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宝不做声;很用心得想了一下说:“好吧!你的意思我知道了,我跟震二爷来商量,不过商量定了,你可有别另生意见。”听她说得如此有把握,俨然是另一个“震二奶奶”;曹雪芹到不免替她担心,怕一旦好事不谐,那份打击会让她受不了。
“翠宝姐,你也别心急;凡事慢慢儿来!事缓则圆,急也无用。”
翠宝似乎听出来一丝言外之意,逼视着他问:“芹二爷,怎么叫急也无用?你是指什么事?”
曹雪芹反问一句:“你心里急得是什么?”
翠宝是急于求得一个归宿。此时将曹雪芹的话体味了一下,立即悟出言外之意,接着便是心头一凉,看来自己的打算,恐不免一厢情愿。不过这一年多来饱尝世味,经历了好些磨练,时间随处是荆棘,倘或望而生畏,势必寸步难行。这样转着念头,刚泻的气便又鼓了起来;心想,事情是有些难,幸而现成有个帮手,到不可轻易错过。
于是她说:“芹二爷,我也不瞒你;既然震二爷不讨厌我,我怎么能不识抬举?像府上这样的人家,三妻四妾是常事;将来还得青芹二爷成全我。”说这,退后一步,敛衣下拜。
曹雪芹急忙避了开去,一面拱手,一面说道:“言重、言重!只怕我效不上劳。”
“一定能帮得上忙。”翠宝记有信心的,“一定的!”
曹雪芹还想有所辩白,但已没有机会了;因为门外已有杏香大声在喊:“打帘子!”
翠宝去掀棉门帘,只见杏香手端托盘,除了莲子粥以外,还有餐具;那一小锅莲子粥,煨得到了火候,十分香甜,曹雪芹饱餐一顿,通体皆暖,精神抖擞的由魏升引路,骑马去见来保。
来保是在内务府的一个“庄头”家歇脚。此人姓文、行三,顶着内务府一个工匠的名义,却管这一处有一百多公顷良田的“皇庄”,家道富饶,盖了一座极整齐的住宅。来保跟曹頫都管他叫“文老三”,曹震却用官称,叫他“文司务”,曹雪芹跟他见过,当然亦是如此称呼。
到了文家,来保证有曹頫、曹震陪着喝酒。文老三却只在廊下伺候,一见曹雪芹,亲自打帘子通报:“芹二爷来了。”
“来爷爷!”曹雪芹进门便磕头,接着是替曹頫请安,起身站在曹震下手。
“雪芹,我替你找了一匹好马。来,先坐下来,等我慢慢儿告诉你。”
文老三一叫人在下手添设了杯筷,曹雪芹先敬了来保的酒,然后又敬曹頫,口中已在发问:“来爷爷是今之伯乐,马能中您老的法眼,必是良驹。可不知道在哪儿?”
“在粮台上,我已经替你留下来了。”曹震接口说道:“你先陪来爷爷好好儿喝几杯再说。”
曹雪芹答应着,站起身来走到来保身边,替他斟满了酒;来保不待他劝,自己干了一杯,等曹雪芹斟第二杯时,他说,“难得的还是匹白马,一根杂毛都没有。”
“这不是纯驷吗?应该供养在天厩的。”
“可惜破了相,耳朵上让别的马咬了个缺口,破了相,不能在宫里喂了。不然也轮不到你。”
“是!”曹雪芹很高兴得说:“像这种下雪天,骑一匹白马,那才有意思,谢谢来爷爷。”说这,他放下酒壶又请了个安。
“你倒先别谢我,我告诉你,这匹马虽好,可是有脾气。你得亲自喂;跟马有了感情,保管你得力。”来保又重复一句:“你得亲自喂!你听清楚了没有?”
“来爷爷的意思是,你如果不能亲自喂,趁早说。”曹震在一旁提示:“免得糟蹋了一匹好马。”
“喂!”曹雪芹毫不考虑地说:“我喂。”
“好!”来保说,“你坐下来,我叫你一点儿诀窍。”
于是来保谈了好些马经;他很健谈,加以谈的是亲身的经验,益显的真切动听,连曹頫、曹震都听得出神了。这顿酒喝到未末申初,方式结束;曹震向曹雪芹作了一个暗示,让他先行辞去。然后在文老三为来保预备的宿处—一座精致而隐秘的小院落中,还有正事密谈。
原来来保是奉旨赶往苏州,去问江苏巡抚高其倬---这正是曹雪芹不愿跟杏香说的一段内幕:泰宁山的万年吉地,在修地宫时出了毛病,但却不一定是高其倬看走了眼。
原来雍正对高其倬用的心思很深,一方面想重用他,一方面又不大放心,要掌握着黜徙进退,自由处置的便利;所以命他以两江总督兼署云贵总督,希望他能成为鄂尔泰第二之意,可说期许甚高。但高其倬的才具怎能与鄂尔泰相比,性情更不似鄂尔泰那样严毅;所以到了云南一年多,始终还是“待观后效”的兼署身份。
到了雍正十一年二月,高其倬奉旨回任。江南地方比云贵舒服得多,又得与家人团聚,自是一大喜讯;奉旨以后办交待,万里南天,一站一站到了江宁,已是五月下旬,事情有发生变化了。
当高其倬奉旨署理云贵总督时,两江总督本派漕运总督魏廷珍署理;此人直隶景州人,康熙五十二年的探花,为人耿直。当文觉国师缝制朝南岳时,所经地方,封疆大吏多以钦差之礼接待,甚至跪拜大礼,只由魏廷珍不买账。文觉怀恨在心,在写给皇帝的密折中随便说了两句不负责任的话,魏廷珍的两江总督便署理不成,回任漕督;而高其倬则捡了一个便宜,可惜为时甚暂,因为湖南巡抚赵宏恩,拍上了文觉的马屁。
这赵宏恩字芸书,汉军镶红旗人;出身是一名岁贡。此人小有才,恰恰易于伺候小人;他知道,他人对文觉此行不甚关心不要紧,他不能不关心,因为南岳衡山,就在他治下。因而事先仔仔细细打听过,文觉此行到底是来干什么?
打听到一个对佛门渊源颇有研究的人,才知道五岳之中,文觉独朝南岳的目的何在?就表面来说,是雍正皇帝要在大内宏开“法会”,选天下有学行的僧徒,亲加考验,特命文觉南来物色;其实呢,是文觉要过一过“衣锦还乡”的瘾。
原来佛教自达摩东来,创立禅宗以后,下分五派;至宋末元初,只“临济”、“曹洞”两宗独盛,临济声势尤在曹洞之上,而此宗的发祥地在南岳。到的明朝,两宗并衰。而入清以后,由于八旗王公以及各类新贵的提倡,两派复又大盛,依旧是临济更胜曹洞。
顺、康年间,有两个力能呼风唤雨的大和尚,一个是杭州灵隐寺的弘礼,号具德;一个即是苏州灵岩寺的弘储,号继起。弘礼门下造就了两个名人,一个是为雍正皇帝许为正人君子的左都御史沈近思;一个是花卉翎毛名家恽南田。弘储门下则多前明逃禅的遗民志士,如吴江县知县熊开元,便皈依在弘储座下,法号正志;还有一个超揆,是弘储最小的弟子,据说是“东林孤儿”。
明朝末年,东林党与魏忠贤、客氏这一伙阉党的冲突,正气凛然的东林党,备受荼毒;但孝子出于忠臣之门,留下了一班卓尔不凡的好子弟,以黄尊素之子黄宗羲为首的东林第二代、第三代,世称“东林孤儿”;提起这四个字,令人肃然起敬,连“大人先生”亦不敢小看。因为如此,便有些先世是遗民,而跟东林着的上些微关系的,往往以“东林孤儿”自居,不过超揆倒是确有来历的。
超揆俗家姓文,但名一个果字。提起苏州文家,名气响便江南;文征明、文彭父子以后,出了个状元文震孟,是东林巨头。文震孟的胞弟震亨,便是超揆—文果之父,顺治二年绝食而死,得年六十一岁。
“中丞”赵宏恩所求教的那个人问说:“请问,超揆如果今年还在世,应该是多少岁?”赵宏恩被提醒了,“就算他是遗腹子好了。”他曲着手指说,“顺治二年一岁,十八年十七岁;康熙六十一年就是八十八岁了,今年雍正十一年,好家伙,明年不就是百岁大庆了。”
“正是这话喽。中丞,你想,如今还会有个九十九岁的老和尚来朝南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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