外遇到了书童清风。
想到他是名鬼修,少年之前所有疑惑全都不言自明。
清风朝他微微颔首,轻叹道:“夜酩,想不到你来琉璃天竟得了这般机缘,着实让我羡慕啊”
夜酩暗压心头愤懑,也颔首回礼:“哪里,我倒是宁愿我没来过”
清风眯眼一笑,像只狐狸:“虚伪”
夜酩面色渐冷:“到头来还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清风就像没听出他话里的反讽,重新审视站在面前的少年。
个头和他差不多高,皮肤有些黑,眉宇总是微微凝着,眼底有些冷,嘴巴紧紧抿着,这样的神情若是换到一个年轻人脸上很正常,可眼下怎么看都觉得有些诡异,怎么看都很像是他的同类。
他沉吟片刻道:“你第一次来拜见夫子那会,我就看出你心机深沉,有些城府,不似个只有八九岁的小孩,但后来你跟冯铁炉、赵甲搭伙做事功,帮赵承方兄妹出头,我又觉得你的很多行为很幼稚,可现在你不但从令整个九行中人都为之忌惮的魔僧手中死里逃生,竟还得了槐根老和尚的衣钵,成了这方天地的掌灯人,这肯定不是因为运气好”
夜酩身体往后微倾:“有话不妨直说”
清风摊开双手:“你别紧张,我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
夜酩缓缓摇头:“我不信!”
清风呵呵一笑:“你瞧,我刚觉得咱们可能是同类人,你就给我泼了盆冷水,我是真的有些看不懂你了”
夜酩觉得清风有些古怪,即不像是要和他动手,也不像是想要放他走。
“我们不是同类人”
“可能痴长几岁,但你若是还魂鬼,那就另当别论”
听到这句话,夜酩忽然知道清风在暗示他什么,但仍是猜不透他透露这样一个秘密给自己,到底是为什么。
夜酩试探道:“你是还魂鬼?”
清风微微一笑:“在太平城很忌讳提这三个字,我只是个鬼修”
夜酩眼珠微转:“朋友有很多种,你想和我做哪一种?”
清风笑眯眯道:“交情需要相处,不如先和气生财”
夜酩道:“那怎么个和气法?”
清风撇了下头:“夫子让我带你先回太平城,咱们边走边说?”
夜酩微微点头,在心中又念了遍五蕴经,旋即离开佛国。
清风也瞬间化风而去。
……
夜酩回到忘忧阁拿上竹筐,又和清风一起过了无定桥,来到码头这边的水寨。
街上,清风始终没有说话,一直走到夜酩印象深刻的那两家杂货铺前才停下脚步,将其让入对面一间茶棚,找了个空桌坐下后,才道:“咱们先办公事,再谈私事,如何?”
夜酩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轻轻点头。
清风一本正经道:“公事很简单,你交出进出佛国的咒文,我告诉你出入琉璃天的方法”
夜酩想了想道:“五蕴经”
清风微愣,没想到夜酩回答的如此痛快,抬手作了个请势,笑道:“夜老弟够爽快,喝茶”
夜酩端起茶碗,小小抿了一口,冷道:“方法”
清风仍旧避而不答:“喝茶”
夜酩脸色一沉,旋即又领悟到什么,忙转头朝茶棚外望去,只见街对面那两家卖杂货的铺子中间已赫然多出一幢竹楼。
他又低头看看摆在面前的茶水,想到当初在码头上喝俱亡粥的情景,心头一时间五味杂尘。
这真是一解千从,一迷万惑。
夜酩面露苦笑,又深深呼出一口浊气:“九行每个当口都有这样的地方吗?”
清风摇头一笑:“这是机密,我只知道太平楼与那魔僧有约在先,一直井水不犯河水,但留着一手,也是人之常情”
夜酩暗暗点头,收敛情绪:“说说你的私事吧”
清风喝了口茶水,又缓缓放下茶碗:“你其实不用多心,我还不至于拿这些秘密朝你索要好处”
夜酩板着脸道:“我不习惯欠人人情”
清风道:“我的私事也很简单,我想要借你的地方修行”
夜酩苦笑:“这需要借吗,你现在就可以去啊”
清风晃晃头,面容肃穆。
“不是三天,是需要很长时间”
“多久?”
“三年、六年、九年、你可以任选,价码不同,事亦不同”
“我什么条件都可以提?”
“当然,但有些事我不愿做,不能做,做不了,就得另说”
夜酩低头盘算了一阵,忽又看向清风,很认真道:“我想知道,如果我拒绝和你做朋友,你会怎么做?”
清风淡淡一笑,压低声音:“其实无妨,我只会把你刚刚在地宫里毁书的事悄悄告诉城主”
夜酩一惊,暗暗咬紧牙关,他发现自己还是太过小觑太平城这些人了,表面看去一个个普普通通,实际没一个是白丁。
“所以,刚刚在佛国你一直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向夫子报告这件事?”
“我决定赌一把”
“那现在呢?”
夜酩忽然催动体内气机,一息流转三千里。
清风骤然间感到被一股犹如汪洋般磅礴的气息牢牢裹住,便是想要施展鬼修神通风遁都做不到,一瞬间脸色变得惨白。
“夜酩,你若在这里杀了我,在夫子和城主那里都无法解释!”
夜酩看着嘴唇轻颤的清风,笑眯眯道:“是不太好说,但他们现在还需要我,不能把我怎样,毕竟他们还要靠我的佛灯才能进入佛国,而你没那么重要,死了也就死了”
“你的境界是怎么回事?”
“就许你算计我,难道就不许我算计你吗?”
清风面色铁青,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夜酩这些日子竟一直隐藏着实力,而且境界如此之高,强挤出一抹干笑:“夜酩,有话好说,我若是存心害你,也不会故意将那事隐瞒下来不是,咱们和则两利,分则俱伤”
夜酩心中偷笑,他也是刚发现即便此时离开佛国,仍有那种绵绵若存的天人感应。
那是一种只有步入七境后,才会有的一种“其大无外,其小无内”之感,和他在山海鉴中一般无二。
他皱眉想了想,忽然放开清风,轻笑道:“你说的对,咱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我在刚来此地时你也算指点过我一二,虽然这或许是有意为之,试探我是不是还魂鬼,但我还是承你个情”
清风活动活动周身,眼神中已没了那种将夜酩当作小辈看的意味,故作轻松道:“算你有些良心”
夜酩道:“你是鬼修,为何要到佛国修行,阴神鬼物不都怕佛光吗?”
清风叹道:“那是你不了解鬼修,如果是下三境修行者,自然怕各类阳刚之物,别说佛光,就是行走在阳光下,时间长了也会受不了,但到了我如今这般境界,已然堪破真空,化形知真,自然不需要再躲在夜里修行,而且为了能破梦合魂,乃至重铸阳神,都是哪里阳气胜就到哪里去”
夜酩冷笑一声:“清风师兄,我只问你为何怕佛光,你怎么连家底都跟我说了,这是何意?”
清风苦笑道:“兄弟,你就别吓唬哥哥我了,我知你是身长不露的高人,说句实在话,我们这些鬼修本就是与这昭昭天地、朗朗乾坤难容的存在,能以残魂之身走到我如今这个境界凤毛麟角,这不是我自吹自擂,着实是鬼道太难走,如果你的道有古城十字街那么宽,那我脚下的路就是甘露巷,眼见有这般机缘摆在眼前,哪能不争一争,刚刚让兄弟见笑了,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就好”
夜酩听清风絮絮叨叨一通,心中半点不为所动,像是这种自述其苦,自揭其短的行径,他也不是没干过,话说的很平常,但很多地方都跟他眼下面临的修行困境搭边,点到而不说透,很明显还是在欲擒故纵,他微叹一口气:“行了吧,我可怕你们这些九行中人,既然你肯跟我说这些,我也不想瞒你,我的境界确实有问题,以后咱们就别谈什么交易不交易,你只管去佛国修行,反正佛灯放在那里,你们谁都拿不走,我可能也需要你指点一二,如何?”
清风眼前一亮:“那敢情好,我还怕你狮子大开口呢”
夜酩啧了一声:“虚伪,你要再打补丁,我可就是不让了哈,这修行的事哪件容易?”
清风尴尬一笑,发现在夜酩面前耍心眼没用,也不再前拉后扯,端起茶杯:“凡有所求,必尽全力!”
夜酩这才满意点点头。
两人相视而笑,和气荣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