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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氏是极传统的世家豪族,规矩奇多,古怪又守旧。
其中之一,便是于每年的年夜饭开席前,必然会先有个茶宴。
盛茶的是百年前的青瓷茶盏;煮茶的是初冬时佣人们拿上竹屉子接下的雪;茶叶用的是谷雨前的君山银针;每个家族成员,都会分得一樽,汤黄澄高,气味醇清。
佣人鱼贯而入,端上来精巧茶点;水咕噜噜地开了,俯冲而下,卷起尖针毫叶,白瓷茶盏之上热气缭绕,纠缠着软糯糕点甜香,于厅内袅袅散开。
待一切就绪,佣人恭敬退下,宽阔大厅内,一时间,又是笑声连连,其乐融融。
夏念之摩挲着掌心白瓷的盏饵,将视线落在盛痕面前的白瓷上,有些失神。
同样的容器,盛痕瓷盏中却是水,再普通不过的白开水。
夏念之垂眸,盯着手中的君山银针,清雅澄净,是上品,然而连她一个外人,都分到了一杯价值千金的茶,盛痕却只能喝白开水,亦或者说,只配喝白开水?
思及此,夏念之小心翼翼生怕被人发现地,看了眼盛痕,却见盛痕手执笔杆,唰唰唰地寥寥几笔,突然顿住,似乎觉得哪里不太满意,于是乎擦掉重来。
神色冷漠,目空一切,凉薄得令人觉得无法靠近。
这好像一直是盛痕给人的感官,只是夏念之实在无法理解,他为乎能够无所谓至这种地步,这杯茶便算了,连身为未婚妻的宋澄,代表的亦是他的脸面,结果却是在盛家人言语之下受辱,真的,不管不问吗?
她记得两年前的盛痕还不是这般,绝对冷静自持,理智干脆到残忍的模样。
夏念之正疑惑时,突然觉得有目光炯炯,盯得她身上几乎要烧穿个洞,忙寻着目光看了过去,赫然发现竟是宋澄正沉沉地凝视着她,眼角眉梢间明明在笑,却只令人觉得阴森悚然。
夏念之瞬间捏紧盏饵,惊觉,这该死的潜意识,注意谁不好,偏偏是盛痕。
视线飘忽,随意找了个角落放着,心下却是不自在,暗叹,得了,哪怕再是爱屋及乌,也没她这样的,盯着这俩人,操心得都没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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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几番添茶,厅内,盛氏族人公式又套路地互相恭维,每个人嘴角都露出了适当弧度,俨然一场完美的家族聚会,夏念之在其中格格不入,实在看得烦躁不耐,干脆神游天外。
突然间,一声轻呵,就此截断厅内所有的热闹。
“路池,盛痕的婚事,外头闹得沸沸扬扬,我远在北城,都听了不少的风言风语……”
夏念之闻声望去,长卷发女人,正坐在盛夫人对面,约莫四十左右岁,烈焰红唇,一袭黑色抹胸长裙,全场女人中独一份的凌厉眼神,美得最张狂肆意。
“祖上的规矩,戏子嘛,不得入我盛家的门,否则那代价可不小。”长卷发女人顿了顿,话锋一转,笑呵呵,“这要是别的,也好办,偏偏是咱们盛家的长房长子,若是这婚事不会变,干脆早点定了,也好给外界个交代,流言蜚语的,别牵连我们明年的分红才好啊。”
卷发女人话音未落,盛家各房各脉亲戚们的视线,便逐步来了个巡逻,先是在话题当事人盛痕处停顿了会儿,见盛痕无甚反应;继而便看向仍然笑意盈盈的盛夫人,却只见她除了温柔地笑,脸上再无其他表情;无比挫败的亲戚们最后将关注往长卷发女人的身上一落。
众人神色各异,各有盘算。
发觉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卷发女人捂着唇,看向盛痕,咯咯笑道:“盛痕呐,你这求婚,求得也太仓促,连家族首肯都没有,幸好还有阿璨,不然我们该多措手不及。”
……
闻言,夏念之心中有了个猜测,盛家族里,能将盛痕路璨两兄弟摆在台面上比较的,除了继承权,没有别的;或许,盛痕若真的娶了宋澄,代价便与继承权有关。
思及此,夏念之很是想笑,果然,很有盛家古板腐朽的老牌世家作风。
然而……这位女士究竟想做什么?
只是想着看热闹?
毕竟盛家长房长子娶个族规不允许的女人,丢了继承权?这瓜可是甜美多汁。
但仔细想想,这话里话外,倒也不完全像,难道是担心盛氏继承权的更迭,会影响盛氏财团的股票涨跌?貌似,后者的可能姓更大些。
夏念之正这般想着,长卷发女人却又身体力行地打破了她的猜测。
“其实,咱家这些规矩,早就老古董了,正好趁着今天,投票将族规改改,反正……”长卷发女人笑着再次盯着盛夫人:“路池,当年我哥为了你,那些不拿族规当回事的行径,大家可都还记得呢。多甜啊……”
最后陡然加重的语调,夏念之听着耳熟,记忆里渐渐地,便浮现出了一双清冷潋滟的眸子,与眼前这位女人倒有些相像。
她记起来了,盛老先生有位同根同源的亲妹妹,名叫盛贞南,她年轻时被家族长辈宠得无法无天,盛氏公主的身份,原本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谁知偏偏不爱红装爱武装,摸爬滚打走上军界高位后又觉得没意思,下了海,至此,于北城的一番事业风生水起。
这样的女人,比起男人有着当仁不让的刚毅果敢,夏念之对其唯有两个字,佩服。
然而她没记错的话,这位‘盛家大长公主’,冷傲自负的盛贞南已然六年未曾踏进过平城半步,今日突然露面,实在是匪夷所思。
莫非是为了十二年之约?总不能是为了刚刚所说的改族规吧?
看来她猜得没错,今晚的年夜饭,或许真如她所猜测的那般,有些特殊的料可挖。
……
这边,夏念之暗暗期待着今晚能于盛家祖宅有所斩获;那边厢,盛痕对盛贞南的点名无动于衷,一时静谧无声中,倒是始终沉默的盛夫人率先打破了宁静中,诡异的压抑气氛。
“都是年轻时候的事情了,再提,免不了令晚辈们笑话。”盛夫人温柔和蔼地看了眼盛痕,这才道:“我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贞南你竟会如此关注阿痕的婚事。”
“其他摁住不谈,若说婚礼,既然贞南你在乎,又何必假手于人?”盛夫人顿了顿,直至满意地看到了盛贞南神色间的晦涩不甘,这才笑意更深地向盛贞南发出邀约:“阿痕的大好日子未定呢,要不,贞南你来筹划筹划?”
善解人意的盛夫人这话说的,却是绵里藏针。
就连夏念之都听出了些言外之意,不由得瘆得慌——若是寻常人家便也罢了,偏偏是盛氏,平城的百年望族,脸面重若千钧。家中高堂仍在,盛家长子的婚事却让姑姑主持,这位姑姑怕是以后便摆脱不了越俎代庖之嫌。
果然,盛贞南脸色微变,目光陡然如刀刃般锋利,直射向盛夫人,盛夫人毫无畏惧,坦然迎战,这场堪称盛家两个最尊贵女人的战争,如火如荼,夏念之却觉得最苦逼的是她。
她进门后便被盛夫人满心欢喜地拉着坐到了旁边的位置上,为此甚至还让路璨等人均往后挪了位置,可谓是大动干戈,不知道吸引了多少人羡慕、嫉妒、怨怼的眼神;而此时,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盛贞南眼刀的无差别扫射,她都快给捅成蜂窝煤了……
无奈之下,夏念之眼观鼻鼻观心,暗叹,在盛家的这帮子亲戚中,想看盛痕迎娶女明星热闹的甚多,然而最大尺度也不过是旁敲侧击,似是而非的一语双关,偏偏这位盛贞南,竟然直接便明刀真枪地怼上了盛夫人,勇气可嘉。
“哈哈,嫂子若是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倒是可以帮帮忙,总不能让外人觉得,咱们盛家瞧不起个女戏子,婚事连主母都不愿亲自出手打点了吧。”
盛贞南不知何时,已然敛去了眼底的薄怒,笑道:“哈哈,这怎么可能呢,我们的盛夫人,当年也只不过是个渔女,出身差不多的话,婚礼的筹办,该更设身处地,感同身受,吧……”
话音未落,便听圆桌外圈的最角落,有瓷器落地的声音,突兀,骤然,平白像首哀乐。
安静得死寂。
良久后……
“年轻人,心思活泛,脾性未定,此时谈这些还太早了些。”盛夫人四两拨千斤,果断结束了话题,末了,对准着青瓷盏口,吹了吹热气,茶水渐起波澜,笑道:“震东,你说呢?”
盛老先生被无辜拉出挡火,夏念之深觉,此时的她,正在看一出八点档狗血家庭伦理剧。
“好了。”盛老先生点着指尖,白瓷盏缓缓落于桌面,明明是相劝,语调却极为凉薄,“贞南,难得相聚,何必弄得彼此对下次会面,都没有期待。”
盛老先生话音未落,听声听音儿的在场女眷们,早已纷纷知情识趣,默默自觉地跳过了盛痕与宋澄即将到来的婚事话题,开始聊上其他。
夏念之心里陡然咯噔了下,刚刚出声轻易结束唇齿间刀光剑影的盛老先生,眼神似刀,割肉刮骨,凌厉非常,然而他的眸光没有停留于盛夫人或盛贞南其中任何人的身上,反而落到了盛痕身上,被盛痕完全忽略漠视后,更加不耐烦地蹙眉。
显然,盛老先生对眼前的一场小打小闹,已极为不满,但为什么不针对挑事的盛贞南,单单如此厌视盛痕?
因为是盛痕要娶宋澄?不,理由若真如此简单,盛家族长之位,怕是早就换了主人。
夏念之将眼前的一切看在心里,再联想到桌前的那一盏白水,心中犹疑更甚,太奇怪了,那种眼神,敌意仇视,恨意满满,竟会出现在父子之间,他们两人之间莫不是有夙怨?