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只剩下牛亦飞、路易零以及胖子,三人又在偏厅原处坐下,矮几上的酒具还在,那壶推杯酒剩了大半,牛亦飞笑着拿过酒壶给向宇和路易零重新斟满,举杯说道,“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今晚这里能够得以保全,我们不至于在断壁残垣里聊天喝酒,多亏了你们两位兄弟。我今个儿就斗胆占一回主人面子,请两位一起干了这杯,不管以后怎样,至少今天晚上我们是患难与共的好兄弟。”
这番话说得很有水平,也很有深意。
向宇自然是随声说好,不加思索的干了。
路易零微蹙的眉头也旋即舒展,接着端起了酒杯。患难见真心,虽然对于他来说这其实是赶上了一场无妄之灾,本来没半毛钱关系的事,可一想到天下若雪纤白小手轻挥,将他带离那一堆接踵而来的碎石的情景,路易零心里也有些感慨。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就秉承无欲则刚,不求不欠的心理,凭借一身强悍武技稳稳当当坐上了御灵皇城禁卫首领的位置,没有人能在他心里占据高位,除了那个龙椅上的男人,以及一个曾经像青色流星般划过心头的女人。
从不曾欠过谁人情,也不曾受过谁的恩惠,就算那柄秋蝉剑他也自认为当之无愧,并不觉得自己私下对铁庆遥有什么亏欠。替皇家守卫青城是职责所在,为了铁庆遥不惜性命也是职责所在,路易零心里把个人情感看得极淡,这也跟他幼年时目睹了太多生身父母恶言恶行最后沦为孤儿有关。
似乎从那时候开始路易零就变了个人,外表看起来极为稳健平和,实际上心底却有一道毕生难以愈合的裂痕,即便成为帝都青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零大人,背负剑圣尊号,路易零依旧顺着内心深处那个没有长大也不愿长大的自己,努力把人生放置在一条与人并无太多交集的轨道上。
这就像古地球时代一个孤零零顺着铁轨寂寞前行的火车头,不可能有齐头并进的同伴,武道修行之路是如此,人生之路似乎也会一直保持这样,直到有一天年老体衰再握不住手中剑,或是某一天为了龙椅上的铁家男人吐出胸腔子里最后一口气。
这样的结局路易零私下无人时曾经想象过很多次,可没想到有一天那个身穿青色衣服的女子闯进他的生活,阴差阳错之下一次大醉将心底那个小人儿放了出来,结果就是原本无欲无求的生活彻底被打乱。
现在那件事的余韵还没平息,波澜又起,然后又因为自己有意无意的和裴家亲近,导致身陷今晚的乱局……一环接着一环,将这个明明只有二十五岁却有很多人都误以为他年近三十的剑圣大人牢牢套住,再也挣脱不开。
如今又被一个初次见面的白衣小姑娘救下,路易零心里就像头一次品尝人间五味的深山苦行者,端着那杯酒,舌尖触及酒液便觉得心底沸腾翻涌,似乎有无数感慨要喷涌而出,将自己原本那个清高而稳重的形象彻底粉碎。
……
……
“路兄每次端杯都浅尝辄止,到底是因为酒量不行呢,还是迫于守卫皇城的职责在身,不能多喝?亦飞兄和我可都是喝得一滴不剩啊。”
胖子看出路易零心事重重,端着杯子好像喝毒药一般纠结,便出言调笑,还把手里酒杯倒转过来,果真是连一小滴酒都没落下。
说实在话,向宇对这位青城剑圣并无太多恶感,原因有很多,一是在裴家藏宝楼下树影里那一击刀剑相拼两人平分秋色,让胖子多了些敬佩之意;二就是他也知道路易零明明已经非常怀疑自己就是裸体窃刀的小贼,却仍旧不肯擅用禁卫首领的权势压着自己,宁可细细试探拿到口实物证才肯动手,若是对调个身份,没准胖子不耐烦起来,早已经把对方连锅端了,关起来慢慢审问,总能拿到想要的东西。
基于这些认同感,向宇总觉得路易零是个可以一交的朋友。
还有个原因就是胖子很相信牛亦飞,且不说牛亦飞和他多年前就相识,最为关键的是亦飞那种与生俱来的奇异瞳术,能辨别好坏善恶,人心黑白,既然牛亦飞能把路易零当做朋友,那么朋友的朋友自然也就具备成为朋友的起码条件。
有了这些考量,胖子对路易零的调笑还真不全是玩笑,语气中带着一丝嗔怪,似乎路易零不把酒喝完就是不愿和自己交朋友似的。
路易零是一点即透的人,哪里听不出胖子的弦外之音。
他看了看杯中清冽酒液,笑了笑,手腕微翻,仰头之际那杯酒已经倒入喉咙。
小巧可爱的白瓷杯翻转,同样是涓滴不剩。
向宇哈哈大笑,主动从牛亦飞手里抢过酒壶,二话不说又给路易零满上。
“这就是了,男人喝酒当然得爽快,实在喝不下了倒头躺下就是,明天日出东方又是一条好汉,哪里有这么多思前想后娘娘腔一样的作态。”
给自己也倒满后,胖子咧开嘴,单独和路易零碰了碰杯子,“我是个俗人,一腔俗血待酒浇,要是有什么说过火的地方,你可别往心里去,我先自饮一杯,你随意。”
这就是胖子独特的劝酒技巧。
路易零平时极少喝酒,更别说和人对饮,见胖子言之凿凿一副赔礼道歉的意思,便也只得和他干了。
就这样,只要开头顺,后面你来我往也就变成了理所当然。
路易零逐渐放开了喝,胖子和亦飞也没少往自己肚里灌,三人似乎已经忘记了换盏阁被十几把枪打成了马蜂窝,外表看去凄零无比,大门更是散成两半躺在楼前空地上,一根门柱被子弹削去了大半身形,还有一根彻底变成了满地碎石。
三个男人喝得兴起,虽然一开始各自怀着不同心思,可到了最后就完全变成了酒量和胆量的比拼,期间翟洛神来了一趟,静静捧上来几坛陈酿美酒,什么也没说,只是含笑看了三人一眼,又复退去。
第二天清晨鸟语和耳边传来的喧哗人声将歪倒在椅背上睡得口水横流的向宇叫醒,牛亦飞正在正厅里指挥着一干工匠修葺破损不堪的换盏阁,瞥见胖子醒来,便远远的问了一句,“头痛不?”
向宇眯着眼睛看了一眼窗外,已经日上三竿,昨夜大雨没留下半点痕迹,刺眼阳光透过窗射进来,照在身上那条不知是谁披在他身上的薄薄毛毯上。
“何止是痛,你那酒该不会是假酒吧,怎么这么难受啊我?”
牛亦飞也不和他胡掰,指着偏厅那一堆酒坛子说道,“你不看看昨天我们仨消灭了多少,这种喝法,再好的酒也得喝断篇。”
向宇揉了揉有些乱的长发,四下看了几眼,“路易零走啦?”
“我说你喝断篇了吧,昨天晚上,不,应该是今天凌晨就走啦,不过人家走之前留了个东西给你,你自己看桌上。”
向宇用力眨了眨眼睛,似乎要把宿醉后的迷糊全部挤出脑袋,当目光触及到桌上放着的那个长条形木盒子时,他有些没反应过来。
“什么东西啊?不会临走时借醉泼墨送我一幅长轴,写着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吧?”
牛亦飞看着手里的便携式光屏,计算着修复的工程量和材料用度,头也不抬的说,“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啦?对你,要写也会写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才对。忘了跟你说,待会青城方面会有人来做例行询问,关于昨晚的事,我忙完了跟你对对口,别说岔了。”
向宇站起身来扭了扭脖子和腰,不以为然的回答,“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杀了几个小贼么,有那位剑圣大人做证,我可是正当防卫的老百姓,怕他个毛,对了,那台机甲呢?”
“所以说我得和你串供啊,我的换盏阁被打成马蜂窝,总不能让我一点好处都不占吧?”牛亦飞笑得很是神秘,抬手指了指地下。
向宇估摸着牛亦飞很有可能把那台机甲已经藏了起来,也没多想,随手就掀开了面前那个木盒。
借着清晨的耀眼阳光,一柄削铁如泥的长剑静静躺在盒子里,明亮反光闪花了胖子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