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安堂这三个字,时至今日,司季夏还记得很是清楚。
他甚至记得那间屋子里坐着一个与莫阿婆完全不一样的老妇人,莫阿婆是慈祥和蔼的,每一次见到他都会笑着摸摸他的脑袋,给他吃她藏着的零嘴儿或一两颗蜜饯,或是一些散碎的芝麻糖,虽然都是不值钱的小东西,可对他们这些穷人家来说,这已经是顶顶好吃的东西了,所以每一次见到莫阿婆,他都会很开心很开心。
可佛安堂里那个老妇人一样,她看起来明明长得比阿娘大不了多少,却偏偏让人叫她太夫人太奶奶,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张铺着绸缎的宽榻上,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慈祥与笑意,冷淡就像她屋子里供着的佛像一样,他刚见到她时,还以为她也像佛像一样没有温度不会说话也不会笑,可偏偏这样一个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可怕的老人家在看到他时,那冷淡的一张脸上神色变幻得很是厉害,她甚至还把他唤到跟前,摸了摸他的脑袋,问了他的名字,还问了他几岁了。
只是,他也注意到了,那老妇人在看到他的右肩是震惊的,还有……同情与怜惜?
再然后,他便被带出了那屋子,那老妇人只留了阿娘在里边,她们说了很久很久的话,从晨日直到正午,他便在屋外从晨日站到正午,因为没人理会他,就算院子里有人,都离得他远远的,就像他每一次和阿爹还有阿娘下山时一样,几乎所有人见着他都会避开,就像他是什么瘟疫毒药一般,他很伤心,但是他也习惯了。
他还记得,那一日的日头很大很大,屋外无处可让他遮阴,他也不敢走到前边不远处的走廊里,就这么一直在屋外的日头下站着,站着站着,他觉得头晕目眩浑身乏力,站着站着,他听到了屋里阿娘在哭,站着站着,他就昏了过去,不省人事了。
当他再醒来时,他的眼前除了他哭红了一双眼的阿娘,还有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漂亮年轻妇人。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佛安堂里的太夫人,是这间叫做侯府的大宅子里最有威望的人,就连这间宅子的主人都要听她的话,而那个出现在他床头的漂亮年轻妇人,是回府来探望那个太夫人的,是什么羿王妃,叫段晚晴。
那时他在想,是不是这个大宅子里的人都不喜欢笑,那个太夫人是这样,这个漂亮的年轻也一样。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她们不是不爱笑,只是不爱对着他笑而已。
再再后来,阿娘让他管那个漂亮的年轻妇人叫娘,说她才是他的亲娘,他不信,然后阿娘给他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他便相信了,再之后,阿娘要走,却没有将他带走,而是让他先跟他的亲娘回家,待过些时日再来接他。
阿娘说的话,他信,虽然他不舍得离开阿娘,虽然他很想很想和阿娘一起回他们山上的小家,但是阿娘说她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不方便带他去,让他乖乖听话等着她回来接他,要是他不听话的话,阿娘就会生病,就会难过。
他不想阿娘生病,不想阿娘难过,所以他听话,跟他的亲娘“回家”了,回去等着他的阿娘来接他。
只是他等了很久很久,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曾经很多很多时候他在想,若是当年他没有到过段氏侯府,没有随阿娘进了那佛安堂,没有见过那太夫人,或是他哭着求阿娘把他带走,是不是他就不必经历那之后的种种苦痛。
他甚至想过,若是当年没有随阿娘离开山上的家就好了,就算他早早死在山上的家里,也比他独自一人在寂药里过了一年又一年要强。
可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假若。
这东陵段氏侯府有着他最苦痛的回忆,他当初离开了,就没有想过要再回来。
可如今他却不得不回来,只因为一件事。
因为他想知道他是谁,怪物也好,野种也罢,他只是想要知道他是谁,不管这个答案是好还是坏。
即便阿暖不在乎他是谁,他也还是想要知道,连自己为何生于这个人世都不知晓,他觉得他根本就不能心安理得地陪在阿暖身边,倘他的身世会给阿暖带来灾祸,他当如何自处,如何面对阿暖?
段晚晴死了,羿王爷被押在京永无自由,他们皆不愿告诉他他究竟是谁,那他想要知道的事情,便只能从段氏侯府这儿来探知了。
段晚晴留下的墨玉佩,有他想要知道的答案,只是,他读不懂,他需要有人帮他解答。
而这个人,除了十三年前他曾见过一次的佛安堂里的那个太夫人之外,或许这天下间再无人能帮他解惑了,他曾想过或许这个太夫人不在这世上了,但现下看来,她老人家似乎还健在。
佛安堂还是在原来的那个地方,由偏门到佛安堂的路司季夏只在七岁那年走过一次,可他还记得这条路怎么走,这条路与他不想回首的过往一般,深深烙刻在了他心底,不是他想忘,便能忘得掉的。
这一路从偏门方向走往佛安堂,司季夏避开府中人的耳目,与冬暖故无声无息地入了佛安堂所在的院子。
此时的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影,只有一盏风灯在佛安堂前的廊下轻轻摇晃着,至于人影,都堆在了院子的月门外,皆不安地看着院内方向,却是没有一人敢擅自跨进月门。
可见人人都怕了那太夫人的话,就怕自己敢进这院子就会惹得太夫人撞死在佛安堂里一般,只能焦急地等待着能劝得动太夫人离开这佛安堂,离开这侯府的人到来。
也因为如此,司季夏带着冬暖故进到这院子里来时,并未有人发现,他们便这么堂而皇之地走到了门扉敞开的佛安堂门前。
只是司季夏的脚步很慢很慢,慢得似乎他的每一步都带着极致的沉重,当他走到佛安堂敞开的门前时,他不再往里去了,就在门外停下了脚步。
他停,冬暖故也停,他不说话,冬暖故也沉默着,因为此时此刻,不是她说话的时候,有些事情,不是她想帮他,便能帮得了的。
就像他的这个心结,打下这个结的时候没有她,需要解开的时候,她也帮不了他,她能做的,只能是站在他身旁,给他面对一切事情的勇气而已。
“谁!谁在外面!?”就在司季夏在佛安堂外停下脚步时,屋内突然传来妇人冷厉的质问声,随之只见一个四十五六岁模样的妇人突然出现在门槛里侧,速度颇快,可见是有些拳脚功夫的,这妇人本是一脸凌厉地想要叱呵来人,可在看到站在门外的司季夏时,只一眼,她便怔愣住了。
这个妇人司季夏还记得,十三年前她就已经在太夫人身边伺候了,名字他已不记得,虽然她老了很多,但是她发型不变,便是连身上穿着打扮都不变,认出她,不难。
司季夏见着这突然出现的妇人不惊也不怔,只对着这妇人微微颔首,客气道:“在下司季夏,求见太夫人一面。”
“你你你……你是——”妇人盯着司季夏的脸,惊愕万分,震惊得连话都说不清,就好像她还记得司季夏似的。
妇人抖着声音半天说不出接下来的话,司季夏便又重新道了一遍:“在下司季夏,求见太夫人,劳夫人代为传告。”
就在这时,屋内传来了老妪苍老缓慢的声音,虽缓,却带着隐隐的威严,“青姑,是谁在外面?老身说过不见任何人,让他们走。”
青姑没有回答屋里太夫人的话,只是瞪大了眼将司季夏上下打量了一遍后匆匆转身回了身后的佛安堂。
冬暖故还握着司季夏的手,他的五指在轻颤,可见他的心并不像他的面色一般平静。
佛安堂里不知青姑与那太夫人说了什么,不过少顷便听到有拐杖点地而发出的笃笃声从屋里传来,司季夏的手颤得厉害了些,冬暖故则是将他的手抓得紧紧的。
廊下的风灯猛地晃了晃,青姑搀着一名背微佝偻,头发全白的老妪出现在了司季夏视线里。
只见老妪眼眶一直颤抖不已,直直盯着司季夏的脸半晌,后直直地盯着他右肩处,半晌才颤着苍老的声音道:“是你……是你回来了……”
“这是段氏的报应,报应啊……”
司季夏双肩一颤,定定看着面前的太夫人,与此同时将冬暖故的手抓紧,以此让他能更深一些地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
佛安堂内的摆设还和十三年前一模一样,佛龛还是在原来的位置,便是门边摆放的那一盆花儿,都还是一样的观音莲,不曾变过。
唯一变了的,只有这佛安堂内的人而已。
司季夏记得,这位被称为太夫人的老妇人原本看起来不过四十一二的模样,如今不过是十三年过去,她苍老得就好像时间过去了三十年一样,她的头发已苍白,面上已满布皱纹,便是连背都佝偻了,若非有手上的拐杖作为支撑,只怕她连路都走不稳了。
司季夏说不出自己再见这个太夫人时的感觉,只觉岁月自来就是一种奇怪的东西,使人生,使人活,使人苍老,使人死。
太夫人还是如从前一般,坐在她那张铺着软绸的宽榻上,司季夏与冬暖故便坐在宽榻前倚墙而放的太师椅上,青姑站在宽榻旁,看着司季夏还是有些不能回过神,面上还尽是不敢置信的神情。
因为椅子与椅子间隔着小几,冬暖故的手不能握到司季夏的手,司季夏的手便只能放到膝上,轻轻握成拳,看向那一脸严肃的太夫人,缓缓道:“太夫人……还记得我。”
这个高门里的人还记得他,这让司季夏有些震惊,且记得他的不只是太夫人一人,那青姑似乎也还记得他,而且记得很清楚,否则她不会在见到他的时候便露出那般震惊的神色。
她们……为何如此记得他?
“你和你母亲长得这般相像,老身如何不记得你?”太夫人似叹非叹地道了一句,司季夏觉得她看他时候的眼神还是和从前一样,有同情,还有怜惜,此刻似乎还有……悔恨?
“我的……母亲?”听到“母亲”二字,司季夏轻握成拳的手蓦地一抖,面色微微发白。
“是啊,你的母亲。”太夫人本是缓缓说着话,却忽地抬高声音,看司季夏的眼神也突然变得凌厉,语气变得有些森然道,“老身知道你会回来,总有一天会回来,回来报复侯府,如今你的目的达到了,你是回来看侯府的下场的对不对!?”
“侯府变成如今这般光景,正是拜你所赐不是!?”说到这一句,太夫人的目光忽然变得狰狞起来,大有要扑上前来掐上司季夏咽喉的冲动。
佛龛里的佛祖像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眉目慈善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可他从不说话,从不管人间疾苦百姓苦难。
司季夏怔住了,他以为……以为这个府邸里,至少还有这个曾经抚过他头顶问他名字的太夫人会不反感见到他,原是他想错了,想错了……
冬暖故眸光倏冷,只觉心口怒火中烧,正要站起身时,司季夏抬手抓住了她放在小几上的手。
冬暖故微微一怔,只见司季夏朝她柔柔一笑,未语,只是将她的手抓得紧紧的。
冬暖故觉得她的心揪疼得很是厉害,因为她在司季夏眼里看到了哀凉,让她觉得她陪他来这一趟侯府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那太夫人森然的话还在刺耳地响起,就像是绝望了的人将发生在他身上所有的不幸都归结到别人以及这个不公的世界身上,带着怨与怒,“你不该生来这世上,你生来这世上便是给人带来灾祸的,你害死了你的养父母,害死了晴儿,害死了坤儿,现在又害得侯府走向归途!”
司季夏的面色一瞬间刷至惨白,瞳孔微微睁圆,手颤抖得厉害。
冬暖故大惊,她想站起身,想回击这个字字如针的太夫人,想拥抱他的平安,可她却又无法这么这做,不是她不想,是她不能,因为司季夏将她的手抓紧得她能觉得疼痛,他不想让她在这个时候站起身,他不想她在这样的时候与侯府的任何人起冲突。
他似乎只想这么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这样就够了,这就已经能给他还坐在这儿的勇气。
“你这个——”太夫人满目狰狞,又要说出什么更让司季夏痛苦的话来,司季夏紧咬下唇,微微闭起了眼,冬暖故则是目光阴冷地盯着太夫人,手也颤抖得厉害,若非司季夏拦着她,这样的人,她绝对要将她让毒蛇狠狠玩死!
“太奶奶。”就在太夫人要说出更难听恶毒的话来的一瞬间,屋外传来了男子温润却带着些沙哑虚弱的声音,只这么一声寻常的声音,即刻让那太夫人褪下了满面森然狰狞,取而代之的是紧张疼惜与关心,匆匆下了宽榻,看也不看司季夏一眼,由青姑搀着她急急往屋外方向走去。
然还不待她走出几步,便见着有人跨进了门槛,入了司季夏与冬暖故的视线。
只见来人身高约莫六尺,看样貌似乎年纪三十一二,头戴一顶青玉冠,罩一件浅灰色绸衣,面色青白,双眼下的积着浓浓的青灰,似乎积了长年,根本无法化开似的,身形瘦削,好似一阵风来便会将其吹倒一般,乍一眼的感觉竟是给人觉着和司季夏有几分相似。
“理儿你身子不好,怎么过来了!?”太夫人见着来人的神色反应,就像来人是她掌心里的宝贝一般,满眼满面都是慈爱与疼惜。
司季夏淡淡一笑,全天之下,除了阿暖,再没人会对他露出疼惜的神情,他在他们眼里,原来不止是野种,还是灾祸。
“孙儿见过太奶奶。”男子轻轻咳了咳,温文有礼地向太夫人见过礼后,抬眸看向了正看着他与太夫人哀哀淡淡浅笑着的司季夏,四目交接。
此时冬暖故也瞧清了男子的面容,她眸光更沉了一分。
因为她在来人身上,看到了命不久矣的灰败之色。
“孙儿见过太奶奶。”男子轻轻咳了咳,温文有礼地向太夫人见了礼,看向了坐在屋子里的司季夏与冬暖故,温声道,“原来太奶奶有客人,孙儿可有打扰到太奶奶?”
“你这孩子,说的哪里话,你来太奶奶这儿岂有打扰不打扰的道理?”太夫人边说话边走上前扶了来人的手,又看了看他身后,忽变得有些严厉道,“阿民呢?怎的没在你身旁伺候着?没人陪你过来!?”
“咳咳……太奶奶莫恼,这个时候,府中上下的人都在忙,我帮不上忙也就罢了,怎还能让他们来理会我,我自己过来的,阿民我让他帮我收拾东西去了。”来人看着太夫人面上有严厉的怒容,也不畏惧,语气依旧温温和和不紧不慢,“我只是觉着太奶奶这儿或许需得着我帮忙,是以特意过来看看。”
“太奶奶这儿可没有什么需要理儿帮忙的,理儿歇着就好。”太夫人疼惜地说着话,转头唤了青姑一声,“青姑啊,你——”
然她的吩咐还未出口便被来人打断道,“太奶奶,我还好,无需谁人照顾,无需劳烦青姑姑,倒是太奶奶,天已黑了,所有人都在等着太奶奶了。”
太夫人眉心一拧,盯着男子道:“理儿也要劝老身离开这府邸!?”
“不是。”男子微微摇摇头,“孙儿只是来请太奶奶与孙儿一同去看看东巴镇以外的景色而已,孙儿长这么大,还未出过这东巴镇,太奶奶也已许久许久没有看过东巴镇以外的景色了,现下天虽已黑,也不乏是启程的好时辰。”
太夫人紧紧皱着眉,定定看着面色青白一副病殃殃模样的男子,似乎在思忖他这些话的真假,紧着只听男子失落道:“孙儿不知自己这条命能活到几时,只是想出去走走看看而已,太奶奶若是觉得孙儿是累赘……”
“胡说!”太夫人立刻斥了男子,心疼道,“太奶奶的身子已大不如从前,不知能陪理儿到何时。”
“太奶奶身子还硬朗,孙儿眼里,太奶奶可是一点未老。”男子温和地说着话,青白的面色使得他笑一笑都显得颇为吃力,只听太夫人重重地叹了口气,在男子手背上重重地拍了三拍,“罢罢罢,既然连理儿都来劝老身走,那老身便走吧!”
“青姑姑,扶太夫人出去吧,二表嫂她们在外边等着了。”男子感谢似的朝太夫人微微躬了躬身,朝青姑吩咐了一声,在太夫人出声问他什么话之前又先开口接着道,“太奶奶的客人,便由孙儿来送出府去,总不能在这种时候还让人再给我们侯府添一条待客不周的闲话。”
太夫人眼中有不放心,看了那厢已站起身打算离开的司季夏与冬暖故一眼,满眼憎恶,却听得男子在这时候轻轻咳嗽了起来,只听他道:“难道太奶奶认为孙儿连这样的小事都办不好吗?”
“罢,罢!随了你了。”太夫人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摆摆手道,“老身先出去见那些丫头们了,省得她们该说我老太婆最是多事了。”
太夫人似乎知晓男子心中真正想的是什么般,不打算再说什么,因为她知道就算她说得再多,也没有办法改变男子要留下替她“送客”的决定,既是如此,她又何必再多言。
“二表嫂她们见着太奶奶定当高兴。”男子将路稍稍让开给太夫人,“孙儿稍后便也出去了。”
青姑扶着太夫人走了,临出门前不忘回头看男子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微微摇了摇头,跨出了门槛。
冬暖故眸光冷冷地看着正掩着嘴轻轻咳嗽着的男子,司季夏也看着他,眼神沉沉,面色苍白,没有要即刻离开的意思,却也不打算再坐下,他只是在等这个陌生的男子说话,他看得出男子有话要说,若非如此,他就会随太夫人一起离开佛安堂了,而不是特意留下“送”他们两个不速之客。
男子咳毕,这才抬脚走到司季夏面前,还不待他走近,冬暖故便一脸阴冷地站到了司季夏面前,反射性地想要保护司季夏。
男子见着冬暖故这般紧张在乎司季夏,不由微微一笑,道:“小娘子不必如此紧张,我这副模样便是提一件东西都吃力,就算真存了歹心,当也伤不了你相公的。”
冬暖故冷冷一笑,“这座府邸里的人说的话,能信?”
这些所谓的“长辈”,似乎一个个都只会出言伤害她的平安,这些人,还有谁可信?
他们恨平安来到这个世上,她却庆幸她遇到了他。
他们视他为野种灾祸,她却视他为她的天,视他为她的一切。
这个世上,她只有一种人最不能原谅,那便是欺辱伤害平安的人!
可她却偏偏什么都无法为他做,他什么都不让她为他做!
“似乎不能。”男子不介意冬暖故的冷笑与嘲讽,反是很客气道,“小娘子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相公的,我只是想与他说上些话而已。”
冬暖故正要说什么,司季夏将她的手轻轻握了握,即便心中再痛苦,也还是朝她温柔地浅浅一笑,以让她放心,柔声道:“没事的阿暖,我很好,没事。”
“你已经长这么大了,还找到了知道疼惜你的姑娘,真是替你高兴。”男子看着冬暖故为司季夏紧张为他心疼为他不安,竟是欣慰一笑,很是释然道,“若我没记错,你是叫平安吧,可对?”
司季夏微微一怔,抬眸看向男子,男子眸中不见一点怨恨与嫌恶,有的只有温柔与和蔼,边在方才太夫人坐着的那张宽榻边沿上坐下,边道:“再坐一会儿吧,容我说上些话再送你们出府,如何?”
“你……如何识得我?”司季夏没有坐。
“我?”男子反问,指了指司季夏身后的椅子,浅笑道,“你先坐了我再告诉你。”
司季夏默了默,才重新在身后的太师椅上落座,而这一次冬暖故没有坐,而是站到了他身后,将双手轻搭在他肩上,冷眼看着宽榻上那病殃殃的男子,使得男子又是轻轻咳了咳后和笑道:“看来你的小妻子是真的很紧张你。”
司季夏知晓他劝不动冬暖故也与他一同坐下,便由着她站到了他身后,她的手很温暖,轻搭在他肩上,透过斗篷与衣衫,他还能感受得到她掌心的温暖。
诚如男子所言,他的阿暖,很紧张他,很在乎他。
这一次,司季夏没有羞赧也没有否认,只是微微紧了紧轻放在膝上的左手,看着男子,不语。
男子像是根本就不在意司季夏及冬暖故究竟以怎样的眼神看他似的,满是病态的面上总是挂着和气的浅笑,在看向司季夏时眼里又会多了几分慈爱,就像长辈看着小辈一般的慈爱目光,便是连说话的语气都是像与多年不见的小辈说话般的爱怜,“我啊,十三年前见过你,你那时候是七岁吧,我还记得你那时候,嗯……”
“这么高。”男子和笑着抬起了右手,在面前比划了一个矮矮的高度,司季夏看着男子比划在半空中的手,身子一僵,目光定定不可移,冬暖故则是微微蹙起眉,将轻搭在司季夏肩上的手微微紧了紧。
“你的反应告诉我我记得没有错。”男子笑了笑,收回了手轻捂着嘴,又咳了咳,“只是我见着你,你却未曾见到我,因为……”
男子说到这儿的时候,眼神忽然变得有些悲哀与后悔,语气里带着轻轻的叹息,“因为我见着你的时候,二姊正带着你离开,我去追,却怎么也追不上已经跑动的马车了,那是我第一次这么恨自己这个不人不鬼的身子。”
说到此,男子的面色似乎变得愈发青白了,眸中是深深的自责与悔恨,嘲笑和悔恨自己的无能。
“二……姊?”男子的话不长,却让司季夏已紧握成拳的手颤了又颤,眼神怔怔,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温和的男人,声音有些沙哑道,“你为何要去追……”
司季夏的话没有说完,追谁?追他口中的二姊,追马车,还是……追他?
“你想问我为何要去追马车?”男子很快又恢复了温和的面色,“傻孩子,自然是去追你了,我可不想你被我二姊带走,那样的地方,不适合你。”
“可是我还是晚了一步。”男子自说自话自责地微微摇了摇头,“其实当年就算我追上了马车又能怎样,我连自己都救不了,又如何能救得了你。”
“我只是不想我们段家害了你第一次,又再害你第二次。”
“可我还是想为你努力一把,然事实告诉我,我终究是无能为力。”男子说着,摊开了自己枯瘦的双手来看,轻叹,“我连自己能活到何时都不知道,还妄想救别人,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可笑?”
“罢罢罢,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如今能见到你还好好的就够了,这么些年我总是在想,你这个孩子会不会和我一样,连自己能活多少个年头不知道,幸好不是,瞧着你如今的气色可是要比我的好,不知是否是身边有了人陪伴的缘故?”男子本是说着沉重的话,忽而却转了话题换了语气,笑得嘴角轻扬,“我真是没想到我还能再见到你,没想到你会再回到侯府来,这些年从未听到过关于你的消息,还以为你会先我这个病秧子药罐子一步离开这个人世。”
“你还活着,真是好。”男子欣然地幽幽叹了口气,“依二姊那性子,孩子长到这么大,不容易吧,一定吃了很多苦吧,哎……”
“你虽与我一样拖着个连自己都无能为力的病秧子身体,我却是比你幸运的,从小到大倒不曾吃过什么苦头,你倒是和我不一样了。”
男子一直在自说自话,也不管司季夏有没有在听,说了老半晌,他才恍然想起他忘了什么重要的话,以手轻轻点了点自己的额后自嘲地微微摇摇头道:“瞧瞧我,见着你只顾着高兴,都忘了与你夫妻二人介绍介绍我自己了。”
“我姓段,单名一个理字,家中排行第三,府中人惯称我一声‘三爷’。”男子说这话时笑得很温和很慈祥,亲切得让司季夏恍惚觉得他又见到了他的阿爹阿娘,只听男子还在慈笑道,“能再次见到平安小兄弟,欢愉之至。”
“平安小兄弟可如他人一般称我一声‘三爷’,若是小兄弟不弃,也可称我一声‘大舅舅’。”段理说这句话时虽然是在慈和笑着,那笑意深处却还是带着深深的自责。
大舅舅……!?
这个天下,除了阿暖,竟还有愿意承认他存在的亲人?
亲……人?
有些时候,忘记,比记住,要好。
司季夏一直以来都是个很聪明的人,他知道自己忘了很多很多事情,他只记得这儿是他的家,记得他生来就没有右臂,还记得他名叫“平安”,其他的,都不记得了。
不过他不悲伤,也不着急,他知道总有那么一天他会把他忘记的事情想起来的,就算没有那么一天,他也不介意,因为他现在,也没什么不好。
他没有亲人,没有妻儿,他只有他自己,对于过往,忘与不忘,于他来说,没什么差别。
唯一的差别,就是他的家里多了一个人,一个姑娘,一个大着肚子的姑娘。
姑娘说他是她的恩人,说他是为了她才从山上滚落下来碰到了后脑且受了重伤的,他有问姑娘的夫家和家人,姑娘没有多说,只说了她什么亲人都没有,只有她自己而已。
司季夏觉得,他和她挺像,都只有自己而已,不过他比她又好上一些,因为他还有一个家,而且他是个男人,虽然身有不全,但是在这个世上,男人总是要比女人好存活的。
其实就算姑娘没有多说,司季夏大概也猜得到他为何会救她了,想来应该是她想寻短见,他见着了,便救下了。
倒也是,一个举目无亲且还挺着个大肚子的女人,总是难活得下去的,只是不知看起来这般好的姑娘,又怎的会没了家没了亲人?
这个问题司季夏自然没有问,因为没有人愿意回答这样的问题。
司季夏虽然觉得脑子里有很多混沌拨不清顺不开,他也知道他忘了很多事情,但他却没有问多少话,就像他根本就不在意自己是否对过往有记忆一样。
司季夏问冬暖故的一个问题,是“这儿是我的家,可对?”。
冬暖故点头。
他问冬暖故的第二个问题是,“敢问姑娘芳名?”
冬暖故微笑着答:“我姓冬,名暖故,温暖的暖,故事的故。”
冬暖故什么都想隐瞒,唯独她的名字她不想隐瞒,因为就算他已不在认识她,她还是想他能再唤她一声“阿暖”,一声就好。
司季夏这会儿已经坐下吃饭了,他正捧起碗喝了一大口黏稠的白粥,像是饿极了似的,倒是完全不在意他吃饭的模样被一个陌生人看到,这是从前的他从来不会有的情况,从前的他,从不愿意在人前吃饭的,因为他只有一只手,他捧起了碗,就没有再用筷子。
可现下,他还是他,却又好像不是他了。
“我叫平安。”司季夏将碗放下,看了一眼坐在他对面的冬暖故,朝冬暖故微微笑了一笑,又匆忙垂下眼睑,不敢多看她一眼,耳根有些红,道,“姑娘若是不介意,可直接唤我的名字,‘公子’这个称呼,山野人家听着,总觉得有些……奇怪。”
他还是不敢多看冬暖故一眼,就像是多看她一眼就是玷污了她似的。
冬暖故在听到司季夏说出“平安”二字时,她放在腿上的手颤了颤,眼眶有些滚烫,只见她微微点了点头,柔声道:“我知晓的,公子曾告诉过我的。”
“这样啊。”司季夏又微微笑了笑,“那就好。”
冬暖故没有再说话,司季夏也只是静静地喝着吃菜,他虽说自己是山野人家,但是他动起筷子来却是斯斯文文的,这是真正的山野人家不可能有的举止,然他没有察觉,似乎他一直都是如此,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煎蛋很咸,酱萝卜也很咸,而且味道有些呛,可是司季夏全都吃完了,还喝了三大碗黏稠的白粥,当他把冬暖故从厨房里一并拿过来的那只盛粥的陶锅舀得见了底时,他忽然怔住了,十分惭愧地看向冬暖故,道:“一不小心便把粥给喝完了,十分对不住,我……我给姑娘熬一锅还给姑娘。”
司季夏说完就站起身匆匆忙忙地收拾桌子,冬暖故也忙站起身制止他道:“平安公子莫着急,我吃过了,不妨事。”
“可是我……”司季夏抬头看了冬暖故一眼,又连忙低下头,心跳得有些快。
因为他正好对上冬暖故的视线,正正好直视着她乌黑莹亮的眼眸,她的眼眸很漂亮,黑亮得就像闪耀着漫天的星斗,只是不经意的一瞥,都能令人心跳加速。
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眸,司季夏心底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究竟是何时又是在哪儿见过的,他想不起来。
这般想着,司季夏在心底鄙夷起自己来,他虽是这姑娘的救命恩人,但这姑娘却早已是别人的妻子,尽管现下只有她自己,他也不能心生不当有的想法。
他虽是粗鄙的山野人家,却还是知道些君子之道,万万不能做了无耻小人,万万不能。
“平安公子为救我而伤,我留下照顾公子天经地义,现下公子既已醒来,我也不便在此久留,太过打扰公子很是不该,公子救命恩德,我铭记于心,来日我必会报答公子的救命之恩。”冬暖故看着司季夏慌乱的举动及神情,熟悉得就像昨日他还正在她面前这般不安过,可现下却又陌生得遥不可及。
是以冬暖故不敢在他身边久留,她怕她忍不住,她怕她忍不住把她的存在告诉他,可他若记起了她,必会记起他所有的不幸。
她不希望她的平安再背负任何苦痛,她不忍心。
她忍不住,那她就只能走,只有离开了平安的身侧,瞧不见他了,她便能忍住了。
冬暖故说完话,站起身就要往堂屋东面的屋子走,司季夏却在这时急忙唤住了她,“姑娘请稍等一等。”
“公子可是有话要与我说?”冬暖故停下脚步,看着司季夏,司季夏还是看了她一眼又垂了眼睑。
“姑娘……可有去处?”司季夏问。
“暂时还没有。”冬暖故浅浅一笑,眸子深处只有浓浓的哀伤,“不过找找总会有的。”
“山上地方粗陋,姑娘若是不嫌弃的话,姑娘不妨在我这儿多留些日子。”司季夏的声音很温和,像是很关心冬暖故似的,“至于姑娘的去处,我可以帮姑娘找的,姑娘现在身有不便,不宜劳顿。”
司季夏说完,又慌忙解释道:“姑娘放心,我请姑娘留下绝非有歹意,只是姑娘现下这般情况实在不便,我这儿的屋子空着也是空着,若能帮得到姑娘,我自是愿意。”
司季夏急急忙忙地说完话,又是变得有些面红耳赤。
“我留在这儿,不会打扰公子么?”冬暖故的双手垂在身侧,将自己的布衣抓得紧紧的。
“山中日子清简,能多个人与自己说说话,也是好的。”司季夏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姑娘若是能留下,我很欢迎。”
“那我便多谢公子了。”冬暖故朝司季夏微微躬身,“如此小女子便又再多欠了公子一个收留之恩。”
“姑娘不必如此多礼,若是换了别个人,看到姑娘这般,也会帮助姑娘的。”冬暖故的举动让司季夏有些手足无措。
冬暖故只微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我还有个问题想问姑娘。”
“公子请问。”
“姑娘说我昏睡……我昏睡了多久?”竟是让他把对过往的记忆全都睡走了。
冬暖故默了默,才答道:“公子睡了半个月。”
“半个月……”司季夏对冬暖故的话毫不怀疑,就像他的家里突然多出了个大肚子的女子他也不觉得有太大的诧异一样,他相信冬暖故的话,“半个月里都是姑娘在照顾我?”
“公子为救我而伤,我不能弃公子而去,公子纵是睡上一年半载不醒,我也一样会照顾公子的。”
冬暖故声音柔柔的,柔得司季夏心又开始怦怦直跳了,他觉得自己的这种感觉太过可耻,是以他连忙捧了装了碗筷碟子的陶锅急急忙忙出屋去了,一边紧张道:“我把碗筷拿去洗,姑娘你坐。”
冬暖故没有在堂屋坐,她回了她的那间屋子,将自己锁在屋子里,久久不出来。
冬暖故自认自己不是个爱哭的人,在嫁给司季夏之前,她甚至已经忘了眼泪的味道,忘了流泪的感觉。
可她不知她是怎么了,她不知她何时开始竟变得喜欢流泪了,眼泪那种苦涩的味道流进嘴里,让她觉得她整颗心都是苦涩的。
冬暖故站在小屋里的窗边,窗户对着院子而开,站在窗边,她能看到正蹲在厨房门外洗刷锅碗的司季夏。
他还是像原来一样,在蹲下来做事的时候习惯性地将那只空荡荡的右边袖子打上一个结以免袖口扫到地上。
他除了瘦了很多之外,他还是和原来一样,眼睛还是墨黑到深沉的,唇瓣还是薄薄的,笑起来的时候嘴角边上还是有两个可爱的小梨涡。
他还是和原来一样,会习惯性的紧张,一紧张就不敢多看她一眼。
他明明什么都和原来一样,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变。
可他却不再是她的平安了。
他不是她的平安了,不是了……
她不能吻他,不能抱他,不能轻抚他的脸颊,不能拉着他的手轻抚她的肚子,她甚至不能把心里话告诉他了……
泪又流进了嘴里,苦涩到了极点。
冬暖故没有抬手擦自己眼眶里的泪水,因为不管她怎么擦,都止不了自己的眼泪。
窗外的阳光很好,可是却照不进窗户里来,屋子里只有深秋的寒意。
冬暖故站在窗外一瞬不瞬地看着院子里的司季夏,一边抬手抚着她的小腹,声音低得近乎哽咽道:“好孩子们,你们的爹爹不记得你们和娘了,娘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正蹲在厨房门外洗碗的司季夏总觉得有人从屋子里瞧他,可当他转头看向那敞开的堂屋大门和两边屋子的窗户时,却又不见有人影,他觉得应该是他的错觉,屋里只有一个人,而那个人可不会这么偷偷瞧他。
他只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残废而已,没有什么值得别人看的。
此时的冬暖故已躲到了窗户旁,闭着眼,泪流成河。
司季夏洗好了锅碗将其拿进了厨房里去放的时候,发现这间厨房于他而言也是既熟悉又陌生的,熟悉的是这的确是他的家,陌生的是里边的器具都是崭新的。
他究竟是何时购置的这些新器具新家什的?他当真……只睡了半个月而已?
罢了,想这些做什么,他还活着,也还是自己一人,与从前没有变,其余的又何必多想。
司季夏又看到了堂屋前被他踢开还未来得及捡的鞋,这才弯腰捡起那只被他踢开的鞋在屋前放好,再从墙角处拿了一只木盆,将布鞋、皂角及刷子一并放进了盆里,将木盆拿起来后重新回了堂屋,本是要与冬暖故说些什么,奈何发现她那间屋子的屋门紧闭着,他想敲门,终是没有敲,而是拿着木盆走了,出了院子。
他去往的方向是山间小溪的方向,他要拿鞋子去洗刷。
司季夏这一趟出去去了很久,因为他在小溪边坐了很久很久。
他回来的时候,日已落,山间的小院里早已没有了日光。
山上天色暗沉得快,不过片刻,这个位于深深山林间的篱笆小院便笼罩在了暗沉沉的夜色里。
院子里很安静,屋子里也很安静,没有灯火,安静得就像这个院子里没有人在里边似的,可院子里晾晒的还未收起的冬衣冬被却又显示着这个院子其实并非无人烟。
司季夏将木盆搁在了院子里,大步走进了堂屋,瞧见堂屋东边的屋子依旧是屋门紧闭,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安。
白日里他离开时这屋门是紧闭着的,现下这屋门依旧是紧闭着的,这便说明屋子里的那个姑娘这段时间里未出来过?
已经过了半天时日了,她竟未出来过?
“姑娘。”司季夏有些不放心,因为她未出来过,就表示她这半天时日里没有吃过东西,而以她现在的情况,不吃东西又怎受得了,是以司季夏点燃了堂屋角落里那只藤编矮柜上的油灯后,轻轻敲响了冬暖故的门,稍稍扬声唤她道,“姑娘?”
屋中无人应声,司季夏不由又敲了敲门,道:“姑娘可在屋里?”
还是无人应声,司季夏心中不安的感觉更浓了些,想要撞门进去,却又觉这般不大妥当,想到窗户似乎还是开着的,司季夏不由拿了油灯出了堂屋,走到冬暖故那屋的窗前。
窗户果真没有关,只是微掩着,司季夏轻声道了一声“抱歉了”,这才将微掩的窗户轻轻推开,将手中的油灯探进了屋里。
灯火昏黄朦胧,屋内情况瞧不大清,司季夏只隐约瞧见了床上侧躺着一个人,想来是睡得熟,所以没有听到他敲门。
司季夏这才放心,可他正要将推开的窗户掩上时他又觉得有哪里不对,便又将窗户推开再次将手中的油灯探了进去。
床上的确侧躺着一个人,可床前的地上没有鞋,鞋子还穿在冬暖故的脚上。
司季夏觉得不对,倘她真是要睡,为何不将鞋子脱下?
“姑娘?”司季夏站在窗户前,不由又唤了冬暖故一声。
这一次,他的声音扬了很多,可床榻上的人莫说应他一声,便是一动都不动,司季夏一时间也顾不得其他,将油灯搁在了窗台上,转身大步进了堂屋,而后用力去推那扇紧闭着的门扉。
木门本已老旧耐不得大力推撞,司季夏睡了五个月,身子本该使不出多少气力,可现下他却是不知哪儿来的气力,竟是用力一推便将那老旧的且还从里上了闩的木门给推开了,甚至还将门闩从门框上震脱了下来。
只见他急急走到床榻边,很是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再一次唤冬暖故道:“姑娘,姑娘?你可听到我说话?”
司季夏仍旧得不到冬暖故的任何回答。
他急了,急得也顾不了礼仪道德了,伸出手扶上了冬暖故的肩,司季夏本是想晃晃冬暖故将她晃醒的,可当他的掌心触到的是滚烫的温度时,他的手拿不开了,反是将手移到了冬暖故额头上,触手的温度更是灼烫,烫得他的心忽地拧了起来。
其实倒不是冬暖故的体温有多烫,而是司季夏的手太冷太凉,加之他现下心绪有些不宁,以致他觉得手心触碰到的温度很是热烫。
“怎的这么烫……姑娘?”司季夏喃喃道了一句,而后霍地站起身去拿过了方才放在窗台上的油灯放到了床头摆放着的一张木凳上,接着昏昏黄黄的火光,他才瞧清冬暖故的脸。
只见她的双颊极为绯红,本是一双犹如装着漫天星斗的莹亮眼眸此刻紧紧闭着,秀眉紧蹙,额上满是细细的汗珠,身子微微蜷缩着,双手抱着她自己的肚子,乌黑的头发散开了,一支雕刻成茶梅样式的木发簪掉在枕头上,她的大半张脸埋在了枕头里,这一刻的她,娇小可怜得像是一只受伤了的小鸟,让司季夏瞧着只觉心里不安极了。
司季夏再次伸出手去探探冬暖故的额头,的确很烫,感染风寒了?
白日里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怎的突然就感染风寒不省人事了?
司季夏无暇多想,在这山上,且还是即将入夜的时候,带她下山找大夫是不可能了,就算是在白日里,也不可能。
因为她正烧得睡了过去,他不能背她下山,因为她大着肚子,他也不能抱起他,因为他只有一只手。
不对,不对,他好像是会一些医理的,他不当束手无策才是。
是以司季夏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先是替冬暖故号了脉,片刻后出了屋去,打来一盆冷水,在冬暖故床前踟蹰片刻,才伸手撩开落在她面上和颈窝里的长发,用湿了冷水的帕子为她擦掉额上及鼻尖的细汗。
而在司季夏将冬暖故散在她脸上的长发别过一旁时,他发现枕头上好似晕开着一大片的水渍,伸手去碰碰,还有湿凉之意。
司季夏有些不解,何处来的水?
可当他手中的棉巾擦过冬暖故的颞颥时,他才发现冬暖故长长的睫毛湿漉漉的,眼角有泪水,满脸都是泪痕,如此便罢,此刻她睡着,还有泪水从她紧闭的眼睑后流出,淌过眼窝,落到枕上。
司季夏怔在了那儿,怔怔愣愣地看着冬暖故。
她……在哭?
司季夏忽然想到了白日里冬暖故从厨房里出来时的模样,想到了她那时通红的眼眶,原来她真的是在厨房里哭过了,而且应该是哭了很久,否则眼眶不会那般红。
她……为何而哭?又为何哭得这般泪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