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僧人浑然如玉,他看了一眼悬空寺,然后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
便在这时,西南方向极遥远的悬崖峭壁处,忽然垂下无数白色的晨雾,雾气微湿,较诸空气为重,自崖畔缓缓向着天坑底部坠落,看着就像是一道白色瀑布。
天坑里本来湿气就重,自生雾瘴,此时汇入地表无数晨雾,顿时变得白茫茫一片,那座雄伟的山峰上云雾缭绕,山腰之下完全无法看到,仿佛消失了一般。
悬空寺在雾中时隐时现,仿似佛国仙境。
天坑里的云雾流淌度很快,山峰里的黄色寺庙时隐时现,有时候还偶尔能够看到山腰之下的世界。
大概有风从天坑底部向上呼啸而起,山腰间的厚厚的云层被吹散了很多。
山腰之下,是层层叠叠、数不清有多少层的梯田,天坑底部有河流,还有农舍。
天坑底部极大片的原野上有着很多人,他们肤色黝黑,衣饿褴褛。
年轻的僧人再次看到这一幕,微微一叹。
当年,他从悬空寺离开,看着这一幕离去。
如今,他再次回到悬空寺,并且又看到了这一幕。
悬空寺存在了多少年,那些凡人大概便在天坑底部生活了多少年。
不知有多少代在不见天日的潮湿阴暗地底,辛苦的劳作,任劳任怨的生活。
他离开时,曾经就想过,有朝一日,或许他可以将这些被悬空寺压榨世代的农夫解放。
但是,多年以后,他发现,他没有那样的力量。
以至于,他十分沮丧。
如今,他焕发了新生,重新拥有了力量。
但,这力量远远还不够。
他需要更庞大的力量。
他朝着不远处的一棵青树看去。
那是一株树干灰白,叶若蒲团的青树。
那就是昔日佛祖圆寂之地。
年轻僧人朝着那棵树下行去。
他有大宏愿,他当普度众生。
但普度众生,当从推翻悬空寺开始。
年轻僧人朝着那棵树下走去时,原野间便出现了一个人。
那是一名面容黝黑苍老,僧衣破旧,浑身灰尘的老僧。
老僧面色如常,盘膝而坐,合什于胸前的手掌微微侧翻,一道极为精纯悠远的佛息,油然而生。
年轻僧人朝着那老僧走去。
那老僧看到年轻僧人之后,脸上泛起了惊讶。
“是你?”
年轻僧人道:“是我。”
老僧看着年轻僧人沉默不语,片刻后,他才说道:“菩提树下,自有菩提果。”
“我不拦你。”
年轻僧人双手合十,道:“多谢。”
随即,年轻僧人继续朝着那棵树走去,然后,在那棵树下坐了下来。
这时,藏身在地底的巨大天坑中,依然云雾缭绕。
巨峰间的黄色寺庙若隐若现,好一片清静安宁,忽然其中一座庙里响起一声极淡然悠远的佛号。
过了一段时间,数十名穿着深红色僧侣服的苦修僧人,顺着悬崖间的陡峭石径,攀到了地面之上,这些僧人的面容上没有什么神情,看上去就像是石头。
为的那名僧人,身上的僧侣服明显与众不同。
他是悬空寺尊者堂首座七枚,他微微眯眼,看着眼前荒凉一片的原野,微微皱眉。
先前那声佛号,来自悬空寺的讲经首座。
数日之前,讲经首座回到悬空寺之后,便完全不再见任何人。
只是,从那之后悬空寺的夜里,总是能听到那一声声犹如被关在笼子当中的凶兽的吼声。
七枚知道,那声音是由讲经首座发出的。
很快,七枚就看到了在原野之中坐着的老僧。
还有在那菩提树下坐着的年轻僧人。
七枚认得那老僧。
那老僧是悬空寺讲经大士,因为触犯佛门戒律,又受到不成器的私生子的拖累,于两年多前被戒律堂判入荒原苦修,算时间已经到了苦修期满的日子。
当七枚看到了那在菩提树下坐着的年轻僧人时,眼中闪过一抹惊愕。
随即,他忍不住低呼一声。
“岐山师兄……”
没错,那年轻僧人便是岐山大师。
岐山大师,在佛宗的地位很高。
即便是讲经首座也要称他一声师兄。
更别提是尊者堂首座七枚。
七枚看着年轻无比的岐山大师,眼中满是震骇和疑惑。
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处理这件事。
随即,朝着树下的岐山大师合十行礼之后,带着一众僧兵,返回了悬空寺。
岐山大师就在菩提树下坐了下来。
他相信,既然世间曾经有过一位佛祖,那定然可以有第二位佛祖。
……
南海,一艘小舟在浪间时起时伏,海面上的太阳异常炽烈,鱼早已潜进了深海,海鸥自然也消失无踪。
一位青衣道人正坐在小舟上,承受着烈日的曝晒,脸色却没有变得黝黑,而是苍白无比。
这是南海的深处,距离陆地不知多少万里,早已看不到海岸线,青衣道人站在在舟头,看着浪花翻卷,却仿佛在看着海岸边的潮起潮落。
青衣道人低声说道:“世间一切都是昊天注定,所有事物的运行都在昊天的掌握之中。”
“可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出现呢?”
青衣道人的目光朝着远方看去,仿佛能看到极远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青衣道人缓缓说道:“再等等……再等等……”
……
叶千秋从知守观出来,和叶红鱼道别,看着这个不算高大的少女。
叶千秋突然说道:“《易经》研究的如何了?”
叶红鱼平静道:“还算通顺。”
叶千秋道:“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到长安去问我。”
叶红鱼道:“您还要回长安吗?”
叶千秋道:“当然,长安很宜居。”
叶红鱼顿了顿,然后说道:“宁缺他们还好吧。”
叶千秋笑道:“放心,他们暂时无事。”
叶红鱼道:“您打算将他们藏到什么时候?”
叶千秋道:“我想,他们很快就可以重新回到人家。”
叶红鱼道:“很快是多久呢?”
叶千秋道:“很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两年。”
叶红鱼微微颔首,道:“好。”
叶千秋看了一眼西陵神殿,道:“这地方风水不好。”
“啊?”
叶红鱼听到这句话有些发愣。
叶千秋笑了笑,道:“有时间,我教你看风水。”
叶红鱼道:“哦……”
叶千秋拍了拍叶红鱼的肩膀,看了一眼道观后方远处的那座青山。
和叶红鱼说了一句。
“走了。”
随即,叶千秋和小黑的身影消失不见。
叶红鱼怔怔的站在原地,愣了好长时间,方才离去。
……
长安。
小院。
叶千秋和小黑又开始了日复一日的平静生活。
然而,这个平静生活也没有平静多久。
这一日,夫子来到了小院,和叶千秋吃着火锅,喝着酒,聊着天。
夫子道:“你这个人坏的很。”
叶千秋道:“我怎么就坏了?”
夫子道:“你给佛宗竖起了另一杆大旗,如果真的有新的佛祖出世。”
“那这新佛祖是不是也得尊称你一声道祖?”
叶千秋摇头道:“我的意思其实很简单。”
“万事万物,灭之简单,想要将其改头换面,却是很难。”
“我相信世间还是美的事物多一些。”
“所以,没有简单粗暴的去灭掉悬空寺。”
“即便灭了悬空寺,天下依旧还会有很多信佛之人。”
“如何去改变这些人。”
“芸芸众生,活着不易。”
“所以,我想,与其这样,不如再造一尊佛祖出来。”
“让新佛祖去改变佛宗的陈珂。”
夫子道:“你这样做,很省力气。”
“但你不怕将来有一天,世界变为佛的世界吗?”
叶千秋笑道:“那又如何?”
“昊天的世界里,道门强盛,依旧有佛的存在。”
“在佛的世界里,佛门强盛,但也依旧会有道的存在。”
“水至清则无鱼。”
夫子闻言,喝了一口酒,看着苍穹,道:“我到底该如何选择呢?”
叶千秋笑了笑,道:“你好好想想。”
“想不通就呆着。”
……
夫子想的事情,普通人自然不会懂。
叶千秋倒是懂,只是不想和他去深究什么。
毕竟,很多时候,想要想通一件事,还得靠自己。
夫子隔三差五的来找叶千秋喝酒。
搞得叶千秋都有些嫌弃这老小子。
这一日。
一个人来到小院。
他是朝小树。
离开长安许久的朝小树这一次回来,可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他是带着老婆孩子一起回来的。
看到朝小树回来,小黑很开心。
朝小树带着老婆孩子来拜访叶千秋。
顺便来打听宁缺的事。
叶千秋只说让他别想太多。
……
天启十六年秋后的整整一年间,长安城生了很多大大小小的事,但真正引世间所有人瞩目的,是那一件接着一件的丧事。
大唐朝堂之中,接二连三的有老臣逝去。
而没有逝去的一些人,也逐渐接近了自己生命的尾声。
比如,大唐国师李青山。
小院里。
秋风拂着微黄的落叶在庭院间滚动,李青山把目光从落叶处抬起。
将手中的棋子落下之后,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拿出一块白色方巾掩着嘴唇,轻轻咳了两声,然后仔细把方巾叠好,藏进袖中。
这一年来,李青山看着明显的老了,也沉默了很多。
李青山看着叶千秋,缓缓说道:“生老病死本是自然之事。”
“但真到了这个时候,终究还是有许多不舍。”
“您能体会这种感觉吗?”
叶千秋道:“大概能体会一些。”
李青山道:“这一年,死了不少老人。”
“陛下的身体也是一年不如一年。”
“我在担心大唐的未来。”
叶千秋笑道:“你还真是一个称职的国师。”
“都到了这等时候,还在担心大唐的未来。”
李青山道:“如果夫子一直在,那么大唐自然没有问题,就算有些问题,也只不过是些池塘里的涟漪,掀不起什么惊天骇浪,然而夫子总有离开的那一天。”
叶千秋道:“那又如何呢?”
“这世上本就没有永恒的王朝。”
“即便有一天大唐没了,也是自然之事。”
李青山道:“您在长安住了这么久,应该是有感情的吧。”
叶千秋道:“你想说什么?”
李青山道:“我知道,您对大唐并无恶意,而且,我还知道,您一定能比夫子活的更久。”
“所以,我想求您,能否在将来大唐危急之时,拉大唐一把。”
叶千秋蹙眉道:“这似乎有些不太合理。”
李青山道:“我知道,这个请求有些唐突,大唐对于您而言,只是浮云。”
“但……您应该知道,在您身边生活的这些街坊邻居,他们都是大唐的子民。”
“如果有一天,大唐面对危机,他们能否在危机之中存活下去呢?”
“我想,您一定不愿意看到您身边的这些老邻居成为那狼烟之下的亡魂吧。”
叶千秋闻言,将手中的棋子放在棋盘上,淡淡一笑,道:“你说的话,成功打动了我。”
“你的请求,我可以答应。”
“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李青山眼中涌现出一抹喜色,道:“有什么条件,您尽管提,只要是我能办到的。”
叶千秋道:“明天一早去西城的胡记,给我买两笼包子回来,要一笼肉馅的,一笼素馅的。”
李青山听着这个条件,微微一怔,然后一脸欢喜的点头,道:“好,没问题。”
……
秋雨落长安。
转眼间,又是一年过去。
在这一年最开始的时候,中原的局势其实十分紧张,尤其是在那些知晓烂柯寺之变真相的大人物眼中,更是如此。
烂柯寺之变,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可以认定是那个神秘的叶夫子在庇护冥王之女。
那么叶夫子便应该是整个天下的敌人。
而叶夫子在大唐,在长安。
书院没有动他的意思,甚至还传出了夫子和那位叶夫子整日把酒言欢的小道消息。
这个消息无疑在表明,书院和那位叶夫子是站在同一战壕之中的。
这对于世上的很多大人物来说,都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一个夫子就足以让人头疼。
现在,又多了一位叶夫子,而这位叶夫子还被很多人称之为叶神。
悬空寺讲经首座被暴揍的事情在很多大人物的耳中流传着。
讲经首座回到悬空寺之后整整一年闭关不出,也在这些大人物的耳中流传着。
甚至有小道消息说,讲经首座可能活不长了。
小道消息还说,那位叶神在暴揍了讲经首座之后,讲经首座的不灭金身也受到了重创。
很可能在不久之后离开人世。
很多大人物都在观望着。
有很多人以为,西陵神殿会逼迫大唐交出那位叶夫子,甚至随时有可能以此为借口,号召世间亿万昊天信徒,向唐国起一场圣战。
然而,等了一年多。
依旧没有等了西陵神殿的动静。
直到十余日前,西陵神殿正式诏告天下冥王之女的真实身份,这直接导致大唐朝野陷入数百年来最激烈的纷争之中。
原因在于那冥王之女的师父叶千秋一直住在长安,书院没有丝毫阻拦的态度。
而且书院十三先生宁缺与冥王之女的关系,书院也一直没有明确表明过态度。
几乎所有官员和百姓,在这时,都对书院提出了质疑。
传说中的永夜将至,世界将会毁灭。
这个传说几乎人人都听说过。
面对世界可能毁灭的结局。
没有人不会不在乎。
找到冥王之女,拯救世界,拯救自己,这是如今世间所有人的想法。
自然也包括大唐的人。
书院面对这种情况,自然没什么说法。
依旧沉默,没有态度。
叶千秋这里,无人敢来打扰。
但是,街里街坊的人,似乎都传开了,桑桑就是冥王之女,而叶千秋作为桑桑的师父,很可能是冥王之女的护持者,很有可能也来自冥界。
起初,不少人对这说法嗤之以鼻。
但是,架不住传言越传越厉害。
很多街坊邻居,也都在想,叶千秋到底是不是冥王之女的守护者,是不是来自冥界。
于是,叶千秋的过往被翻出。
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在天启十年出现在长安之后,就一直没离开过。
在此之前,找不到任何关于他的痕迹。
而这些信息的传出,让更多的人恐慌起来。
很多街坊邻居都开始刻意躲着叶千秋。
甚至在叶千秋这里上课的几个孩子都被自己的父母给困在了家里。
随着日子的推移,最后只剩下虎头和阿南来上课。
虎头就是面片儿馆李三儿的儿子。
阿南就是家里卖油饼的那个。
这一日,小黑提着一筐鸡蛋回来,脸上很是郁闷,朝着叶千秋说道:“师父。”
“这些人怎么这样啊。”
“这几年,您对他们咋样,免费教他们的孩子读书。”
“还时不时的救济穷的没饭吃的那些家伙,现在不过是一些谣言而已,他们就如同躲瘟神一样的躲着咱。”
“这人心都是肉长的,怎么就捂不熟他们呢?”
叶千秋坐在屋檐下,看着杏树枯黄的落叶缓缓飘下,淡淡一笑,道:“趋利避害,畏死乐生,人之常情罢了,他们都是普通人,不必太过苛责。”
小黑看着叶千秋气定神闲的样子,忍不住说道:“师父,要不我们离开长安吧。”
叶千秋闻言,笑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小黑,屋子里的书你该多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