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月色很美
捣药先生从村子里搬到了熏城山崖下的书院里。
临行前,村长来帮着收拾东西,顺道送一送。
捣药先生东西不多,就一个本子一支笔,剩下的有两套粗布麻衣。
床前柜子旁还有庚夷成亲时穿过的红衣。
“捣药,庚夷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她不会回来了,望月教才是她应该待的地方。”
村长也大概知晓了庚夷身份,讷讷张了张唇没有说话。
“这儿有些布料。”
村长从床底下把竹篮子拿出来,“嘿,这不是庚夷前几天管我要的绸布吗?”
抖了抖剪成片段而未成衣形的布料,又往捣药先生身上比划了下,“正合适。”
“村长,庚夷,不再是我的妻子了。”
村长的手顿在空中,声音略微惊讶:“这样啊,我以为你们是吵架了,还想着让你去哄她回来呢。”
捣药先生笑了笑,将自己东西收拾好后,又从容不紊的把属于庚夷的一切都裹好,封存进一个袋子里:“村长去熏城时,帮我交给庚夷吧。”
“嗯。”村长接过袋子,抬头看向沉静如玉的少年郎,明明这样年轻,却有些不符年龄的深沉与淡然。
这样的捣药先生,注定不会久留在他的村子里。
村长微微叹了口气,挽着捣药送他一程。
“说起来郡守还为你破了例呢,本是不让外人进入的熏城,今日为你敞开了。”
在城门楼前,村长站定了脚,“我就不往里面去了。听说书院刚刚落成,百废待兴,你会那么多花样儿神奇,定能够谋个好前程。村子里去了十来个孩子,往后住进书院里就麻烦你多照看了。”
“嗯。村长还有什么想交待的吗?”
捣药先生温和的看着眼前的半老之人。
“我很放心,没有什么要啰嗦的了。”
捣药点了点头,提步往城里走,往回看了一眼,村长正在微风里凝视着他。
这个老人,一直在帮着他,却从未有过半句要求,让捣药冷着的心有过几分温暖。
到了书院时,郡守恰好来巡视。
“听说京城刚开了科举,咱们望月郡是不是在下一届也派人去凑个热闹?”
师爷笑吟吟迎合道:“郡爷的这个书院注定要走出几个龙章凤姿之人的。”
捣药看了看里头学子,大部分衣着锦绣,华服粲然,只有两个夫子模样的人,还穿着白色的巫族衣袍。
除了他,一介平民,当然,还有一溜的村民孩童。
“捣药?是这样称呼你的吧。”
捣药先生抬眼看向郡守,点了点头。
郡守掠着胡须,眉眼弯起来成了一条缝,声音不喑不哑却活像里头有刺儿似的囫囵不转。
“本官向来喜欢冒险,早前就打听了你在捣药村的事迹,也派人察看过,觉得你还是有点儿本事的。这书院初建,许多地方还未完善。可郡中几户大家都想当院长,鉴于他们都出了钱,我不好反驳。现在问题抛在你的身上,如果你是郡守,你会让谁当院长,主持修学?”
捣药先生淡淡笑了笑:“自然,是让一名不文的书生,捣药先生来做院长。”
郡守闻言,看着眼前淡然,眼眸平静无波的男人,忽而笑了笑:“何以见得?”
“中庸中庸,我既是个庸才,也可以做靶子。郡守可以隔山观虎斗,何乐而不为呢。”
郡守笑而不语,带着衙门的人离开了。
翌日就送来了明文敕令,让捣药先生执掌书院院长一职。
许多人看破不说破,接受现状。
人就是这样,利益没有落在对手身上,心里总是安的。
反正,书院上上下下都是他们的人,包括大部分的学子,也是他们家族中的人。
有人的地方,就有尔虞我诈,稍不留神,就会成为被算计的那个。
捣药先生为书院取了名字,叫易修书院,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儿。而学生们的课室就叫明愚堂,有求知得学问的寓意。
捣药做了院长,一上任却并没有什么大的动作,反而是日日闲着,有课的时候才会出现。
平时都在自己屋子里。
等钟离老二去寻他时,正瞧着他逗弄石缸里的鱼。
“先生。”
“嗯。怎么有空到我这里?”
“功课做完了,想来看看先生。”
少年走到捣药面前,撑着脑袋看鱼:“先生,今天教《春秋阴阳论》的夫子问我名字,我没回答,被罚抄了。”
“怎么没回答呢?”
少年起身望着捣药先生,带着责怪与嗔怒,“先生,你忘了吗?说好的要替我们取名的呢?”
“喔。那你现在有喜欢的字吗?”面前的少年到他肩膀了,十五六岁的年纪,却懵懂如孩童。
“没有。我找不到。”
捣药先生淡淡笑了笑,走到一旁的桌上倒了茶,继而又去盯着鱼看。
“先生,鱼儿有这么好看吗?”
“不好看。”捣药才将视线挪了半刻出来,又往水缸处看去了。
少年抿着唇道:“先生,我要叫鱼。”
“什么?”
“我说,我的名字要叫鱼。”
捣药微微思索了下,点了点头:“钟离子鱼,挺好的,就叫这个吧。”
少年撇了撇嘴:“那先生怎么还不看我呢?”
捣药似是回味过来了少年耍的性子,兀地笑了笑,视线落在少年脸上,眼眸里尽是星辰暖意。
大概是捣药先生太过安分,各大家族与郡守又闲得无聊,纷纷找上书院,一会儿这里需要修整,一会儿那里需要改建。
什么孩子住的床太硬啦,书院里的水不够清甜……
问题太多,一股脑全扔在捣药身上。
更有趣的是,为了“考验”捣药先生作为院长的能力,郡守只安排了两个做饭的仆人供使唤,其余事情全是捣药先生在做。
刚把藏书阁楼搭好,又被人催着去后山倔泉水。
捣药提着铁锹在山上走着,后头跟了小尾巴钟离子鱼。
“师兄在书院里整理厚棉絮呢。”
“嗯,辛苦你们了。”听到钟离子鱼的称谓,捣药多问了一句,“老大怎么成了你的师兄了?”
“当然是我师兄了,我们十九个人可是在一起的,是先生的嫡传弟子!”
听到“嫡传弟子”,捣药先生也不免轻轻笑了。
走到勘探的泉眼丧,将枯枝落叶都刨开,然后一点一点往下发掘。
两人忙活了半下午,仍旧没能把水引出来。
钟离子鱼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管树叶湿不湿干不干净,嘴里叽里咕噜一顿吐槽:“先生,为什么他们给你安排这么多事?”
“能者多劳吧。”
“是先生自己‘任劳任怨’吧,所以郡守他们才欺负你。”
捣药笑了笑:“先生看起来是那么好欺负的人吗?”
钟离子鱼定了定神,笑着摇头:“不是。”
接着神秘兮兮的捂着嘴,瓮声瓮气问道:“先生是有什么反攻计划?”
“没有。”
“唉。”
钟离同学又陷入了失望的劳作中。
“啊啊啊啊,出来了!”
被水飙了一身的钟离同学激动的指着咕噜咕噜冒水的泉,“甜!”
“嗯。”
“先生,这个泉水要怎么接回书院里?”
“用竹管或者挖一条小沟。”
“喔,我知道了!因为水往低处走,书院在泉水的下面,所以不用担心流不下去。”
“嗯。子鱼,盖阁楼、做床,还有挖泉水,这些事情虽然累,但你们能用到,后来人也可以享受到,它是没有坏处的,明白吗?”
钟离子鱼怔怔的点了点头,伸手拧了把身上的水,扛着小铁锹回了书院宿舍。
晚上打了个喷嚏,没了睡意,钟离子鱼从房里溜出来,又到了捣药先生门外,暗戳戳扒在门边叩了叩门:“先生睡了吗?”
不一会儿,门从里头被轻轻打开,捣药先生披着件外衫,眉眼温和。
“深更半夜还不睡,找我做什么?”
钟离子鱼鼓了鼓腮帮子,不悦道:“有虫子咬我。”
“什么虫子?”
“今天上课,夫子教了怎么养虫子,我就被那个黑乎乎的蛊咬了一口。”
钟离子鱼伸出手,拇指上是个小黑洞,泛着水肿光亮。
走到庭院里,月光清辉下,捣药先生仔细看了钟离子鱼的伤,再问了些细节。
皱着眉,从房间里拿出一盒药膏抹了,吩咐道:“暂时这样,不要再碰那个什么虫子了。我回去找夫子谈谈,看他在讲授些什么知识。”
翌日,捣药真的找上了那个夫子,一身白袍巫服的中年男人。
“有学生说你在课堂上教他们如何使用巫蛊术法?”
“是。”白袍夫子淡淡道,脸上是显而易见的轻蔑与不屑。
捣药无视了不尊重的眼神,继续问道:“有学生受伤了,你是如何处理的?”
白袍夫子嗤笑道:“都说了低等人是无法学会如此高深的学问的,种蛊都不会,还谈什么青出于蓝?受伤了顶多烂了手,又不会死人。”
“你是望月教的人,自然奉行望月教的东西,但这里是书院,我绝不允许你做出伤害学生的事情!”
捣药忽然之间变了脸,疾言厉色起来,眼眸直直看着白袍夫子:“巫蛊之人怕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你别想威胁我,也别想危言耸听!”
“呵呵,危言耸听?”捣药转了个身,坐在一旁的亭子里,望向外头的云和山,“越是愚昧,越是可控。你们要的不过是无知的信徒,来满足你们虚伪的善良和欲望。”
“一旦百姓开始明事理,辨是非,你们所谓的巫蛊术法、驱魔退鬼都会成为空中楼阁,不复存在。别把人都当成傻的,你们所知晓的不过是人类文化的冰山一角,你们能看到的也不过是九牛一毛。就像是敬畏与礼仪,两者的共存的前提是各取所需。你们想要人民敬畏,又想坐拥仪式万千的权力天下,不可能长久的。除非,你们给予百姓同样的敬畏与礼仪。教会他们你们所知道的,而你们做到尽善尽美,起到引领作用,这才是长久永恒之道。”
白袍夫子被说得一愣一愣的,不管听懂还是没听懂,都点了点头。
“希望你是真的懂了我的意思。”
捣药先生起身,淡然离开了。
往后的巫蛊一课,捣药都在后头看着,默默不发一语。
而夫子也学乖了,讲得细致入微,操作也不敢含糊,生怕这位斯斯文文的男人又给他讲一通大道理。
日子慢慢过着,春去秋来,从书院初建,到正常教学一年,期间扩充了许多内部东西,学子们也收获颇丰,捣药先生当居头功。
郡守作为最大获益人,当然是非常开心的,要请众人作篝火之宴。
捣药先生被安排在了宴席首位,另一边是望月教的大祭司,浓重的玄色缎袍,上头有秀丽而沉郁的流畅纹路。
席间多是寂然,等晚间,大宴才真真开始。
在书院旁边的一个山谷口,背着风避着雨露,架上一大堆柴火,众人欢歌踏舞,热闹非凡。
火星子噼里啪啦扬起生命的光,柴火一寸寸跌进炼狱。
“下面是望月教神女为我们舞的一曲《天祭》!”
望月教神女,庚夷。
几乎是一年没有闻见过的人了,乍一相视,那欲语还休的清灵眸子让捣药先生怔了怔。
接着抬起了鲜少举杯的青铜小器酌饮。
庚夷一袭红衣缠身,灵动悠跃的步伐围绕着篝火堆,朝着天阙,望着圆月而舞。
手腕上与脚上绑了红色丝带,像破皮后流的鲜血,而女人就在火光里,跳跃成了在场所有人心上的一抹血雾名花。
“贵教神女,果然是天姿国色,名不虚传啊!”
郡守豪饮了大杯,眼珠子都快掉到庚夷身上了。
大祭司走过来,朝着郡守拱手道:“郡守见笑了。”
神女跳完舞后就被教众迎着离开了,风扬起她头上眷美的丝巾,凄美动人。
而捣药先生开始一杯又一杯的灌着素酒,却怎么也醉不了。
“捣药先生怎么了,莫非是适才触景伤情了?”
在场的有好几人都知道捣药先生与庚夷从前的关系,都等着看笑话似的看向这边。
只听得捣药微醺的一句:“月色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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