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中旬的营州气候依然寒风刺骨,天空阴沉的可怕。
皑皑冰雪封山阻路,万物无生。
冰城俘虏也是惴惴不安,看不到希望,还好每天有口吃的,总不至于绝望,冰城大帐内却欢声笑语,薛万淑准备了接风宴迎接刚归来的秦怀道等人,没有酒,也没什么好吃的,只有一大锅炖烂的羊肉。
连续几天风雪无阻地赶路,一个个早已饿的不行,身体也到了极限,急需要进补,顾不上寒暄,先一通狼吞虎咽,几口热水下肚,再吞下去几大块肉,总算回过神来,身体也跟着暖和了些。
薛万淑很好奇这次出去战果如何,见一个个囫囵回来,估摸着又是大捷,见大家饿鬼投胎一般狂吃,没好先问,让下面人帮忙多烧了堆篝火,让大帐更暖和些,耐心等着。
吃饱喝足,大家回去补觉,大帐内很快就只剩下秦怀道、李德謇和薛万淑,李德謇知道两人有事要谈,需要记录,不好离开。
秦怀道示意人将东西简单收拾一番,捧着杯热水看向薛万淑:“都督,太饿了,有些失态,不好意思。”
“秦将军见外了,为了朝廷,劳苦功高。”
“先说说你这边情况吧。”秦怀道转移话题。
薛万淑点头,正色起来,缓缓说道:“营州城和冰城内一切正常,伸出去的左右两道城墙也修建完毕,另一座冰城也建好,昨天接到草原上传来的消息,房校尉他们招抚了几个部落,有战兵两万余,正筹备攻打悉万丹部,但因暴雪封山,不利于行军,得等些日子。”
“太好了。”秦怀道大喜,有了两万战兵在手,就有机会拿下悉万丹部,追问道:“都督,你对这边熟悉,预计还要多久积雪会融化到可以行军打仗的地步?”
暴雪过后,积雪一米多厚,行军都困难,别说打仗,但只要积雪融化到只剩下一尺厚左右,战马能奔跑,就能继续开战。
薛万淑在营州多年,对当地气候最是了解,想了想,说道:“今年不同以往,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雪后,天气更加冷些,照现在情况来看,最少半月,战马和人能勉强行军。”
“半个月?”秦怀道沉思起来,半个月不算短,足够高句丽做很多事情,但自己部队也需要休整,长时间作战,一个个身心疲惫,扛不住了,继续问道:“可还有别的消息?”
“最近没收到朝廷指令,平州那边发来询问,但没有你们消息,没回。”
一切正常是好事,秦怀道暗自松了口气,说道:“有劳都督帮忙传个消息出去,十天后,朝廷调派到幽州的一万大军启程,直奔怀远,云州的另一万大军负责清缴奚族境内可能存在的契丹残余,追杀太原王氏那支黑衣军。”
“怀远?”薛万淑大吃一惊,怀远是高句丽的地盘,这是要开始反攻了?身后还有十万高句丽大军在,凭什么?忽然想到什么,激动地问道:“将军,南下高句丽军队?”
“基本被肃清!”
“什……什么?”
薛万淑虽然心有猜测,但亲耳听到还是被震住了,不可思议地看着秦怀道,不过五千人而已,居然干掉了十万正规军,而且看回来的部队损失微不可计,这怎么可能?
但此事太大,以秦怀道的身份没理由撒谎,换言之,这是真的?!
薛万淑难以想象秦怀道是怎么做到的,忽然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眼前这名少年,心情激动,忍不住确认道:“将军,此事太大,真的……”
“军中无儿戏,有劳都督传信出去。”秦怀道笑道。
薛万淑赶紧答应下来,兴奋地嘿嘿直笑,没有了南下十万高句丽大军,悬在营州头上的利剑就算是彻底解决,自己总算可以睡个安稳觉了,想了想,忍不住提醒道:“将军,太原王氏事关重大,是不是等圣裁?”
“不用,有什么事我担着。”秦怀道不在意地说道,来这儿的最大目的就是王同彪,那王八蛋不知道躲在哪儿,必须揪出来,至于麻烦,到时候再说。
没有朝廷圣旨,贸然攻击太原王氏会有很大麻烦,哪怕有盟约这种证据,薛万淑不知道秦怀道为什么如此坚决,但聪明的没有再劝,满口答应下来,反问道:“将军是准备十天后对怀远下手了?”
高句丽的地形和城池分布整体来看,像一个T字行,下面竖三面靠海,上面一横是陆地,几座城池一字儿排开,挡住大唐、契丹和更北方各部,而怀远就是一横一竖的连接处,拿下怀远,进可攻退可守,等于撕开了高句丽防线。
身为营州都督,薛万淑当然明白怀远的战略意义。
但怀远是座小城,后面挨着辽东,高句丽对怀远的重视程度并不大,秦怀道无数次研究过地图,决定十天后部队休息的差不多了出发,一举拿下,然后像钉子一般守住,坐等大军赶来支援。
一个个心思闪过,秦怀道摊开地图,指着怀远说道:“都督,十天后出发,赶过去需要两天左右,拿下怀远就有了一个容身之所,也算捅了高句丽一刀,必能吸引高句丽大军过来。”
“到时候仅凭将军几千人马恐怕不够。”薛万淑提醒道。
秦怀道却不在意地笑道:“不一定,我需要都督支持,我军出发后的第二天,抽调两万俘虏携带大批物资赶去,哪怕是肩挑手提也要将粮食,箭矢等送到前线,再调一支兵马看住这些俘虏,免得半路跑了。”
“这个没问题。”薛万淑满口答应。
“还请都督府这十来天继续制造驽矢,我军需要大量的驽矢,只要足够多,又有怀远城池在手,来多少敌人都不怕。”秦怀道自信地说道。
薛万淑想到连弩的可怕,几千人同时不停止地发射,密不透风,不亚于几万弓箭手,杀伤力确实可怕,可一旦敌人下狠心,不计伤亡疯狂进攻,未必能守住,但这话有动摇军心之嫌,没说出口,满口答应下来。
秦怀道指着北面的金山继续说道:“这儿是高句丽最北面的城池,李德謇?”
“在!”李德謇赶紧应道,莫名激动起来。
秦怀道笑道:“你跟着大军作战有些日子了,也算积累了不少实战经验,契丹问题一旦解决,让房校尉率契丹军攻打金山,一旦拿下,携带粮草物资迅速南下,拿下新城,和怀远形成掎角之势,给你三天时间,拿出一个作战方案,如果可行,三天后你带人去契丹和房校尉汇合,指挥作战。”
“保证完成,谢将军。”李德謇一听能独立带军,证明自己的机会来了,顿时大喜,眼中满是感激。
都是国公之后,机会每个人都得给,一碗水端平,免得得罪人,能不能抓住看个人,房遗爱拿下契丹的功劳够大,而且不擅长指挥,交给李德謇最合适。
秦怀道看到薛万淑羡慕的眼神,笑道:“都督,契丹那边毕竟都是异族,没有一支信得过的自己人镇住不合适,我这边兵力已经做禁见肘,还请都督支援一千兵马,可好?”
薛万淑不是傻子,知道秦怀道这是在示好,送上门来的机会不可能不好,自己没什么上升空间,但还有后辈,一个薛枫不够,抱拳,感激地说道:“多谢秦将军,便由我儿带人上去协助,可好?”
好机会当然给自己人,至于危险,身为武将,有战死的觉悟。
“那就有劳了,多带连弩,这几天多操练一二。”
“请秦将军放心,如果不听话,老夫亲自砍了他脑袋。”
两人默契地点头,笑了,都是聪明人,很多话不需要点破,秦怀道再次看向地图,真要是契丹从北往下打,拿下新城,两军就能对高句丽形成威逼之势,T字行上面那横去掉一半。
可惜还是人手不够,如果能有一支大军过来,渡海作战,上下夹击,将T字形上面半横也吃掉,高句丽少了一横阻挡,只剩一竖,大军就能多路进攻,直奔平壤,一举灭国都可能。
“也不知道能不能用手上的便宜行事之权调周围兵马过来?”秦怀道有些意动,转念一想自己资历不够,压不住,附近几个州的都督谁都不简单,真要是过来,不定谁指挥谁,反而更乱。
“先咬下怀远再说吧。”秦怀道暗自叹息一声。
闲聊了几句,将薛万淑送走后,在门口等候的罗章匆匆进门:“阿叔。”
“来,坐下说话。”秦怀道喊道。
罗章在篝火边坐下,继续说道:“阿叔,奚族佣兵这段时间训练尚可,初具战斗力,契丹那边要不要再招募些?”
“奚族佣兵就已经两千多人了,带得过来吗?”秦怀道反问。
“应该没问题,奚族已经可以自行训练,上午练队列,下午练连弩,晚上练劈砍,教了他们几招我罗家简单的刀法,不需要我盯着,如果抽调一些奚族中训练好的人协助,去练契丹人,应该能行,奚族和契丹有仇,让他们练,肯定下狠力,我只需要盯着就好。”
秦怀道一天就乐了:“你小子,倒也有点手段,我看行,按上次我的方式去招募吧,能招多少算多少,十天后出征,所以你必须确保两支部队十天内形成战斗力,训练力度加大,每天加一顿宵夜,不练死、练废就行。”
“遵令!”罗章兴奋地去了。
“等一下,奚族那边再去试试,看还有没有人愿意加入,接下来的战斗会更加凶险,咱们兵力不够。”
“明白!”罗章匆匆去了。
……
这些天精力交瘁,身心疲惫,实在是太困了,秦怀道躺在篝火边就睡着,等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将昨晚吃剩的东西加热,囫囵吃了些,就看到罗章兴奋地进来:“阿叔,听说您醒了。”
“是不是契丹招募的事?”秦怀道反问。
“对,有三千余人合格,另外,奚族那边又有近千人报名,也合格,目前,奚族佣兵接近四千,两族合计七千,会不会太多了?咱们自己才五千多点,武器分发下去,万一闹起来……”罗章提醒道。
“另一座冰城已经造好,原本给契丹来投的大军准备,计划有变,你将两支人马拉过去,在那边安顿,帐篷、绽放、粮食等也带一些过去,不准他们过来这边,专心训练十天,不过你得小心点,防止两族打起来。”秦怀道提醒道。
罗章也担心这个问题,有些发愁。
秦怀道看得出罗章没什么好办法,便建议道:“这样……利用他们的仇恨训练,以赛代练,比如奔跑,列成两条队一起跑,让他们比谁扛不住,比如练刀,用木刀两拨人一对一,或者多对多,对练,但规定不许下死手,下黑手,发现一个,直接处死,你自己一定要强势,果断,否则压不住。”
“明白了,就是给他们一个宣泄的机会,让他们打,既发泄心中的恨,又达到训练效果,不过,他们几千人,万一控制不住就是群殴,我一人怕压不住,能不能调一队羽林卫帮忙。”罗章有些担忧地问道。
“可以,让李义协带着剩余一百羽林卫过去,程家三兄弟也去帮你坐镇几天,训练前一定要明确规矩,让大家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训练时谁敢违反,当众斩杀,不偏不倚,越公正,越能服众,不杀镇不住,通知尉迟宝琪带些人担任大帐守护即可,去吧。”
“懂了,谢阿叔。”罗章欢喜地去了。
大帐内安静下来,篝火跳动,时不时有空气噼啪炸响,火星飞溅。
秦怀道盯着地图,眼睛都不眨一下,脑子里不断推演各种战术,多了七千人,打法自然也就不一样了,没有了后顾之忧,营州应该能抽掉三千参战,加上赶来支援的一万人,手上就有两万五千人,如果算上投诚过来的契丹,按两万算,就有四万五千人,兵力不算少。
不过,粮草恐怕会供应不上,除非以战养战,好在上次烧粮已经过去这么久,高句丽肯定重新筹够粮食运上来,打下城池,应该不缺粮。
“将军,罗章说让我换防?”尉迟宝琪的声音传来。
秦怀道抬头看向尉迟宝琪,笑道:“怎么,不愿意?”
“那不能,就是证实一下。”
“看在你护我安全的份上,给你一笔功劳干不干?”
“真的?”尉迟宝琪大喜,三两步进来,兴奋地问道:“将人,让我干啥都行,你说,完不成你打我板子。”
“打板子就算了,到时候我跟你爹说。”
“别啊……他那暴脾气,绝对能打死我。”尉迟宝琪一听就急了。
秦怀道笑笑,脸色一正,交代道:“挑选一百人秘密训练攀爬,就用上次那些飞爪,找李德謇,他知道放在哪儿,十天后大军出征,但这事还不能透露,到时候你们连夜偷袭,爬进城打开门,记你首功。”
“就这点事?”尉迟宝琪一听是这个,简直毫无难度,心中大喜,赶紧答应道:“保证万无一失,真要是完不成,你告诉我爹,打死不怨。”
“去吧!”秦怀道笑道。
“谢将军,安排过来的护卫绝对可靠,校尉自己人,放心。”尉迟宝琪丢下一句话,兴奋地去了。
十天足够训练出一支擅攀爬的队伍,身为主将,秦怀道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得学会放权,培养人。
怀远不过是一座小城,居住人口不到一万,守军不过两千,算是高句丽前突的桥头堡,因为有大城辽东在,地位有些尴尬,在军事上更多的是充当示警作用,但对秦怀道而言,异常重要,必须拿下。
这座小城的城墙不到十米高,爬上去很容易,一百人偷袭之下打开城门也不难,秦怀道目光落在辽东。
这座大城上次烧粮去过,当时是暴雪封路,敌人没想到会有人过来,算是投机取巧,现在肯定防守严密,再想爬进去就难得,必须另想他法。
一个个计划浮现脑海,秦怀道计算着其中利弊,又一一否决。
辽东大城,又吃一堑,想以小代价拿下不易。
……
秦怀道在思考战术,长安城,甘露殿内李二也在盯着地图思考。
两人目光几乎同时落在辽东,与秦怀道不同的是李二思忖片刻,目光移动,落在莱州、登州,两地与高句丽隔渤海相望,距离并不远,这儿海浪不大,找准日子,小船可以过去。
一旦登陆成功,突然袭击,拿下石城,就能反打积利城,两城在手,就能往北直逼辽东,但前提是必须干掉高句丽南下的十万大军。
距离太远,消息还没传来,李二并不知道南下的十万大军被灭。
研究了一会儿,没有什么好办法,李二有些郁闷,见豫章过来,放下心事,笑道:“朕的豫章来啦,几天不见,又清瘦了些,这可不行。”
“父皇,儿臣没什么胃口,给您炖了碗莲子粥,您先吃点。”
豫章端着一个精美的瓷碗上前,瞟了眼地图,心中咯噔一下,问道:“父皇,是不是契丹那边战事不利?”
“不得打听国事。”李二脸色一沉,但还是接过瓷碗放在旁边。
豫章赶紧解释道:“儿臣知道,儿臣也不是想打听,就是,就是……”
“担心那小子对吧?”李二更郁闷了,多好一颗大白菜,还没下旨呢,胳膊肘就开始往外拐了?板着脸说道:“那小子不是个东西,这么久也不传消息回来,简直无法无天,看朕回头怎么收拾他。”
“父皇,他肯定是忙,没顾上,打仗多凶险,说不定这会儿还在冰天雪地的荒野行军,没口热的,也没个火,你担待点。”豫章赶紧劝说。
李二一听更郁闷了:“行啦,回去吧,朕这儿一堆事。”
“儿臣,儿臣……他,不会有事吧?”
“你不是说他这会儿在冰天雪地的荒野行军吗?”李二气乐了,看到豫章眼睛一红,满是担忧,于心不忍,笑道:“放心吧,这小子精着呢,只有他占别人便宜,没人能占他便宜,说不定这会儿已经打进辽东了。”
说到这儿,李二心中咯噔一下,目光落在地图上的辽东位置,心思活泛起来,已经这么久了,以秦怀道的性子没理由坐等,肯定有动作,如果真拿下辽东,哪怕拿下怀远,和营州一左一右,就彻底挡住高句丽南下的十万大军退路,只需要大军压上,吃掉这十万人也不错。
想到这儿,李二有些激动起来,看着豫章反问道:“豫章,以你对他的了解,你认为他现在在做干什么?”
“肯定是在帮父皇征讨乱臣贼子。”豫章肯定地说道,见李二并不满意这个回答,认真想了想,说道:“父皇,儿臣不懂军事,但清楚他是个有仇报仇,有人报恩的人,高句丽南下欺负咱们,他肯定打回去,没机会创造机会也会打回去,哪怕一点点机会,他就能放大,比如平抑粮价这件事,粮商抬价,他就低价,粮商抢购,他就以煤球换粮,继续低价,等大家都低价时,他就提议买进,将粮价稳住,所以,儿臣觉得他就是个没机会也能制造机会的人,肯定在盯着高句丽。”
“哈哈哈!”李二开心地大笑起来:“你确实不懂军事,但你懂那小子,说的不错,放心吧,那小子精着呢,肯定没事。”
“儿臣只是担心……”
豫章欲言又止,迎着李二慈爱的目光,心中一暖,如实说道:“儿臣担心秦家庄,怀道不在,秦家庄就没了主心骨,儿臣去东市采买兕子妹妹喜欢吃的糕点时,听说昨天有人砸了怀道的铺子,县衙接了案子拖着不管,还有谣传说……说他已经战死,还说他无能,只会纸上谈兵,毫无实战经验,连累几千大军命丧草原,朝廷要追查。”
“混账……”李二敏锐地察觉到这背后不简单,恐怕是有人想趁机掀起风浪,在这个节骨眼上针对秦怀道,这是想干什么?其心可诛。
倏忽间,眼中闪过一抹冷芒,但很快匿去,恢复如常,李二摆摆手说道:“回去吧,朕来处理。”
“谢父皇!”豫章去了,心中轻松许多。
李二却再次盯上登州和莱州,轻声低语:“臭小子,朕不会让你后方起火,放心便是,朕再赌一把跟你的默契,希望别让朕失望。”
言毕,陡然大声喝道:“来人!”
王德匆匆进来。
“秘旨登州、莱州两地水师集结待命,收集大量船只待命,另外,传朕口谕,宣卫国公、英国公、卢国公和鄂国公觐见,再让人查一下谁在暗中针对秦怀道,尽快给朕回复,不得有误。”
“遵旨!”王德匆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