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醒来，身上疼痛也跟着苏醒，一个激灵，叶芾惊惧的审视四周。

　　干净整洁的小房间，床尾放了一套适合她身高的桌椅，上头放了不少书。

　　几缕清凉透进房间里，视线跳出窗外，外头雾蒙蒙像天裹了层棉，闷闷的，飘起绵绵细雨。

　　昨天，叶芾记起，昨天自己被人欺负跑出去了，到了一处土地庙。那种小小的，半人高，石头砌的，上头一层小格子里是观世音，底下是土地公公和土地婆。

　　新年的时候总要过来上香的。庙子前头有个土斜坡，两边是竹林，下头小路，田坎。斜坡十来米高，经常和几个孩子一起在那儿滑，爬上爬下不亦乐乎。

　　土地庙那儿有个四四方方的坑，有个叶芾死也不想回忆的屈辱史。

　　两个小孩儿，一个比她大三岁，一个比她小三岁，拿着根棍子，推了自己在坑里打，还念念有词：“短命鬼！倒霉鬼！”

　　以至于后来再和小孩子玩儿，叶芾都觉得他们的脸狰狞可怖。

　　天黑了，还有一个月过年的样子，外头很冷。

　　叶芾手脚冻僵了，倚靠在土地庙的石头上，昏昏欲睡。

　　隐约有人将自己抱起，到了温暖的地方。

　　叶芾掀开被子，踮着脚下床。

　　身上的衣服被换过了，现在穿的是朴素的棉套，很暖和。

　　“醒了？”

　　“你是谁？”

　　“你可以叫我外公。”

　　一个男子端着盒子进来，他年龄五十岁的样子，短发，不胖不瘦，嘴边有青青的胡髭。

　　“你不是我外公。”

　　“我姓叶，你也姓叶，所以，我就是你外公。”

　　“可是，我见过外公一家人，他们……”

　　叶老从一旁的抽屉里拿出一封信来：“你养父母在你一岁时收养你的，我是你亲生母亲的父亲。”

　　叶芾没看信，她现在还不认得字，只是撇着嘴眨了眨眼：“那就是亲外公咯？”

　　叶老淡淡微笑，将食盒打开，饭菜的芬芳四溢，满屋生香。

　　叶芾肚子里的馋虫被勾动：“饿。”

　　“饿了要怎样？”

　　“吃饭。”

　　“怎么才能吃饭。”

　　“做饭。”

　　“你会吗？”

　　叶芾摇了摇头，看着眼前语气平淡的老人：“不会。”

　　“那你饿了没用，因为你不会做饭，不会种粮食，所以饿了就饿了。”

　　“你是想让我自己去插秧挖地吗？”

　　“可以，等开春了，我给你一块小田。”

　　叶芾颇为惊讶，不相信的样子。

　　“先吃吧，不过你得记下来，我这儿的饭，不能白吃。”

　　叶老笑得温和，言语间的交易也自然而然。

　　“喔。”

　　饭后半小时，叶芾穿好了鞋子，在门口张望着。

　　“你想出去？”

　　“嗯，不。”叶芾想了下，解释道，“我就想看看自己在哪儿。”

　　“首阳山上。”

　　“那不是很高咯？”叶芾所在的小镇每逢一四七赶场，能听到很多南来北往的消息，但小孩儿大多不关注那些，只知道几个小镇坐落在首阳山脚。

　　“过来。”

　　叶芾听到呼唤，回头看去，叶老坐在另一间屋子，因为是连堂的，所以能看到。

　　叶芾走过去，光线明亮得多，自己的小桌子也搬过去了。

　　“识字儿吗？”

　　叶芾摇了摇头。

　　她才七岁，就被送到送到乡下来了。

　　“那你想识字吗？”

　　叶芾不知道，但想到自己那些个亲戚，问道：“识字了可以更厉害吗？谁也不能欺负我的那种？”

　　“不能。”

　　“喔。那我不想学。”叶芾撇着嘴，看着叶老的反应。

　　“嗯。”叶老从身前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本子来，添上一笔，“这是属于你的，今天一顿饭。以后你用了或者吃了什么，都要记上去。”

　　叶芾凑过去看了看，似乎是怕她理解不了，排头的是画的一个碗和一件衣服，后面还有其他的。

　　“我没有钱，怎么还给你呢？”

　　“你只需要记下来。”

　　“喔。那我可以出去玩儿吗？”叶芾瞧了瞧外面，雾散了，雨也停了。

　　叶老点了点头，开始埋头看书。

　　叶芾又打量了眼男子。

　　“外公？”

　　叶老从书里抬起头来，眼神示意着怎么了？

　　“没事。”

　　叶芾后退着到门口，转身，一溜烟跑没了。出去后才发现这是个平坦的山顶，周围只有这么一个宅子。

　　门口有很多不知名的植物，唯一盛开的是如雪的白色的花。

　　还有几只鸡，自由自在的啄着草地。

　　叶芾兴起，和小鸡追逐起来，撒丫子满地乱跑。

　　第二天，天气放晴，叶芾起得早，饭放在一旁，还散着热气。吃了后到隔壁屋子，叶老在那儿看书，身姿端正，容貌清雅。

　　叶芾撇了撇嘴走过去，在桌子上摸了根碳笔，在“碗”那里加了一横。

　　抬头看，叶老仍旧入神的看着书，万籁俱寂。

　　叶芾瞅了瞅，跑出去追鸡了，甚至还发现了野鸡，羽毛很漂亮的那种。

　　下午，野够了的叶芾回了屋，手里攥着五彩的鸡尾。

　　走进书房，叶老不在。

　　可能在睡觉吧。

　　叶芾凑过去看叶老书桌，上头笔墨纸砚齐备，铺开的素纸上画了一根纯白的羽毛。

　　因为周围涂的墨，所以中间的白显得异常轻灵。

　　叶芾用手摸了摸白色的羽毛，冷冷的，又看了看手上的五彩鸡尾，眼眸微转，又跑出去了。

　　一会儿，外头鸡飞狗跳起来，叶芾正抱住一只老母鸡，努力的扯它翅膀上的白羽。

　　叶老被吵醒了，走到院子里，正巧看着叶芾跪在沙地上，灰头土脸的，一身脏兮兮，抱着鸡婆。

　　“阿芾在做什么？”

　　“外公，看！”叶芾一咬牙，一使劲儿，手里举着一根白色羽毛，羽根还带着猩红。

　　叶芾给叶老看了鸡毛，又跑进书房里，将它放在画上，“外公，你是不是喜欢鸡毛，我给你拔来了，你看，一样的。就是没有你画的那么白。”

　　叶老看着小孩儿许久，没有说话。

　　静静的走到书桌前收了笔墨纸砚，重新拿起一本书放在案头。

　　接过叶芾手中的羽毛，用纸擦干净后研磨平整，夹在了书的扉页。

　　“谢谢阿芾，外公正好缺个书签。”

　　叶芾双眼笑得弯弯，从衣服兜里掏出五彩的野鸡尾巴来：“外公，我也想要一个书签！”

　　叶老并没有立马接过，而是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本子来，隽秀遒劲的小字从笔尖流泻而出：十二月二十四日，阿芾送书签白羽一根。末了轻轻打了个勾。

　　“外公？”

　　“这是阿芾送给外公的东西，我同样要记录下来。”

　　说完接过叶芾的五彩羽毛，开始做新的书签。

　　叶芾则将两个小本子拼到一起，细细看着。

　　等书签做好了，是一大一小两支，说等阿芾长大了也能用。

　　叶芾抬头看过去，书架最右端有一摞巴掌大的书，她指了指：“外公，那是给我准备的吗？”

　　说着举起手中食指那么长的小书签，“这个刚好能放进去呢！”

　　像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叶芾异常高兴。

　　“那阿芾想看吗？”

　　叶芾眉眼皱到一起，要学字，识字，好像很麻烦的样子，而且学校里的老师都很凶，叶芾看了看温和的外公，怕他凶自己，便摇了摇头。

　　晚饭后洗漱，叶芾坐在床上，撑着头思考着，九点多了还没睡。

　　“阿芾，该睡了。”

　　外公一身棉袍，打着灯进来，“阿芾，晚上会害怕吗？”

　　“不怕。”叶芾缩回被窝，骄傲道，“我早就自己一个人睡觉了！”

　　“嗯。”叶老顿了顿，没有说什么，提灯离开了。

　　第二天早上，叶芾比往日起的早一点，刚巧赶上和外公一起吃饭。

　　吃过后一同到了书房，在本子上画了一横。然后在书房角落蹲着。

　　叶芾纠结了很久，磨磨唧唧走到书桌前，叶老聚精会神地看着手里巴掌大的小书。

　　“外公？”

　　“嗯。”叶老抬起头。

　　“外公在看什么？”

　　“《木偶奇遇记》。”

　　“木偶，我只见过稻草人，木偶是什么样的？”

　　“和稻草人差不多，但它被木偶师赋予了生命，可以说话，可以走路。”

　　“真的吗？”叶芾眼睛发亮。

　　“外公可以跟我讲吗？”叶芾自己翻开小本儿，在上头歪歪扭扭画了个人儿，有头有手，“这是讲故事的，我画上一横，外公给我讲好不好？”

　　“嗯。木偶被制造出来后就出去玩儿，它只会笑，遇到什么都在笑。一开始有只小兔子脚受伤了，它去帮它包扎好，笑容灿烂，小兔子夸奖了它。然后遇到了老婆婆，但这时它的笑容就不合时宜了。”

　　“怎么了？”

　　“老婆婆很痛苦，她觉得木偶的笑像是在嘲笑她。”

　　“木偶被老婆婆冤枉了，很痛苦，但它只会笑，脑袋像炸了一样。”

　　“它想做什么呢？”

　　“阿芾觉得呢？”

　　“哭。哭一下就好受了。哇哇的，我就喜欢哭。”

　　“嗯，这时候一个巫女路过，用魔法棒挥了一下，木偶咧起的嘴角舒展开，放声痛哭。巫女给了它其它情绪。”

　　“嗯。”叶芾撑着头，在讲故事那儿打了个勾，“谢谢外公！”

　　叶老点了点头，放下了小书，拿起自己的看着。

　　叶芾依依不舍，但还是出去追鸡了，追着追着叹了口气，坐在院子里发呆。

　　“不能哭，只能笑，那得多惨啊。小鸡呢，你只能咯咯咯，不能像我一样说话。”

　　叶芾摸着门进去，小小的身子擦着屋子边缘。

　　“阿芾，当抹布呢？”

　　“嗯？”

　　“我说你，把衣服都蹭脏了。”

　　“喔！”

　　叶芾看到外公跟自己说话，兴冲冲地过去，踩在板凳上，凑近了问：“外公。你教我看书吧？”

　　“阿芾想看什么书？”

　　叶芾的眼睛扫了扫书架上的一排，最后落到那摞小书上。

　　“我教阿芾看书，阿芾能不能给我讲故事呢？”

　　“可以可以！外公想听什么？”

　　“那就一天一个吧。”

　　“外公，我学不了那么快。一个故事好多好多字呢！”

　　“我说阿芾能，阿芾就可以。”

　　叶芾眼睛睁得大大的的，歪了歪头：“嗯？”

　　叶老笑了笑，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似的。拿出那些识字的书和工具。

　　春去秋来，已过三载，叶芾十岁了。

　　书架上的一小摞书已经倒背如流。

　　“外公，今天给你讲小红帽好不好？”

　　“嗯，阿芾讲什么，外公就听什么。”

　　叶芾声音软糯，但口齿清晰的讲着，叶老在一旁给她倒了杯茶。

　　不一会儿，小红帽顺利救出了外婆。

　　“外公，我觉得这些故事都是小孩子听得，我现在长大了，有没有大孩子看的故事？”

　　“阿芾喜欢什么样的？”

　　“神仙啊，妖精的，我在镇上赶场就听人摆过。”

　　“那阿芾需要再学习一些东西，才能看懂那种故事。”

　　“好，外公教我吧！”

　　“阿芾，我们要先玩儿个有趣的。”

　　外公淡笑着从书柜里取出了一个暗黄圆盘，将上头的字一一誊写在纸上。

　　叶芾拿过圆盘，上头是四层圆圈，可以转动。除了天地水火，东西南北，其它的字叶芾还不认识。

　　“阿芾将它背下来后，就可以学习外公说的其它故事了。”

　　“好！”

　　叶芾抱着圆盘研究，翻查说文解字，将字都认识后，开始琢磨它的顺序、对应，变换。

　　叶老也会每天讲解一点，日积月累，时光流逝。当时允诺的故事被叶芾闲暇软磨硬泡讲完了。

　　后来，叶芾才知道，她口中所说的神仙妖怪，是《西游记》。

　　“阿芾，你的养父母打了电话来，说给你报名了学校，九月入学。”

　　“外公，我可以不去吗？”

　　“阿芾总不能一辈子在山上过吧，不是说要看最美的风景和听最动人的故事吗？”

　　“可是……”

　　“阿芾，去吧，无论什么，先去面对它，好的坏的，皆是如此。”

　　临走时，外公送她到首阳山脚。

　　“阿芾，你怕不怕遗忘？”

　　“嗯？”

　　“如果有一天，阿芾遭遇了不开心的事情，甚至忘记了外公，也忘记了自己，一定要记得，别害怕，你的心永远会保护你。”

　　“嗯。外公，阿芾才不会忘了你呢，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叶芾笑着离开，包里就揣了一本札记，那是从小到大用惯的记录本。

　　之前记的都在外公家里放着，这是个新本子。

　　叶芾在上头写了个“葉”字，画了个圈圈，笑着去迎接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