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儿将她们的这番对话,好好体味了一会,才知道自己对曹雪芹所知太少;但此刻触类旁通,却又大有意会。踌躇了好半晌,终于把她的感想说了出来。“他心里抹不掉的影子,大概也有你在内。我看,如果你有个归宿,他倒是去了一桩心事,反而死心塌地了。”
“你别扯上我。”秋月脸上发烧,有种无名的烦恼,“你别替我多事。”
“好姐姐,”锦儿急忙含笑赔不是,“千万别恼我!”
“谁恼你了!”秋月觉得话说得太多了,“不早了,睡吧!”
锦儿不便再作声,但却了无睡意,忆前想后,思绪纷涌,突然想到一个人,毕竟忍不住又要跟秋月谈了。“你睡着了没有?”锦儿轻轻推了她一把。
“快睡着了。干吗?”
“有个人,芹二爷一定中意。凭什么我说这话呢?”锦儿自问自答地,“因为这个人模样儿、性情,跟绣春很像。”
“喔,”秋月不免好奇,“是谁啊?”
“是街坊张老爷家,一个守望门寡的侄小姐。”
“守望门寡?”
“是啊!就是这一点不好。不过,芹二爷是克妻的命,也许两下一冲,彼此都好了。”
“你这话倒新鲜,”秋月笑道:“可不知命理上有此一说没有?”
“那也容易,我先拿芹二爷的八字跟张小姐的八字,找算命的合一合就知道了。”锦儿又问,“你看,这使得使不得?”
秋月委决不下,因为这不是她能完全做主的事;考虑了一回答说:“咱们先把女家的情形打听清楚,跟太太回了再说。那位张老爷是汉军不是?”
“原来是,现在不是。”
“这叫什么话?”
“新订的规矩,你不知道?”锦儿答说:“原来是汉军,现在愿意出旗的,只要报上去就行了。这叫‘开户’,张老爷是几个月前开户的。”
“喔,”秋月有问,“张老爷在那里当差?”
“是做外官的。不知为什么,辞官不干了。”锦儿答说:“那张老爷也是读书人,潇潇洒洒,一点架子都没有。芹二爷作了他的侄女婿,一定合得来。”
“哪里就谈到此了!”秋月笑道:“如果他出旗了,还不知道能不能通婚呢?”
“这没有什么不能。譬如早年定了亲的呢?莫非一开了户,连姻缘都拆散了吗?”
“这话倒也是!”秋月突然想起,“震二爷见过那位张小姐没有?”
“没有。”
“你倒不妨想个法子,让震二爷见一见,看他怎么说?”
“这,这是干什么?”锦儿困惑的问。
“震二爷不也喜欢绣春吗?”秋月紧接着说:“这件事我看不妥,其中的道理很细,你自己想去吧!”秋月自觉想得很透彻,处置也明快,有当于心,恬然自适;而且这一天也真累了,所以一合上眼,便毫无思虑的入于梦境。
锦儿却正好相反,特别是提到曹震,很快的领悟了秋月话中的深意。绣春是怎么失踪的?不为了他们兄弟在盐山的那一场冲突吗?不过,曹雪芹只是心里抛不开绣春的影子,而曹震对绣春,说是刻骨相似,亦不为过。秋月问到曹震见过张小姐没有,真是个“旁观者清”;看出假如有个人像绣春,首先会着迷的不是曹雪芹,而是曹震。这才是她失眠的主要原因。兴致勃勃思为曹雪芹觅得佳偶的满怀热心,已化成忧心忡忡唯恐曹震移情别恋的种种顾虑。当然,她一不会忘掉曹雪芹;但在感觉中,曹雪芹必非曹震的对手。这就更加可虑了。她在想,纵或一切顺利,张小姐成了“芹二奶奶”,但亦难保曹震不胜非分之心,那以来就可能引起极大的风波,一片为曹雪芹打算的苦心,变成悔之不及的“自作孽,不可活。”算了吧,她这样对自己说;但即令没有曹雪芹牵涉在内,她仍不能消除曹震可能会邂逅张小姐,惹出一段孽缘的隐忧。
“怎么!”突然,她听得秋月在问,“你还没有睡?”
这下才让锦儿意识到时候恐怕不早了,看秋月起床,披着小棉袄去解手,她也跟着起身,屋子里很暖和,她连小棉袄都不穿,将灯芯往上一移,光焰耀起,看水晶罩中的金钟,长短针都指在二字上,不由得失声叫道:“丑时都过了。”
秋月在后房,听不见她的声音;锦儿踌躇了一会,终于穿上小棉袄与套裤,将“五更鸡”上墩者的红枣、莲子、薏米粥取了下来,那现成的饭碗盛了两碗,等秋月来吃。
“我不饿,你自己吃吧。”
“勉为其难,陪一陪我。”
秋月却不过意,做了下来,细看一看锦儿说:“你拿来这么大的精神?”
“我睡不着。”
“你有太热心了!”秋月笑道:“性子又急,芹二爷的亲事,既然已耽误了好几年了,不必急在一时。”
这是误会了,锦儿却不便明言,只含含糊糊地说:“我另外有事!”
如此深宵想心事想得睡不着,可见是件很要紧、也很为难的事。秋月自不免关切,看着她:“什么事?能不能告诉我?”
“你说得不错。”锦儿答说:“我真该想法子让我们那口子,跟张小姐见上一面。”
“见了面又如何?”
“看他是怎么个神情?”
秋月不答,拿银匙舀了一枚红枣,送入口中,吐皮吐核,慢慢吃完,才抬起眼问了一句:“你一直就在想这件事吗?”
“是的。”锦儿老实承认。
“那时我害了你了。我不该说那句话。”秋月又说,“我劝你别多事,把我刚才说的那句话丢开吧!”
“不行!”锦儿摇摇头,“我得看清楚了才能放心。”
“其实你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大家都是胡猜,渺渺茫茫,倒为这个犯上了愁,岂不太傻了吗?”
“不!”锦儿兀自摇头,“住在前后街,不知道那一天遇上了,我们那口子在这上头着了迷,那劲儿可够瞧的。你想,我能放心吗?”
“没有那么巧的事。就算遇上了,不见得就留神;就留了神,也不见得会想到绣春;就想到像绣春,也不见得着迷。”秋月又说:“人家守望门寡的闺女,他能怎么样?如果真的又胡闹,别说四老爷会管他,太太也会说他。你怕什么?”
由此一番解劝,锦儿心里才比较踏实,但也磨到丑末寅初,方始睡着。
睡得迟,起得晚,锦儿正在一窗红日之下,一面看奶妈喂孩子,一面梳头时,只见秋月匆匆走来说道:“震二爷来了!”
“他来干嘛?”
“是谈四老爷的事。你梳了头就出来吧。”秋月边走边说:“在太太屋子里。”
等她到了马夫人那里一看,曹雪芹也在;见了他就说:“我马上要到热河去了。”
锦儿先不忙答他的话,给马夫人请过安,起身向曹震说了句:“你怎么来了?”然后跟曹雪芹答话:“过年只有十几天了,总要破了五才能动身。”
“不!”曹震接口:“这几天就得走。”
“怎么回事?”
原来曹頫这天一大早进宫谢恩,递了折子,在内奏事处闲坐;不道方观承找来了,悄悄告诉他说,已经派了他修热河行宫的差事,皇帝希望他尽腊月二十日以前,赶到热河。请他赶快回家预备,另有后命。
于是曹頫出宫便到曹震那里,他是四更天才回来的,正呼呼大睡,曹頫叫人将他唤起来,告诉他这个消息,也是要他即刻预备,陪到热河,等过了年,将曹雪芹接了去替他。这一下曹震为难了,他年下有许多应酬要料理;更有一件要紧事是,他替成记木厂的掌柜杨胖子,活动泰陵的工程。已有眉目,正要趁年下好好打点一番,谋成了它,如果再热河过年,就前功尽弃,杨胖子就算把工程弄到手,也不会有他多大的好处。
因此,他只说他在粮台上还有未了之事;过年前正要结账,不能丢下不管。提出的办法是,让曹雪芹陪“四叔”在热河过年,不过他还是送了去,送到了就回京。京师到热河是五天的途程,来回十天,还误不了事。当然,大庭广众之下曹震说的还是对曹頫所说的,那套冠冕堂皇的话;不过锦儿是完全能够体会的,当下便故意拿他埋怨了一顿。
“你也是,只顾你自己粮台上的公事;也不想想,快过年了,人在外面的,都还得冒风冒雪,赶回来团圆,你反而把芹二爷弄到热河去,怎么对得起太太?”
“是啊,”曹震搔着头皮说:“我也没法子。”
马夫人原来倒还有些介意,只为锦儿那一番话,心里便一无芥蒂;凡帮着曹震说:“你也别埋怨他。公事到底是要紧的。要说团圆,也不在乎年节,只要大家平平安安,能放得下心,就隔的远也没有什么。”
“太太真是体恤小辈。”曹震请个安,起身对锦儿说:“咱们把太太接了去过年。”
锦儿尚未搭话,马夫人已连连摇手,“不,不,”她说:“不方便!你们给自己添了麻烦,我吃这还不放心。”身在清真的马夫人,奉教虔诚,原有一个小厨房制馔,如果到了曹震家,炊具难免混杂、彼此确实不便。
“那就这样,”锦儿说道:“我带了孩子来陪太太守岁。”
“到时候再看吧。”马夫人说:“倒是芹官的行李袋赶紧预备。到底是那一天动身啊?”
“就这两三天,一有好日子就走。”曹震向秋月说道:“劳驾,把‘时宪书’给我。”
“什么叫‘时宪书’?”锦儿问。
“就是皇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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